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蒙雪象的酒端上来,他抓住救命稻草,喝了一口,嗓子像被刀割。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液体能喝出钢材的感觉,广大的俄罗斯人和孤单的张甜甜,一定过得非常辛苦,才需要喝这样的酒。
蒙自忠给他要了一罐可乐,把可乐倒进他的酒里,未经允许。他说,个能噶调起来昧道更嘎灵。
蒙雪象不打算再喝这杯东西,他把杯子推到一边:说吧。
蒙自忠从他5岁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讲起,最后一次去电影院,一直到疼爱他的小姐姐田凤娇被羞辱。
蒙雪象明白了困扰他小半生的问题,蒙自忠为什么执着于他的生意,为什么对小姐那么好。
蒙自忠说,没伊拉就没我,我欠伊拉一辈子,只生怕我为伊拉做了勿够多。(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多)
蒙雪象心想,完了完了,我没法再恨他,我怎么再恨他?他千里迢迢来向我展示他的情深义重,他的迫不得已,他简直像辛德勒保护犹太人一样保护性工作者们,还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没有再多帮助一个人。我不仅不能恨他,还要佩服他崇敬他。
你要真的爱她们,应该让她们改行。蒙雪象说。
蒙自忠吃惊地看着他,侬哪能还会得介天真?
你把我当什么?法西斯?消灭性产业吗?蒙自忠说。
你知道没几个人真的在享受接客吧。蒙雪象说。
哈哈,侬去看看社会上,有几个人在享受自家额工作?不是做小姐的工作,就值得享受?
蒙雪象低垂着头,想起洪叔曾经跟他说,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有两个,刺客和妓女。只要有男女的地方,就会有性交易。哪能办?他应该跟造物主谈谈,而不是跟蒙自忠谈。
蒙自忠接着讲到去五台山,去五台山的洗头房,师父对他说的话,让他受益一生。
什么话?
打人要往死里打。
五台山?蒙雪象问。
蒙自忠点点头,他继续说到在上海做生意,去深圳做生意,认识了孙彩苗,爱上了孙彩苗,一辈子栽在孙彩苗手里。
蒙自忠说到激动,满头冒虚汗,手控制不住微微发抖。
她做过小姐,没错,但她还做过很多别的事情,非常厉害的、有难度的事情,当然做小姐也有难度,我是说各种类型难度的事情,她都不害怕,她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我崇拜她。
我记得我小时候,你很恨她,你没完没了地骂她。蒙雪象说。
我是恨她,现在也恨她。蒙自忠一脸陶醉。
蒙雪象理解了在他心里恨是什么。
她也恨我,恨到骨子里了。蒙自忠继续陶醉。
从来都我保护别人,只有她保护过我。她对我感情很深,是我辜负了她。
蒙雪象感到口渴,心烦,扫了一眼桌子,没有解渴的东西。
蒙自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眼雾气蒙蒙。
她怎么保护你了?蒙雪象说。
你没必要知道。
那你刚才讲那么多干嘛,我都不想知道。蒙雪象说。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你没那么容易死吧。蒙雪象说。
蒙自忠怔住,这是儿子第一次用语言而不是用沉默和杀人的眼神来反击他。他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甚至他觉得这么多年他讨厌儿子就是因为他的懦弱和沉默,他想让他更像自己一点,直接粗暴,像个真正的男人。
你在美国是不是解放天性了?蒙自忠说。
你要都说完了咱们就走吧。我下午还有课。蒙雪象站起来。
我不指望你理解我,反正我也不理解你。对吧。但我说的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蒙自忠说。
蒙雪象又坐下来。
你可能以后也会遇到,不知道啊,要看运气,这样的女人,哎……没法形容,侬晓得哇,为侬豁出性命,为侬杀人放火,勿眨眨眼。
侬讲拨我听,侬会得哪能,勿去想伊勿去寻伊?(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去想她会不会去找她?)蒙自忠问,问得恳切又卑贱,像一条可怜的老狗。
蒙雪象终于把面前的伏特加兑可乐一口气喝掉。
正午的阳光在高楼之间找到艰难角度,突然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一个长条,蒙雪象坐在其中,被暖黄色包裹,他下意识抬头去寻找光源。这样的女人,他没见过。他也想象不出他母亲是怎样的女人,他都想不起来母亲长什么样子,已经十多年没见过她。
蒙自忠看到儿子抬头看太阳的样子,冒上一股心酸。他听洪叔说过,儿子好像自从认识太阳那天起,就喜欢盯着太阳看。因为他想快点长大,他不想做一个孩子,他就那样看着太阳,看到了美国,还在看。蒙自忠再一次被提醒,他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他使得他的孩子从来都不想当一个孩子,可怕的是,他的确没怎么当过一个孩子,就长大了。
蒙自忠不想再面对自己的失败,起身去买单,回来没有坐下,整了整西装,再次跟儿子道歉。
对不起,跑来跟你说这些。你有什么事情给我……们打电话。再会。蒙自忠说。
蒙自忠转身走了,腰板挺得很直。蒙雪象坐立不安,还是起来跑两步追上父亲。
如果有这样的女人,我也会找她,什么都不管,就是要找她。蒙雪象说。
蒙自忠看着蒙雪象,蒙雪象也看着他,这一回,两人都感到轻松。
蒙自忠拍拍他的肩。再会。
再会。
小孙开车过来,接走蒙自忠。
哈佛广场其实不能算一个正经意义上的广场,只是几条交错的小街而已,到处是卖哈佛周边的小店。蒙雪象站在街角,盯着太阳,盯到两眼冒星。
两眼冒星的时候,眼前出现了月亮。
张甜甜叉着腰仰着头站在他面前。
你在干什么?张甜甜问。
你在干什么?蒙雪象问。
我在这上英语课,刚下课。张甜甜说。
噢,我……在想事情。蒙雪象看着她的眼睛说,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害怕了,不会再害怕美好的东西,包括她的眼睛。
岂止不害怕,他甚至会勇敢迎上去。如果他的母亲都敢杀人,他为什么要害怕爱一个人?他的基因里就有不要命,他要顺应这基因。
你在想什么事情需要站在大街上顶着大太阳?张甜甜问。
她好像第一次这样好好地看他,蒙雪象的脸线条坚毅流畅,没有多余,她想起来他曾经作为一个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有好看的脸,只是他总一副惊恐神态,惊恐覆盖五官,衍生出一种偏女性化的委屈怯懦。
现在他终于长成一个男人,哪怕头发长到快及锁骨,依然是非常男性的脸。专注力取代了惊恐,在他做研究、想事情、看她张甜甜的时候,都有这种专注力,会把他的好看凝固住。
一些很……凶残的事情。蒙雪象说,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温柔。
有多凶残?张甜甜问。她在他的眼睛里感到时间慢到停止。
死人的那种。蒙雪象说。他用他所有的温柔直视她,再也没有犹豫。
为什么要去想这么凶残的事情?张甜甜问。
两个人因为长久的不知其所以然的对视,都感到一阵虚脱,比做爱还累,但谁都不愿意把眼睛移开,在有些时刻,人类找不到比对视更有效的表达方式,因为找不到,彼此都感到有点绝望,十分无力,但充满快感。
现在不想了。蒙雪象说。
那你现在想什么?张甜甜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蒙雪象说。
我们好久没见了,有半年吗。张甜甜说。
我以为有一年了。蒙雪象说。张甜甜一身黑西装,像个销售或者法务。
这么难熬吗。张甜甜说。
现在好了,现在时间过得飞快。蒙雪象说。
甜甜低头笑。
想不想让时间更快一点。蒙雪象说。
你说话不像你了。甜甜说。
那像谁?蒙雪象说。
像我。甜甜说。
那你还像你吗?蒙雪象说。
这句话又把甜甜搞得不爽,她说,我像你妈。
蒙雪象一惊,他有点感觉这是骂人,但这个骂正好骂到他心头。
为什么现在开始学英语。蒙雪象说。
闲着也是闲着。张甜甜终于把眼睛移开。
你在美国闲了很久吧。蒙雪象说。
我现在想学,可以吧。甜甜说。
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要怕,听说我妈也是这样的人。蒙雪象说。
张甜甜噗嗤笑出来,又看向蒙雪象。
你头发长了,怎么不剪?张甜甜说。
你能帮我剪吗?蒙雪象说。
她以为他会说没时间剪或者美国剪头太贵,然后她会说我帮你剪。但她没想到他已经变得这么直接了。
好,到我家吧。张甜甜说。
但是他们都不在乎她是不是会剪头发。
蒙雪象跟张甜甜回家,路上张甜甜说孩子爸爸回国了,她的阿姨最近也回国了。他“噢”了一声,没有多问。她还说女儿Grace现在很爱说话,说一些复杂的单词,有一天问她,上海是什么,是不是很可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甜甜说。蒙雪象说,我也不知道上海是什么。
到家,一个看上去不到20岁的亚裔女孩从楼上跑下来,她跟张甜甜打招呼,说Grace已经吃过饭现在睡着了。又跟蒙雪象招手,甜甜说了谢谢,女孩从沙发上拿起包蹦蹦跳跳离开了。张甜甜跟蒙雪象说这是她找的临时保姆,学生,叫may,她要上课的时候,由may来照顾囡囡。
张甜甜上楼查看孩子,蒙雪象没有跟上去,他尽量避免看到她的孩子,否则会觉得自己禽兽不如。他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她刚才给他的冰可乐,他看着壁炉上波洛克的画,1946年的珐琅油彩,叫《eyes in heat热眼》,真品在纽约古金汉博物馆,这是他上个月在牙医诊所候诊室里随手翻开的杂志随便记住的。他喜欢这个名字,热眼。
线条毛茸茸,配色还算协调。像一锅营养均衡的浓稠热汤。蒙雪象看着眼熟,想起了几年前在上海,他去过一次中光福利院,他到的时候,孤儿们正开饭,孩子们面前有一大锅这个颜色的不知道是汤还是粥的东西。张甜甜就是吃那种东西长大的,那种东西把她养得结实又让她脆弱。他相信是那种东西让她发誓离开那个地方,后来她离开了,肯定费了好大力气。可是她心里并没有离开那个等待开饭的小孤儿。
张甜甜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她应该心情不错。
一个还会滑楼梯扶手的女孩怎么就做了一个妈妈呢?他想问问这个房子的主人。
张甜甜家里的饭厅有一面巨大的鎏金复古镜,她让蒙雪象坐在镜子前,给他脖子上套了一张波士顿环球报。剪子握在手里,她才感觉无从下手。
她从镜子里看蒙雪象的脸,和直接看他的脸又有点不同,镜子里他的五官好像都往左边倾斜,嘴角尤其明显。她又跑去开灯,饭厅里挂了几幅值钱的画,每幅画有自己专属的射灯。她把大大小小的灯都打开,再次看镜子里他的脸,嘴角还是歪的。
你在看什么?蒙雪象问。
我在看应该怎么剪。张甜甜说,她在想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脸歪的也好看?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他的脸,她都觉得好看。这让她有很糟糕的预感。第一步是觉得怎么都好看,然后会觉得怎么都对,之后就是还想看他,想一直看着他。
她在镜子里看着她的灾难,有点想一剪子捅死他。
你不会想捅死我吧?蒙雪象对着镜子里她的脸说。
凶残吗?
凶残,而且浪漫。
哪里浪漫了?
如果是你捅的就很浪漫。蒙雪象说。
张甜甜笑了一下。
我开始捅了,哦不是,开始剪了。张甜甜说。
她一手拿着梳子卷起一撮头发,一手沿着梳齿去剪,她记得理发师是这么做的。第一剪下去,整齐的斜线,不能更呆。
我感觉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蒙雪象说。
张甜甜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说的是她以为的那个死还是说她是个糟糕的理发师。她觉得他们很快就建立了一种默契,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大障碍保持沉默的默契。
我感觉你好像很期待。张甜甜说。
蒙雪象笑了起来,嘴角更歪了,她想,很难会忘记这张脸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你这么喜欢我?张甜甜脱口而出,没敢看他的眼睛。
好多年,我一直都直接对着水龙头喝水,在上海拉过几次肚子了,在美国还好。蒙雪象说。
嗯?为什么?甜甜说。
蒙雪象在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反复确认,但她是真的没有想起来。安福路,那条路只通向他,没有通向她。
没事。蒙雪象说。碎发掉在他的脚趾间,有点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