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小妈回国后没多久,迪恩找过甜甜一次,约在中央码头的新英格兰水族馆,她第一次看他穿着规矩打扮体面,想来他不能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嬉皮士了。
两人寒暄几句,说说近况,海狮在眼前跳跃转圈,背后的人群在欢呼。甜甜情不自禁也喊起来。迪恩说,我没有钱了,前天当掉了爸爸送我的百达翡丽,还了一张信用卡,但还有十几张没有还。
她第一次听他说出爸爸这个词,之前他管Richard叫老东西,老家伙。
甜甜转过头,看着他的脸,已经没有往日的神采和跋扈。
他说,爸爸给了你好多钱是不是?
甜甜感到一阵寒意,她说,我不知道,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波士顿车站的,我还没有去过。
迪恩说,我过得不好。
甜甜轻轻叹口气,低下头。不好意思再去看海狮表演,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脸。
迪恩说,爸爸大部分钱都没了,妈妈去年去世,我们家被人算计了,被整了,根本没有钱了,都被搜刮了。我不想再读书,打算回国,重新开始。
甜甜点点头。
迪恩说,我知道不应该,我也不想说,可是我没办法了。
甜甜说,你说吧。
迪恩点下头,说,希望你不要怪我,而且你现在也有男朋友,对吧?他看上去蛮厉害的……
甜甜说,你想说什么?
迪恩说,那我直说了,从法律上讲,他的财产应该都留给我。你们不是合法——
——好了,不用再讲,我什么都不要。甜甜马上打断他,她不想听他讲下去,太不堪了,太可悲了。她甚至想哭,为什么会这样,一个本来那么美好无私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这样,他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的儿子,寄托了他内心所有不敢说不敢做不敢反对的期望,为什么会这样。
那把钥匙她一直随身带在身边,她从包里取出来,交给他。
对不起。迪恩说。
除了这个,和孩子,我没有拿他任何东西了。甜甜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
迪恩也站起来,拉住她。
对不起,爸爸跟我说过,你爱撒谎。迪恩说。
甜甜一个耳光抽上去。台上的海狮正在向观众席喷水,大家一阵欢笑。
甜甜走在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上,就要陷下去,陷进一个巨大的幻灭的无底洞里,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在往洞里掉,掉下去的人不会痛苦,看着他们掉下去的才会感到痛苦。
她已经戒酒三个月,现在控制不住往便利店走,直奔酒柜,她告诉自己,只喝一瓶啤酒,她原来的老板唐纳尔常说,啤酒不算酒,只是发苦的汽水。
天黑下来,她已经喝了五六瓶,回到家,哭了一晚,直到蒙雪象回来,他看到她坐在地上,红肿的眼睛,被酒精搞垮的表情,他把她抱起来,放床上,她环上他的脖子,把他拽倒下来,十分主动,十分绝望,跟他做爱。
结束后,甜甜清醒一点,或许她根本没醉。她对他说,我们好好在一起吧,好吗?他搂紧她在怀里,说当然,我比你更想。
我是说,我们一起回上海吧,我决定把孩子偷出来,我一直在跟政府、法院申请抚养权,一直被驳回,说我不合格,那对夫妻在搞鬼,我管不了了,我要把孩子偷走。然后我们回上海,或者去美国的什么乡下,阿拉斯加、内布达拉斯这种地方,好吗?你现在神通广大了,总有办法的。甜甜摸着他的脸,激动地说。
蒙雪象用手覆盖她的手,显得那么心疼。他说,以后肯定会回去的。孩子的事你不要急,肯定有办法的,换个律师,好吗,我们先睡觉吧,我最近都好累。
没用,我都找过了,我是说现在,就这两天,好吗?我受不了,受不了。甜甜说。
你最近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好吗?我带你去海钓怎么样?或者开车去纽约待几天?你喜欢艺术,我们就去逛美术馆,好吗?蒙雪象说。
我他妈的没有紧张,我认真想了很久,我们应该走,你可以慢慢和葛瑞斯相处,没关系的,慢慢来,你肯定会喜欢她,然后我们就结婚,结婚怎么样?回上海结婚怎么样?甜甜说。
好,一切都好,我都听你的,但现在不行。蒙雪象说。
那你说什么时候?下个月?下下个月?明年?要到明年吗?这种公司不能做太久,你比我更清楚的对不对,我们现在就走吧求你了。甜甜说。
现在不行,我刚刚起步,很多计划和想法还没有实现。身份也没有拿到,一旦身份拿到,罪名解除,就差不多了。好吗?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蒙雪象说。
甜甜哭出来,哭着摇头,她说,我们不要再等了,我们走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拍打安抚着她,就像哄一个胡闹的孩子。一直说,睡吧睡吧,哄到最后他累得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家里被甜甜砸得稀巴烂,他睡得太沉,竟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赶紧给甜甜发信息,道歉,但编辑到一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把家里弄成这样的又不是他。越想越气,把手机砸墙上,这是他这个月砸坏的第五个手机。
晚上,甜甜照常在美丽岛唱歌,唐纳尔在一群中国老年人里面很显眼。甜甜连唱几首,甚至接受了点歌,唱到嗓子沙哑,客人散去。
她下台跟唐纳尔喝酒。唐纳尔问,你最后唱了什么?为什么有人眼眶湿了?
亚细亚的孤儿。甜甜说。
作为一个爱尔兰移民,我想我可以理解一点。唐纳尔说。
甜甜看看他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又看看他手臂上“清炒虾仁”的文身。
不,你可能没法理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甜甜说。
唐纳尔摸摸下巴,手足无措。
甜甜喝掉杯里的伏特加,对唐纳尔说,我想好了,那件事。
唐纳尔眼睛一亮,说,车我找好了,还有一些身份手续,没问题的。你要去哪里?
甜甜说,我还没想好,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我有钱和地图。
唐纳尔说,我陪你一段怎么样?
甜甜说,谢谢,但不要。
唐纳尔眼睛一暗,说,你还爱他吗?
甜甜几次张口,还是没说话。
甜甜说,听说你爸爸是爱尔兰帮的,你的亲戚朋友也都在里面,你能脱身吗?
唐纳尔说,虽然现在我跟他们没有关系,但我不能说我以后也可以脱身。
唐纳尔又说,他…在长乐帮做事了?好像做得很好。
甜甜说,我想那是他擅长的。
唐纳尔说,但你不喜欢?
甜甜说,他说,他跟我不一样。
唐纳尔说,什么意思?
甜甜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说得对,他跟我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都不是一种人。
唐纳尔说,没有人跟另一个人是一样的。
如果有人在某个时刻特意这么说了,那这个不一样就是很严重的不一样。甜甜说。
唐纳尔耸耸肩,不再说话。
晚上她回到家,他已经睡着了,家里被她砸的一片狼藉,她默默收拾干净。看着他熟睡的脸,看了一整晚。
天一亮,她开着唐纳尔搞来的车,到平克尼大街,威廉家。她坐在他们家的马路对面,盯着那个小小的院子,规划得不能再清楚了。
8点多,她看着他们的车开走,又坐到10点多,威廉的车开回来,停在门口,威廉下车,艾玛和葛瑞斯也跳下来,他打开后备厢,给两个小女孩各分配了一袋东西,往屋里搬,他们刚从超市采购回来。
两个孩子先进去了,威廉关后备箱,一转头就看到了甜甜。
甜甜掉头就跑,决定下次再找机会,但威廉却追上她,邀请她进屋。
甜甜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Grace很开心,带妈妈参观了她的卧室、他们地下的游戏房。威廉让她不要着急,独立日假期还会再邀请甜甜来的。也许以后节日应该多聚聚。他说。
甜甜坐下后,Grace又给妈妈展示她在学校里画的画、和姐姐一起做的手工,还有她在保温箱里养的小鸡。Grace非常开心,一直蹦蹦跳跳,讲故事,说个不停。
甜甜已经感到心中酸涩,她看见厨房墙上用两种颜色的画笔画着刻度,是艾玛和Grace的身高标记,她才意识到,Grace不是在融入这个家庭,她好像天生就属于这里。她应该在这里,在这个平静友好的富人社区成长,读书,恋爱,她会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她需要她的爱吗?她的爱又能带来什么更好的东西吗?到底是谁更需要谁呢?甜甜起身拥抱了Grace和艾玛,准备离开。威廉让Grace送妈妈出门。
Grace说,妈咪,假期再见。
甜甜点点头,转头走了,没有回头。
浑浑噩噩又过几个月,还是晚间工作到清晨,给蒙雪象做早餐或者中午餐,他去工作,她开始睡觉,和平恩爱,脑子清空,好像从体内分离出另一个人,过着圆满的人间生活,没有兴致也可以做爱,没有好心情也可以欢笑。蒙雪象偶尔会去接她下班,两人一起去24小时的墨西哥餐厅吃点东西,听他讲讲在“高科技公司”又攻克了什么技术难题。有时他没来,但她感觉他就在门外,影影绰绰,落寞深情。
她总是会想那天在威廉家里,葛瑞斯给她讲的故事。
绿色小猪天生绿色,跟其他粉色小猪不同,绿色小猪喜欢自己的不同,但其他小猪因为他的不同总是在欺负他,有一天农夫受不了粉色小猪们的抱怨和不停的恶作剧,决定用粉色油漆洗刷绿色小猪,这样他就跟别人一样了,那天晚上绿色小猪乞求上帝,“我不想跟别人一样,我喜欢自己有点不同”,但为时已晚,绿色小猪被刷成粉色了。这种油漆是特制的,怎么都洗不掉。
绿色小猪很难过,因为他没有特点了,他甚至不愿意再多看自己。
直到有一天下了一场奇怪的绿色雨,所有的粉色猪都成了绿色,但本来的绿色小猪是粉的,没有被洗刷掉,这下,他又和别人不同了,他终于开心了。
这天晚上又唱怀旧金曲,从往事不能回味唱到恋曲1939,配她姜黄色短裙。酒吧里永远是春天。收到一大篮白花三叶草,却没看到蒙雪象。这是他曾经送过她的,开启了他们美好的灾难的生活,她唱到口干耳鸣,腿软脚痛。收工已经凌晨3点,大街上一片荒凉,有酒吧的地方,街边就有碎酒瓶和呕吐物。她踢着酒瓶,裹紧大衣,11月的天气,流浪汉也不会再睡在街边。
她打车回家,半小时的路程,叫了车迟迟不来,又散步一会,被人从背后扑倒。她准备起身,却发现被压得死死的,不是意外事故,她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张脸说,我送的花喜欢吗?我每天都来听歌,没发现吧?
他的口音让她想起来了,是那个长脸。
她反应过来,马上用手抓他的脖子,可是腰背和双腿被压着根本碰不到。
他掀开她的大衣,只剩裙子和内裤。
她本能的尖叫挣扎,双腿乱蹬。
别紧张,很快的。前戏已经太久了对我来说,久到我可能会早泄,对不起了,我也想让你好好享受的。长脸说。
内裤被扒开,的确也就一瞬间的事情。
但这更激怒了他,他把她翻过来,还是压紧,打她的脸,看她的眼泪飞出来,快感加倍,按住她的双臂,像狗一样啃她的胸。
女人真是幸运,被操一下就够了,男人不行。他没这么幸运。长脸说。
甜甜突然松懈下来,他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他也松懈了,一只手去拨开她的衣服,她一只胳膊自由,慢慢往侧面延伸,去抅垃圾桶边的碎酒瓶。
我要杀了他你知道吗杀了他。我等下就去捅死他,他没你这么幸运。我要捅得他满身窟窿,他没你这么幸运知道吗。长脸说。
长脸忽然一阵哆嗦,像进入快感的巅峰,一时僵挺,重重倒下,倒在她的身上,背上插着半个酒瓶。
她用尽全部力气从他背后插入了酒瓶,她推开他,又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那些血流到她的身上,她想,这算一个了断,悲惨的了断也是了断,她不欠任何人了,也不必再面对任何人。
她站起来,整理衣服,并不想哭,也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绿色小猪的故事,什么都无所谓了,但必须要回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