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甜甜用了两天时间思考未来和大扫除，只有后者效果显著。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这种生活，其实她更受不了蒙雪象总是流露出对她的愧疚。

光是处理浴缸她就用坏两把铲子和五把刷子，直到浴缸露出本来的白色，但没法发光，陶瓷已经被刷毛了。本来蒙雪象要把房里所有东西扔掉，甜甜执意留下这个浴缸。

浴缸彻底干净后，她往里面放一个暗红色粗呢格子毛毯和两个靠枕。她躺在浴缸里，像躺在死海里，不会再下坠了，她想。

床垫和衣柜都是在附近捡的，美国人会把淘汰的旧家具放在门口或者车库，供穷人拿走，还省下扔垃圾的钱。

在Yardsale淘了一个铁艺桌子，甜甜又死皮赖脸让卖主送了两把铁椅子。

蒙雪象说，那次我在你家里，给我剪头发那次，你还让我帮你收拾垃圾。

甜甜带着塑胶手套抱着一堆垃圾说，我快忘了其实我很擅长做这些。 

玛丽亚虽然嘴上没说，但对她笑容多了，谁会讨厌一个免费清洁工。

甜甜清扫门前走廊的时候，玛丽亚倚门抽烟喝啤酒。

玛丽亚说，我听玛吉说，中国人刚出生的时候就会在体内注射一种药物，让人变得勤劳的药，一干活就停不下来，所以他们能占领世界市场，不久也会超过美国。

甜甜扑哧笑出来，你想不想注射这种药？我箱子里还有一管。

噢，看来是真的。我不用了，这里有你一个就够了，不是吗？玛丽亚惊呼。

很快蒙雪象和甜甜大概了解玛丽亚了，她是来自波多黎各的非法移民，“临时”住这儿已经两年。晚上在“摔在地上”（hit the ground）酒吧打工，白天神出鬼没。她说可以介绍甜甜也去这个酒吧做服务生，只要不把酒端错就能成为最佳员工。

甜甜安顿得差不多，偷偷跑去后湾区几次，想查看女儿的下落，房子却空了，她只能联系了迪恩。她现在也使用一次性手机了，虽然她觉得没必要。迪恩在电话里很沮丧。似乎并不知道甜甜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约在TD公园球场，是波士顿棕熊队和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主场地，人多不瞩目，可以带来安全的错觉。

甜甜在去的路上偷了一顶棒球帽，又戴了口罩，还在琢磨是不是应该换一种走路姿势，简直找到了新乐趣。

她在3号门等迪恩，他还是一身破破烂烂，跟几个白人同学在一起，十分显眼。他脱离朋友，甜甜跟上去，他们找到一个通风走廊。

迪恩对她挤出苦笑，沿着墙壁蹲了下来，问她有没有带烟。甜甜递给他一支。

他几乎没有吐烟的过程，猛吸。

甜甜说，我最近发生了一些——

——我被学校开除了。迪恩说。

甜甜眼睛睁圆，十分惊讶。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迪恩说。

怎么了？甜甜说。

你发现没，人一旦倒霉，会停不下来。迪恩说。

甜甜惊愕地点点头，她想他说的应该是Richard。

我之前就知道他出问题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爸的一个朋友，做钢材生意，我很小就认识的叔叔。他先进去的，他什么都招，一通招，包括我上波士顿大学，他竟然给学校基金会掏了300万美金，所以他们才招了我……

你原来不知道这回事吗？甜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倒霉事。

我他妈需要他300万美金吗？迪恩根本听不见甜甜在说什么。 

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学校很快就去查了这件事，虽然我毫不知情，结果我被开除了，嘿你知道吗？我成了那种混蛋贪官的无能儿子。迪恩说。

哦。甜甜心想，你原来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知道这件事搞笑在哪吗？迪恩说。

哪件事？甜甜说。

BU甚至不是最顶尖的大学，他妈的他要贿赂学校难道不应该把我送到哈佛吗？

你要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是哈佛，这新闻就更大了。甜甜说。

美国教育太不公平，根本不把亚裔放在眼里，我成绩已经这么好了，比那些同样录取的黑人墨西哥人要高得多，还不行……

甜甜在一旁翻白眼，也不知道是谁每天发愁怎么救济美国的少数裔。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的错误为什么要我承担？我根本就不想做他儿子。

甜甜吐出烟，踩灭，突然扇了他一巴掌，她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不是来听你的抱怨的，他是个混蛋贪官，但他对你一点都不混蛋，你别不知好歹，你他妈的烦死我了。

迪恩说不出话，眼眶迅速涌满泪水，委屈地点点头。 

知道我的孩子在哪吗？甜甜说。

迪恩含泪摇摇头。

那你去帮我搞清楚，可以吗？甜甜说。

迪恩点点头，不小心把眼泪点出来了。

甜甜想他长这么大以来这是第一次被扇耳光吧，他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行了，你走吧。甜甜说。

迪恩转身，往观众席走去。

等一下，回来。甜甜说。

迪恩乖乖回来，但身体往后缩。

你都被开除了还有心情看球赛？甜甜说。

这是凯尔特人对湖人。迪恩说。

所以呢？甜甜说。

很重要。迪恩说。

你他妈的。对了，你知不知道怎么联系我？甜甜说。

你电话换了？迪恩一脸茫然。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甜甜说。同时，心放宽了一点，大家都焦头烂额，尤其是Richard，他的处境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迪恩说。

“摩洛哥黑帮之四海为家”玩过没有？甜甜问。

什么东西？迪恩问。

一个游戏，你下载一下，然后进到马拉喀什房间，给疤面煞星留言。

甜甜把帽檐压低，走掉。

蒙雪象                         

蒙雪象偷偷回到学校，到克瑞斯基礼堂。教堂很小，砖块砌筑，只有一个天窗，悬挂金属丝线，光泄进来时，金属片像闪烁的流苏。

蒙雪象站在圆台上，天窗下，再一次确认自己是否面对这样的事实：跟学校告别，跟他辛苦钻研取得的成绩告别，跟平静的生活告别。

也许还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值得安慰的是，他一直不喜欢自己。

黄昏一点点消逝，流苏一点点失去光泽。

蒙雪象离开，去往停车场，等导师，一路沿墙低头走，经过建筑学院的时候，迎头撞上一位旧识，克里斯托弗，两人四目相对。

克里斯托弗是个粗鲁的德州人，大块头，肌肉大，五官大。是他们龙舟队的队长，他不止一次辱骂蒙，大嘴巴唾沫横飞，骂他技术差，身体差，拖累大家。

有一次直接把他推下水，同学们劝他不必这样，克里斯托弗说除非让这个中国猪死呆子乱伦种滚蛋。很快他因为种族歧视言论被学校警告，如果再犯，会马上开除。

当然不是蒙雪象举报，但他还是想跟克里斯托弗和解，去过他家找他，当时他在遛狗，蒙跟他的金毛玩了一会，第二天，全实验室的人都问蒙，你是不是爱吃狗肉？

现在蒙雪象脊背发凉，他的同学们都知道他被通缉了，克里斯托弗可以马上扑倒他，再报警，他也可以直接扭送他去警局。

蒙雪象一动不动，表情痛苦。克里斯托弗却把眼睛移开，望向蒙身后，咧开嘴跟远处的人打招呼，然后大步跨走，仿佛刚才只是对着空气发呆一下。

蒙雪象慢慢回神，转头看他，远处，他和两个白人同学一起说笑，嘴巴还是那么宽阔，他的眼睛向蒙瞟过，下巴轻轻扬一下，似乎在说让他快走。

蒙雪象加快步子，再慢慢跑起来，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他埋伏在学校的停车场，心情平复，有点怀念一起赛龙舟的时光。终于等到导师来。

导师脸上无奈又惋惜，抱了抱他，说他的申诉会已经过了，那天正是他被绑在Richard家里的日子，他只能被开除，他的签证下个月会过期。导师让他赶紧申请别的学校，但是因为他的案底，恐怕危险了，何况他的案子还没了结。 

你遇上一件比学术前途还重要的事情，是吗？导师问。

可能是吧。蒙雪象低下头。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导师说。

嗯。蒙雪象抬起头。

以我经验来看，学术前途是个伪命题，就算你没有干扰地研究一辈子也不一定有什么成果。何况你也不想去华尔街工作，对吧。

所以我离开学校是好事？

都是看运气，孩子，我用我大半辈子的统计学研究经验告诉你，人生都是运气决定的。

那我还能做什么？

在你不走运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些会过去。就是这么简单。

谢谢。蒙雪象又低下头。

你还在研究希尔伯特的问题吗？

蒙雪象点点头。

放弃吧，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日本人搞了一种虚拟货币出来？

听说过，是基于椭圆曲线理论产生的一种算法？

嗯，你可以研究一下，反正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对吧。

蒙雪象挠挠头。

导师掏掏裤兜，拿出一堆皱巴巴的票据，

如果是避孕套的话，我有了。蒙雪象说。

很好，歌剧票，要不要？导师问。

不用了，我女朋友就是唱歌剧的。蒙雪象说。

导师惊讶地看着他，你进步好快，真的好快。

导师拍拍他肩，哪里找到的？

蒙雪象正要开口。导师说，算了不要讲，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讲，今天也当没看见我。

蒙雪象点头，转身走，导师叫住他。

导师说，被通缉没什么的，其实美国满大街都是罪犯，警方不会花纳税人的钱去找这些不重要的人，除非重伤害，或者持枪械，你没有枪吧？

没有。蒙雪象说。

那就好，你的签证到期，很快会被遣送回国。除非你打算黑在唐人街，做一个东躲西藏的黑户，你不会这么做吧？

不会的。蒙雪象说。

导师上车，问要不要送你一下？你可以躺在我后座上。

不用了，谢谢。

蒙雪象路上打了几个电话，得到地址，打车直奔一家枪械店。路上他感到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学会骑自行车。

他从小就没有运动细胞，他记得14岁，他问甜甜你觉得我能长多高的时候，甜甜建议他多跳绳。他听从这个建议，回家疯狂练跳绳，结果被自己绊倒无数次，他甚至觉得是在无数次的摔跤中，他的个头才被拉长一点。如果他会骑车，会方便许多，省不少钱。

枪店很好找。店里阴气森森，有一个顾客正在挑枪套。他直奔主题，要一把贝雷塔92F，卖枪的人眼皮低垂，扫他一眼，问他的枪证。他说没有，怎么办证？对方说如果你是公民或者有绿卡，大概经过几个星期培训，考核，拿到证就可以了。

那如果不是公民呢？

那你可以带好驾照去参加一个狩猎班的培训。

要多久呢？

也差不多半个月吧。

谢谢。

蒙雪象出门，刚才在店里挑枪套的人也走出来，他瘦弱小只，红头发，大鼻子，戴黑框眼镜。蒙雪象觉得他在跟着自己，便停下脚步，主动接近红头发，问他地铁怎么走。他详细描述路线，又说他叫安德森，蒙雪象跟他握握手。

安德森说，你想要的东西，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蒙雪象会意，两人走向街边拐角处。

蒙雪象问多少钱。

安德森说，要贵一点。

蒙雪象说，我现在没有太多钱。

安德森说，你有多少钱？

我现在只有50刀，还要留一点坐地铁的钱。蒙雪象说。

你在耍我？在美国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只有50刀？安德森有点着急。

对不起，但我认真的。我可以先预定吗？这样，我预定你最贵的枪。蒙雪象说。

安德森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看看他又挠挠头。

反正你不会损失什么。蒙雪象说。

安德森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蒙雪象。名片上写着“小猫小姐宠物店”。

你不会还卖猫吧？蒙雪象说。

有猫，还有狗，蜥蜴，可卡因，要吗？

先不需要了，谢谢。我搞定钱就联系你。

两人握手，一前一后离开，但在地铁口，蒙雪象又看到他，装作没看见走过去，想必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