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夏天的波士顿,甜甜最喜欢,英语课第一期上完了。她雇的学生保姆may放假去旅游,她只能一个人照顾孩子,中午会带grace去波士顿公园玩,去科普利广场Copley Square吃饭,广场时有各种风格的小型乐队演出,她们就坐在台阶上听。能看到对面波士顿最高建筑,约翰汉考克大厦Jonh Hancock Tower,蓝玻璃身,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蓝,白云印在上面像投影。
她最近更加频繁地跟女儿讲起上海,她说,你一定会喜欢那的,那和这儿很像。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Grace说,爸爸回去吗?
甜甜舔舔嘴唇,有点焦虑的样子,她说,你很想他吗?他总是不在啊。
Grace指指自己的脑袋,爸爸在我这里。
甜甜说,我每天都陪着你,我在哪里?
Grace一只小手从头顶指到脚底。把甜甜逗笑。
甜甜说,如果只有我和你,还有你的艾尔莎公主,这种生活怎么样?
Grace说,爸爸呢?
甜甜说,他在别的地方,离我们很远,可能很久都见不到。
Grace说,在哪里?北极洲,还是非洲?
甜甜说,差不多吧。当然他在哪,都是爱你的。
Grace想了一会,眼睛眯着,鼻子也皱着。五官都要打结。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泛红,甜甜掏出防晒霜给她补擦一遍。
Grace像是想好了答案,看着甜甜的脸。
Grace说,妈妈,你不喜欢爸爸,对吗?
甜甜眼神慌了,为什么这么说?
Grace说,你看见他,就像看见狼和狮子一样,有时候又像看见老鼠。
甜甜想跟她说,她不喜欢爸爸是真的,但觉得这样不好,对孩子影响不好,虽然她说不上是哪种影响。
甜甜说,我没有不喜欢爸爸,我只是更喜欢你,想霸占你。
Grace说,霸占是什么?
甜甜想想,就是只让我一个喜欢你,对你好。就像你不让被人碰你的艾尔莎公主一样。
Grace说,可是你和爸爸可以玩艾尔莎公主。我们是一家人。
甜甜不再说什么,她发觉一个生命的成长太奇怪,明明是她孕育和抚养出来的小东西,但她已经搞不懂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以及她为什么会那样想,可能是美国主流保守的大众文化灌输给她的,可能血缘基因自带的连接。
但她是聪明可爱的,这个最重要。甜甜想。其他的,她不用完全尊重她的想法。在她的小时候,多么希望有一个固执的想要霸占她的妈妈啊。
几天后,晚上九点,迪恩又来了,没换衣服,没带别人,过于自负。但他可能考虑这个时间孩子会睡觉。
果然他看中的那个香几搬起来很吃力。张甜甜跟他一起搬到门外。
他说了谢谢。
你如果需要的话,我有一张卡。张甜甜说。
你留着买包吧。他又开始挑衅。
好的。她说。
他正在发愁怎么把桌子拿走,挠挠头,又往外四处瞧瞧。用手机叫车,但电话里说到要搬一个桌子,司机不同意。
他左右为难,这是他本来的样子,单纯又冲动。甜甜明明跟他是同龄人,但现在觉得自己像长辈。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年轻人应该怎么做。
你打算怎么卖?你的渠道卖肯定不划算。可能还有很多麻烦。她说。
他眉头皱起来,鼻子以上有了Richard的痕迹,她看着都感到心惊肉跳。
她不想再看他的脸,转身回屋里,又一会出来,给他一张卡。
他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揣进兜里。
我不是为自己要钱的。迪恩说。
是利比亚的儿童还是穆斯林难民?她说。
他突然笑起来,8颗牙的笑。甜甜想,Richard有过这样的样子吗?
反正比买包有意义,对伐?她说。
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朝她挥手作别。
他下楼梯,院子里倒着一辆看上去会散架破旧的自行车,看来是他的。
等一下。张甜甜说。
他扭过头,看到了门口的香几,反应过来。
他跑上来,跟她一起把香几抬回房间。
迪恩站在门口,包扔在脚下,他掏出几根压瘪的烟,要与甜甜分享。甜甜抽了两口,想起了蒙雪象。
迪恩说,能不能给我装点卫生纸和洗发水?
张甜甜捡起他的包,回屋里,装满一包拿给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他说。
等世界上悲惨的事情少一点。她说。
那我要加油了。他说。
迪恩还是不走,他说,他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
甜甜点点头。
我跟你讲真的,你要为自己打算一下。他说。
你为自己打算了吗?James dean?(美国30年代影星詹姆斯迪恩,以叛逆形象示人,24岁车祸死亡。)
哈哈哈,我马上要过24岁生日了。
那你再拿瓶酒吧,当你爸送你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不是当你送我的?
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干嘛要送你。
迪恩耸耸肩,指指书包。这个就是你送我的礼物,我收下了。
蒙雪象
蒙雪象回上海的两天,想跟甜甜联系,又怕给她带来麻烦。
蒙雪象腾出半天时间,去安福路转悠,无法不想起多年前甜甜的吻和水龙头里的水,他的初吻是带着氯气的,消毒了他小半生。
安福路多了很多咖啡馆餐厅,靠近乌鲁木齐路,有一排露天咖啡馆,外面坐满了老外,蒙雪象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在哪。他找地方坐下,点了高邮咸鸭蛋口味的冰激凌,想带甜甜来吃,想听她大骂。
甜甜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问她有没有吃过咸鸭蛋味道的冰激凌,她说真是疯了,我们不能鼓励这种创意。蒙雪象大笑。
他问要不要替她去福利院看看?她想了一会说,不用。
她说她刚有钱的时候,特别乐意回去。后来就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她说,我是不是很冷血?蒙雪象说,我觉得我比你更冷血。
她说,那我们在一起是件好事。蒙雪象声音颤抖,问,我们在一起了?你不是只把我当泄欲工具吗?
甜甜说,我也想当你的泄欲工具,这样我们就是两个工具在一起。
嗯,听上去很实用。蒙雪象说。
甜甜笑笑,脆到不行,又说,是很严肃的在一起,是那种,那种平等的,没有悬殊的,都有尊严的在一起,就像……《诺玛》,是英雄和英雄在一起,没有施舍,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了那么久,就是非常平等的……
他听到张甜甜哭出来。他不知道这哭是什么意思,可能因为她压抑太久?可能因为她还要继续压抑?甚至可能更糟,她说在一起,就是难以在一起。
他问甜甜,你会不会有麻烦?你有什么计划吗?
甜甜说,我找了一个律师,因为我没有结婚,没有结婚证,律师建议我把孩子带回中国,再考虑拿抚养权。
蒙雪象说,回上海?
甜甜说,但你在波士顿发展得很好,你也适合待在美国。
蒙雪象,其实我更喜欢上海。不是因为你啊。
蒙雪象落地后,心情激动,回学校的路上,他反复回想甜甜说的,英雄和英雄的在一起,感到十分悲壮。他们会一起战胜很多,他会带她一起回上海,把她介绍给他的亲人们。
去实验室收拾东西,打扫工作,准备去找甜甜。打开员工柜的时候,衣服杂物和几包东西掉下来,他捡起东西看,还没站起来,波士顿警察围上来,同学们自觉让出一条路。他完全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只有三个警察,并不粗鲁,问过他姓名又查看了他的护照和学生证件后,说让他跟他们走。
路上他没有废话,他在《法律与秩序》的美剧里见过这一套流程,没有律师陪同的情况下,不能跟警方说太多话。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他有没有钱找律师,蒙自忠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有一套老房子,蓝小妈住着,本来蓝小妈说要卖掉,把钱给蒙雪象,他拒绝了。
蒙雪象先被警方带去验血验尿,他隐约判断出什么情况。然后他被转移到警局,他被警方指控,他在学校实验室的员工柜里,藏有80克可卡因,50克致幻剂和50克美沙酮。就是那几包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没窗户只有镜子的小房间,接待他的是一个壮硕的白人警察,眼睛湛蓝,神情傲慢,一张口一股酸黄瓜味。
学习压力太大,是吧?他说。
蒙雪象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了蒙自忠的影子。
你们亚洲小子都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吧?但是进了美国最好的学府发现聪明人很多,是不是?这种感觉不好受吧,可以理解。警官说。
蒙雪象依然沉默,感到有点慌,他想他碰到一个种族歧视的混蛋警察,他在美国这么久,从来没感觉到被歧视,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也许应该去告他?拿什么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蒙雪象说。
你是卖给同学吗?他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蒙雪象说。
你不知道?意思就是被陷害了?他说。
蒙雪象耸耸肩,不置可否。
为什么要陷害你?因为你只会学习不会搞人际关系?别人不喜欢你就要陷害你吗?
我不知道。蒙雪象说。
你从哪里搞来的?他说。
我说了不是我的。蒙雪象说。
不是你自己做的?你还没有聪明到自己制毒,是吗?
这东西就不是我的。蒙雪象说。
也是亚洲人吗?
什么?蒙雪象说。
给你货的人。
我不知道啊。蒙雪象说。
你不知道他是哪里人,OK。
我要找律师。蒙雪象说。
这是你的权利。我们有免费的要不要?他说。
蒙雪象盯着他,想搞清他的意图。
你们不是很爱占便宜吗?他说。
蒙雪象狠狠瞪他一眼,移开视线,扭头看镜子。在一般电影里,这个镜子对面的人也能看到他。
他突然捏住蒙雪象的下巴,扭正。
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你的学业呢?我有三个儿子,都没有上大学。他说。
可以理解,是你亲生的吧。蒙雪象说。
白人警察一脚踹翻他的凳子,又把他拽起来,拉他出门,一路揪到外面,推进警车里。
车里还有五六个人,车颠簸起来,他们神情自若,脸随着车的晃动而晃动,就像下班后乘公交车要回家。
蒙雪象打听后得知,他们将送往州拘留所,是jail,不是prison。
同伴告诉他,Jail是收容轻量罪犯和没判决的人,闹事的酒驾的扰乱治安的,每天都满满当当,设施条件比关押重型罪犯的prison差很多。这位同伴像yelp里点评各种酒店一样给他细致介绍。让他放松不少。
到了地方,穿过阴湿又吵闹的走廊,同伴们一个个被推进不同的小房间。
蒙雪象一踏进去,就像被人摁进公共厕所的马桶里,气味窒息,差点晕过去,房间大概9个平方米,挤了七八个人,各种肤色,偏黑偏棕的多,光线很暗,他没有看别人的脸,也不想引起注意,靠着铁栅栏蹲下来,却没想到,一把被推翻,他蹲别人脸上了。
一个满脸胡须拉丁裔男子,跳起来大骂蒙雪象,因为是西班牙语,他没听懂,只是一直在道歉,旁边的人迅速围观,一起狂笑。
更小的时候,小学吧,这种围观和嘲笑总是伴随着两节课后的休息时间,他的同学或者比他大一级的,他们把他堵在厕所,扒他的裤子,也有几个人抬着他,掰开他的两腿,把他的裆部撞在水管柱子上。他当时想杀了他们,回家就告诉洪叔,让洪叔杀了他们,敲断他们的鸡巴。但回到家,他又不想再提这件事。他想总是会过去的,忍一忍,只要长高,长大,就能过去。
大部分童年的时光他都在杀了他们和再忍一忍中度过。
现在蒙雪象已经不那么怕了,毕竟他真的长高了。他还机智地想起洪叔说过,如果不小心蹲了监狱,有关系只能让你少干活,但不会少挨打。想要顺利度过、活着出狱,就要找到这个生态系统的规则,最好一开始就找到领头的,暴打他一顿,打得他不敢睡觉,以后你就能安心睡觉了。
蒙雪象后悔当初没有坚定跟蜜桃汇的亮子学散打,是蓝小妈拦着,她说没这个必要,有她在,全上海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
还没坏到那个地步,他希望能在进prison之前,学会打架。
现在,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只是一群人渣,像他的小学同学们,他不需要害怕他们,他不需要害怕。他就等他们笑完骂完,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眼睛鼓胀,站得笔直,果然大家就觉得没意思了。
胡子脸挪挪位置。跟他说,坐下吧。
蒙雪象坐下来,胡子男笑嘻嘻,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
胡子脸问他,老兄,告诉我,如果你只有一张纸,你该怎么擦屁股?
蒙雪象认真想想,一张纸?长方形?
胡子说,正方形的。
蒙雪象说,一张纸,不过多大,对折不会超过8次,但也就能擦6次屁股吧。
胡子撇撇嘴,这样擦不干净的,如果你屎多的话。
蒙雪象说,噢。
胡子两眼放光,说,我有一个办法。胡子脸掏出一张皱皱的卫生纸,边说边演练,一张纸,你对折两次,然后把尖角撕下来,留好,纸展开,一个指头伸进中间的洞,然后用这个指头开抠,抠完屎,用纸擦手纸,尖角剔指甲。
蒙雪象说,很有用,谢谢。
胡子脸大笑,前仰后合。
蒙雪象说,还有个有意思的地方,你知道如果纸无限大,对折几次可以达到宇宙的边缘吗?
胡子脸摇摇头。
蒙雪象比划着,如果一张A4那么厚的纸,对折3次,是8张纸的厚度,0.8毫米,大约是一个手指甲的厚度,对折5次,就是32层,和一本笔记本的厚度差不多,将它对折23次的时候,厚度就达到1公里了!对折到第30次,厚度已经达到了100公里,如果把它放在地面上,它的顶层已经进入外太空了,如果对折38次,已经比地球还厚了。51次,它另一头就到太阳上头了。
帕布洛说,what a fuck,你是疯子吗?拜托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