蒙雪象在长乐商会半年，像上班族一样，骑自行车去信贷公司上班，下午回家，晚上偶尔去“摔在地上”酒吧喝可乐。回避和商会其他人接触，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他们的体系、层级和规则。

他有两个助理，他认为是助理。一个泉州，一个龙岩的，20岁出头，泉州的叫阿峰，每天问他，大哥今天我们干嘛或者大哥今天我们喝酒哇。龙岩的叫小鸣，沉默一些，没事就在背单词。

在蒙雪象出现之前，两个小弟和公司其他人一样主要负责放贷和要债，风吹日晒跑在外面，暴取豪夺十分辛苦。而公司的电脑除了放黄片基本没太大用处。

蒙雪象来了之后，首先优化信用管理系统和风险评级系统，降低坏账率，审查放贷标准高度自动化，降低人工成本。一个星期后，催债短信变为由服务器自动合成，一个月后，催债电话变为语音库随机挑选智能播放。

结果小弟们无事可做，只是定期去唐人街管辖内的商家收取管理费，跟保护费差不多。上门收钱是为了不留下痕迹。蒙雪象认为还是太原始。他经常在开会的时候强调，我们要与时俱进，发展科技，创新是第一生产力。小弟们一脸懵逼。

为了发展科技，他亲自招进一批程序员，他以为申请开支会很麻烦，但没想到汪先生痛快答应，甚至跟财务说以后不用经过他的同意，蒙雪象可以直接申请。

蒙雪象更加大胆，建议汪先生关掉那家租金税金过高但经营不善的夜店，他说洗钱可以不通过实体店，通过比特币就可以。尤其现在对数字货币的监管还跟不上，完全可以钻这个空子。汪先生说他会考虑，最好先找个时间给他老人家补补课。

他以为在这里会过得不舒坦，但实际上他一天比一天舒坦，任何想法都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MIT的聪明人太多，他不显眼，导师喜欢他，是对一个听话的能完成任务的学生的喜欢，这种学生每年都有一大把。但在这里，他是唯一一个高智商。

面试程序员那天，冷眉一身金色套装，烈焰红唇，坐在蒙雪象身边，她现在也算他的下级。面试进行到一半，她才反应过来是在招什么人，她压根不关心业务，问问人家星座、血型和住址，问到住处后，又问那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蒙雪象转头看她，她接到他的眼神，然后对着手机镜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补补口红。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可以迅速取得汪先生的信任，可以顺利做事。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斩断她的好感，或者利用她的好感。

下班之后，冷眉找蒙雪象一起吃饭，在市政厅附近的一家法餐。这是他在美国这么久，吃得最高级的一次，有最好的海港夜景和最鲜甜的鱼子酱，可以和他在上海的生活水准媲美了。这里还有上海没有的，最正宗的香颂。

吃完最后一道肉桂苹果派，他终于问冷眉，那个长脸为什么他没再见过？

冷眉不太高兴，你忍了这么久，原来最想说的是这个。

菜很好吃，以后不要这么破费了。蒙雪象说。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反正你也没什么损失，做大事的人不应该记仇。冷眉说，每道菜她只吃两口，红酒喝得很快。

这样我会很没面子。蒙雪象说。其实他不在意面子，只是白白让甜甜受过侮辱，他不可能罢休。

面子对男人来说总是很重要，对吧？冷眉说。

男人真可怜，对吧？蒙雪象说。

冷眉笑起来，红晕在脸上，像墨滴在水中，一点点化开。

他是个不重要的人，我派他去纽约的公司吧。冷眉说。

他住在哪，告诉我。蒙雪象说。

他这样的人，我们公司很多。他是福清的，他们村几乎所有男人都偷渡到美国来了，隔壁村是去英国的多，长脸，他来得比较早，全家老小，包括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凑钱，凑了十几万给蛇头，他之前在旧金山，餐馆打工，5年，不休息一天，挣的钱又供老婆偷渡过去，你知道，就像我们所有中国人一样，勤劳节俭……

我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对吧。蒙雪象擦擦嘴，不想听她继续讲下去。

然后他老婆被杀了，很无辜的那种，可能因为他们没日没夜干活挣钱吧，惹得美国佬不爽，警方也不怎么管，正经交代都不给，还要遣返他，不知道他怎么跑出来了，跑到纽约，进到长乐商会，忠心耿耿，卖力，公司派他到波士顿来，现在快要拿到身份了。

你想说什么？蒙雪象双肘搁到桌上，身子前倾。

没必要计较，要不你打他一顿得了。冷眉也前倾上来。两人的头顶快要碰到。

我送你回家吧。蒙雪象靠向椅背。他一点都没为长脸的故事打动，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冷酷。

冷眉住在艾什木街和布什尼尔街之间，离他的地方不远，到了楼下，冷眉让他陪她去便利店，每种啤酒她都挑几个，蒙雪象发觉势头不对，他说女朋友等在家，他要回去了。

冷眉温柔笑笑，说那明天见。端丽中透一点俏皮。他跟她认识不久，但也见过多次，目前难以归类，在他对女人的认知字典里，她是空白处，还没翻到，但根据索引和目录，可以判断出走向。

甜甜不是，她不在字典里。

蒙雪象打车到甜甜工作的酒吧，等她下班，心里充满愧疚。跟甜甜坦白，晚上和女同事一起吃饭了，甜甜眼都没眨，她说这种事情不用跟她汇报，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英雄和英雄不会互相干涉。

我带你去我公司玩吧，多认识一些朋友。蒙雪象搂上她的肩膀。

那些朋友是什么人？甜甜小声说。

他看到她脸上的残妆，粉底剥落，被刀划的十字瘢痕尤其触目惊心。她没再提过这事，可是永远挂在她脸上。

啊是啊，没必要认识他们。蒙雪象把手放下来。

你不再搞什么数学问题了？甜甜问。

那是天才该做的事情，我应该早点认清的。蒙雪象说。

那你算什么？聪明人？你现在做的事是一个聪明人会做的吗？甜甜说。

蒙雪象低垂着头，两手握紧，他不是聪明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人，命运把他推向哪里，他就去到哪里。

他们走在冷清的大街上，靠得很紧，却感觉很远，一条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张甜甜

甜甜被邀请去参加崔西的婚礼，在老州议会大厦，古老的红砖建筑和年轻的男男女女。甜甜到时候，仪式已经举行完，大家都在阳台房里跳舞，只是佛兰克辛纳屈的老歌显得太怪。

崔西热情拥抱甜甜，Raj也在，他们两个都已经毕业。崔西说她也邀请蒙了，但他好像不愿意来。甜甜说他现在很忙。

新郎戴瑞克搂着崔西，跟甜甜说，蒙是个聪明小子，可惜上一次见面不是他最好的状态。

甜甜再次感谢他的帮助。有一瞬间她在想，如果崔西跟蒙雪象结婚了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会在这里办婚礼吗？他们肯定不会放这么老土的歌吧。

戴瑞克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崔西跟我讲过你孩子的情况，你现在见不到她是吗？

甜甜点点头说，寄养家庭，那对父母说我可以去看孩子，但我每次打电话过去，他们都找借口说不在，胡扯一通。

戴瑞克说，不用理他们，你可以跟法院申请，比如每周一次跟孩子见面，如果你再表现得可怜一点，可能还可以过夜。

太好了。甜甜喜极而泣，抱住崔西，她的婚纱蓬松茂盛，但一点都不扎。

戴瑞克和她握手说希望在回伊利诺伊前能再见一次。

甜甜问他们，要回伊利诺伊吗？

崔西拉着甜甜到阳台，她说戴瑞克是伊利诺伊州的，他想回去做检察官，我会跟过去，也打算再读个法律。

Raj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他端着一大盆蛋黄酱奶油酱的碎薯片挤进两人中间，听说这个是伊利诺伊的沙拉？

崔西说，伊利诺伊都是怪东西，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Raj说他马上要去加州，在埃隆马斯克的SpaceX工作，人总是要做一点对人类事业有贡献的事情。马斯克说得没错，太多的聪明人都去做金融和律师，太少 的人为人类的未来考虑。

甜甜说，还好我们有你，不是吗。

崔西说，马斯克是个疯子。

Raj说，不不不，我最喜欢他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吗？节约成本！花最少的钱干最好的事。我们亚洲人都会感到亲切的。一个疯子不会这么干的。

崔西摆摆手，不想听他讲下去。

崔西对甜甜说，我原来喜欢蒙，你知道吧。

Raj说，我知道。

崔西一个白眼翻给他。

甜甜笑笑。

崔西继续说，蒙心里有个黑洞，他自己就是一个黑洞，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黑洞。

Raj说，你不觉得戴瑞克的鼻子有点怪？像60年代的喜剧演员迪恩马丁。你看着不会想笑吗？比黑洞问题还严重。

甜甜对崔西说，没错。那如果是黑洞和黑洞在一起呢？

Raj说，能量小的那个就会被弹飞，在宇宙中飞转很久。

崔西看着甜甜说，哪怕只是撞一下，都要很久很久才能停下来。

Raj说，还有一种情况，等我一下。

Raj回房间，崔西和甜甜相视一笑，一个浓郁，一个惨淡。

Raj再出来，一手拿着一块奶黄布丁，比划着说，这个情况是，两个黑洞慢慢地互相靠近。

他表情夸张，两手努力却艰难靠近，他说，直到对方都无法摆脱彼此的引力，最终它们将合二为一。

甜甜看他的动作就知道这个过程有多激烈，两块布丁被揉在一起，稀碎一摊。

他说，这个叫双黑洞，互相围绕旋转，扭曲，变性，变质，直到变成了一个球形。抱歉现在这个成不了球了，就当它是个球吧。然后就会释放超大能量，像这样。

他把手里的布丁抛撒出来，溅到新娘的婚纱上，甜甜的头发里。

宇宙时空就会被改变。他最后说，崔西的拳头已经捶上去。

蒙雪象

第二天蒙雪象照常上班，路上接到蓝小妈的电话，她说她要来看他，因为他迟迟不回国。

蒙雪象理解，她现在没什么依靠和念想，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他说给她出机票，订酒店。蓝小妈说她晚上的飞机就到，不想住酒店，就住他家。蒙雪象推脱说他家很破，不舒服住。蓝小妈说她不介意，一定要住家里。

他只能先答应，问过甜甜，她说没关系，还问蓝小妈喜欢吃什么，她马上去采购。他说不用这么麻烦。又顿了顿，问崔西的婚礼怎么样。她说蛮好的。但他们为你可惜。蒙雪象突然烦躁说，有什么可惜的？什么叫可惜？

蒙雪象挂断电话，走进会议室，每周一的例会是他要求的，心不在焉听完汇报，小弟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专业，他冲他们发脾气，一顿暴怒之后，突然静下来，一身冷汗，像蒙自忠，太像了。他赶紧弥补，虽然没这个必要，是为自己弥补。

会开完了，蒙雪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强迫自己投入工作。

冷眉凑到蒙雪象身边，胳膊支在办公桌，胸部尽量走光，靠近他的脸，她对蒙雪象说，如果昨天跟我回家喝啤酒，今天就不会这么心烦了。

蒙雪象用笔轻轻推开她的胸部，埋头看手机。

冷眉一屁股坐上办公桌，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昨天不跟我回家了。

蒙雪象看她一眼。他的认知字典又多一项，晚上没人的时候，冷眉很端庄，白天有人的时候，冷眉很风骚。

冷眉神秘兮兮对着他耳朵吹气，说，昨天没买可乐。今天我订了三箱，还有樱桃口味的。

蒙雪象被逗笑。

冷眉说，你的大脑里都装了什么？光喝可乐就行吗，让我品品。今天的会议精神我还没掌握，没法开展工作。

没发现你这么好学。蒙雪象说。

冷眉的脸移下来，对着他说，你让我特别有学习动力。

蒙雪象拿出手机横在两人脸中间。

冷眉白他一眼，脸退后，蒙雪象把手机放桌上，说，你帮我玩一下这个游戏。

冷眉滑下桌，坐回椅子，双腿跷桌上，点开手机，一个叫“孤儿院的反击”APP。画面粗糙，人物呆滞。

蒙雪象说，你现在是一个孤儿，你要不断花钱买装备，买吃的用的穿的，然后是武器药品能量棒。

然后呢？冷眉问。

你的终极目标是对抗孤儿院院长。杀死他，获得自由。蒙雪象说。

哦。好玩在哪里？冷眉兴趣寡淡。

好玩在花钱买装备上。我要你回去跟汪先生讲一下，让唐人街每一户商家都下载这个游戏，苹果和安卓用户都可以下，每个月的管理费就通过购买装备来交，不用再上门要钱。这样就算来查账，我们也是合法的游戏公司。他们是自愿买装备的。蒙雪象说。

冷眉盯牢他的眼睛，沉默许久，对他说，我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不对，你让我生个孩子好不好？不用你负责，只用你的精子。我想要你的精子。 

蒙雪象笑着拍拍她的脸，说，那得经过我女朋友的同意。

瓜娃子。冷眉瞪他一眼，蹬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