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二)第二章:红色天空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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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雪象

蒙雪象自己坐地铁回学校,一路上六神无主。他去女更衣室的房顶找到Raj,跟他说他想干点大事。Raj说,冷静哥们儿,不能跳下去。

蒙雪象朝下看了一眼,女孩们正在换衣服。他说,不是,跟我走。


Raj骑车载蒙雪象,两人到了查尔斯高尔夫球场,天色渐暗,他们翻进墙,躲在树丛里,直到球场没人。

蒙雪象脱好裤子蹲在51号洞,Raj还是老地方,50号洞。Raj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50号洞拉屎。

蒙雪象使劲半天,说,我一天没吃饭,拉不出来。

Raj说,实话说,我今天没准备,没跟我的肛门打招呼,它在埋怨我。

风吹在屁股上凉凉的,蒙雪象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Raj开始小声唱歌助兴。

“Every little piece of shit of your life

will add up to one

Every little piece of shit of your life

it'll mean something to someone……”

你生命中的每一块屎都会汇合。

你生命中的每一块屎都会组成其他人。


“你在唱什么?”

“The Weight of the World(世界的重量)”

这首歌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充满了哲思和启迪,对吧?

他想歌词应该是你生命中的每一块都汇聚在一起,你生命中的每一块也组成了其他人。他的生命里有一大块被张甜甜占据,张甜甜的生命里没有他。

Raj唱着唱着臭味就飘过来了,蒙雪象把裤子提起来要走。

Raj大叫,纸纸纸留下。

蒙雪象说,印度人不是用左手擦擦就可以了吗?

Shit,我在美国长大的。

蒙雪象捂着鼻子把纸巾递给他。

蒙雪象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游荡,从曼彻斯特大道到艾博恩大街,街上冷清,让他想起上海的深夜,从武宁路到淮海路,他也曾这样游荡,为了什么不记得了,也许为了很多事,他都会游荡,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那是他漫长的自卑的岁月。他相信她也有过。

她为了掩盖自卑,总是表现得放肆,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可能是天生的,她可以理直气壮用抢、用偷、用一切出格的行为化解自己的孤苦。

他的自卑无法掩盖,他见不得人的家世、他长不高的个头,他只能沉默着,熬过去,只需要熬,不用任何帮助和关注。只要熬过去。 

但她不是了,她的自卑、她迅速的起落、她的无价值感,一点点一年年摧毁着她。她的真丝裙子,她保养得苍白的皮肤,她眼睛里的了无生趣,无不散发腐朽气息。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她拉出泥潭,也不确定她想不想要他拉她出来。她跟他做爱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她喜欢他,也不代表她堕落,这是他跟小姐们长大收获的经验之一。她跟他做爱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她无聊。

第二天下午,他照常跑步,却没有按照平时的路线,没有靠近查尔斯湖,就在校园里,绕着女生宿舍。足足跑了一小时,没碰上崔西。又歇脚一小时,没等到崔西,最后只好给她打了个电话。

崔西穿着露肩的毛衣,配热裤和长靴。从外面回来,抱着一个西瓜。他发现崔西不管在多冷的冬天,都有穿露腿的衣服,不管在多热的夏天,都有穿过膝的长靴。女人真的好复杂。

他们坐在台阶上,夜灯亮了,回廊的影子折叠在他们的身上,他看着影子的曲线想,相比复杂的女人,他更喜欢复杂的几何,让他安心。

他指指崔西的西瓜,问她,可不可以吃。

崔西摇摇头,说,在美国不能请人吃西瓜,你知道吗?

蒙雪象摇头。

南北战争的时候,西瓜是用来奖励黑奴的,所以西瓜代表愚蠢堕落。崔西说。

没关系,适合我。蒙雪象说。

那你劈开好了。

蒙雪象用尽全力试图劈开,没成功,手疼得要命,沮丧,想念洪叔沾过血的那把水果刀。 

崔西把西瓜磕在台阶上,分成两半。

蒙雪象越吃越难过,狗血淋头般埋进去啃,深仇大恨般嚼碎西瓜子。

崔西说,你身上都是恐惧。

崔西又指指西瓜上的黑子。

你们中国人,就像这些黑子,密密麻麻,很多,在红色的天空下,渺小,蜷缩,逃避,可悲。

那我要怎么办?蒙雪象说。

你应该不是想杀人吧?崔西说。

蒙雪象摇头。

那就好办了,你现在不在中国,你的成绩和能力,会让你以后也留在美国,你可以像美国人一样,你可以说出你的心声,可以抗议,可以骂总统,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不犯法的事情,不要害怕,没什么可怕的。

蒙雪象抱住崔西,终于哭出来。


张甜甜                           

张甜甜回到家,马上把白天穿的鱼肚白丝绸裙脱下来撕了,边撕边后悔,觉得自己好贱,为什么要约他?为什么要跟他做爱?是不是跟他做爱就能证明她还是原来黄陵中学的张甜甜?他也好贱,为什么还要这么听她的话?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个大麻烦吗?他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生活,要接近这个麻烦?

她从衣柜里拿出别的真丝裙,剪、扯、咬,她根本不喜欢真丝,都是Richard让她穿的,他什么都要管,她什么都要听,因为她就是这么贱。

在她发疯的时候,囡囡从隔壁房间走过来,Richard给她起名叫Grace,让她不要叫囡囡,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学会说话和走路,表达力比行动力更强,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没有尽头的发问。

Grace指着真丝裙说,妈咪,它们不乖吗?为什么要打它们?

甜甜跪在地上,搂住Grace,是妈咪不好,我不应该这样。

Grace摸摸甜甜的头发,妈咪不要生气,你有这么漂亮的头发。

甜甜笑着揉乱Grace的头发,你也会有这样的头发。

Grace笑起来,真的吗。

当然,你是我生的呀。甜甜说。

两人一阵疯玩后,甜甜哄她上床睡觉,Grace要求睡前听外国歌,她说的外国歌是甜甜给她唱的顶楼马戏团的沪语歌,甜甜越讨厌上海,越想唱沪语歌,今天她唱了《苏州河恋曲》。

Grace说,我不知道你在唱什么。

甜甜说,唱的是一条河,歌词里说是莱茵塞纳泰晤士河都比不了的一条河。

在哪里?Grace问。

你的家乡。甜甜说。

是哪里?Grace问。

上海。甜甜说。

是哪里?Grace问。

中国的东海岸,跟这里很像,也有海。甜甜说。

也有我吗?Grace问。

你只有一个,就是躺在妈妈怀里的这一个。甜甜说。

没有我怎么是我的家乡?Grace问。

是我的家乡,所以就是你的家乡。甜甜说。

你的就是我的?Grace问

嗯。甜甜说。

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Grace问。

哈哈哈。

甜甜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Grace的眼睛缓缓眨着,等她的答案,等到困倦,她也看着囡囡的眼睛,永远看不厌。她有时会想自己的小时候,也有这么多问题吗?有人像她这样不厌其烦地回答吗?如果没有这些回答,她是怎么度过的?她长成现在这样是不是跟没有回答有关系?

她只能给现在的自己一些回答,比如,不应该再联系蒙雪象,不是因为胆子的问题,而是,他是个好人,虽然他让她来气,气得不得了。

甜甜屏蔽了蒙雪象的电话,经过Richard的同意,她联系了英语培训学校,开始上英语课。Richard说看到她振作起来很高兴,不要抑郁,抑郁是对我最大的嘲讽。还说下次回来带她和Grace一起去日本度假,自从她生了孩子,他们还没再回去过。他之前去福冈出差,一个人泡温泉,感觉不好。但他也不想带别人去。

不想带别人,而想带她,就是给她莫大的恩赐,她应该感激。虽然他没有明说。

她的语言学校在哈佛广场,一栋商住两用楼,一楼是生蚝馆,她的学校在二楼整层,总是闻到牡蛎和柠檬的味道。三楼是健身房,天花板时有抖动。

老师和学生的流动性很大,每次上课都要从自我介绍开始。叫什么,从哪里来。甜甜上课的第一天,记下了二十多个国家的英译名,都是她从没听说过的,什么“佛跳脚”,“圣多美”,回家费力查谷歌,学生们大部分来自非洲和南美洲,还有前南斯拉夫和前苏联共和国的国家。

有一个男孩来自圣基茨和尼维斯群岛,他在黑板上写下The Federation of Saint Kitts and Nevis,她问他的国家是前面那个还是后面哪个?他说这是一个群岛,一个国家,在加勒比海附近。他还唱了他们的国歌,《哦,美丽之地》,“为了正义和自由,我们站得稳固。拥有智慧和真理,我们光荣地为你服务。”她被他的歌声感动,他说他们国家曾经被法国占领,后来又被英国控制很久,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斗争,直到1983年,终于独立。

独立和尊严是最重要的,他说。她点点头,感到一种伟大而恐怖的力量。

她看到学校有个留学生统计,有923位留学生,来自107个国家,墙上有68种语言写着欢迎你。有两个非洲国家的学生并不知道有中国这个国家,她震惊了一下,第一次思考了她和国家的关系,按理来说,她从小没有家,只有国家,应该更有感触才是。

大部分人分不清甜甜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越南人,但肯定她不是朝鲜人,他们的老师艾伦,用一万美金打赌,不会有朝鲜人来上课,一个韩国留学生把赌注提高到十万。

艾伦是洛克的狂热粉丝,历史测验里,英国人约翰洛克作为标准答案出现了三次。他一再重申,美国的建国跟启蒙运动的洛克有很大关系,洛克在300多年前提出政府相当于人民委托的代理人,目的是保护人民,只有在取得人民同意的时候社会契约才成立,如果没有这种同意,人民有权推翻政府,如果代理人滥用权力贪污腐败,那人民有义务去推翻政府。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在上课前,先发给每个人一份权利契约书,上面有课程大纲评分标准等,最后一页签名页,注明已阅读并愿意接受上述内容。意味着从学生们签署同意的那一刻起,艾伦便有了来自学生们同意的课堂统治资格。

她获得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尊重,并不因为她是谁、她会什么、她有什么而被尊重,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人,并且她要为她得到的尊重付出同等的尊重。

她喜欢上英语课,也敢开口讲英语,大部分学生比她讲得还差,她自信了一些。

有几个月没有再见过蒙雪象,也没有别的男人。

馨姐跟她讲,她女儿怀孕了,下个月就要生了,她10月初回上海照顾伊坐月子。

哇,真的啊,恭喜你。从没听你说过呢,她跟我一样大吗?张甜甜说。 

比你大,伊35了。

噢,高龄产妇啊。张甜甜没心没肺地说。

馨姐瞪她一眼,告诉她高龄产妇说法是一种多封建落后的认知,为什么高龄,她从她女儿读什么大学开始说起,读了多少年,读哪里的研究生,又读了多少年,哪里挑的老公,老公做什么,老公父母做什么,怎么备孕怎么补充营养……

甜甜从没听她讲过这么多话,也从不知道她心里是这么看不起自己。

……所以大城市里能养活自己的高知女性都是这个岁数生孩子的呀。馨姐说。

——说完了没有?张甜甜决定再也不向她示好了。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最后的审判(二)》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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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蝉衣
张甜甜真的是一个值得争议的人设,她真的是一点都不按照套路来,满心讨厌她,可是又觉得这个女孩子好让人心疼。
Xixi-Cheung
从第一部看完等到现在。很多人物都很喜欢。唯独张甜甜每次想要去试图理解她,就发现,算了,她就是骨子里那样。
少商曲
对着水龙头喝水的印象太深了,欢迎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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