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
他想自己应该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哪怕现在已经老了,理想主义的部分也随之老去,但依然没死。曾经打定主意干点事情,时至今日,他也认为相比自己做好的事情,做坏了的事儿不值一提。只是时不与我,风摧秀木。
他曾经的上级领导,在落马的时候,对着电视镜头声泪俱下,说一场大梦,一场大梦。他自知能力和魄力都不及这位领导,他唯一胜在一点,悲观。可能是从小自卑带来的,在他还没有进入官场的时候,读《红楼梦》,对贾元春的话记忆尤深,“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本来他可以更早抽身,可以说是为一点点抱负和野心耽误了,等狠下心来打扫妥当,又为一点点温情和眷恋焦头烂额。
他16岁上大学前,没穿过内裤没见过火车也没见过楼,读西南政法大学,分到东山大楼,终于知道楼是怎么回事,可以在楼里洗漱,也能在楼里大小便,楼能遮风挡雨,还不脏鞋。后来他不喜欢住楼了,还是喜欢一开门就能看到户外。
他和两个弟弟被母亲养大,本来还有一个姐姐,六三年饿死了。母亲没文化,是个裁缝,总想让孩子们活得体面一点,他上大学后,母亲还一直做衣服做鞋垫寄给他。后来他做官,母亲自觉不应该再给他做衣服,寒酸了。他便让母亲做些棉麻的休闲衣裤,至今他还在穿。母亲八年前去世,去世那天,他和朋友在费城的独立厅参观。他读政法大学的时候,一直想去费城朝拜。制宪会议在独立厅开了几个月。他站在独立钟旁边,接到弟弟的电话,说妈妈走了。
最近,他总是想起母亲。
他结过一次婚,是领导的女儿。他们共同栽培了一个疏远的儿子。他有过一些情人,最后都不愉快。
他想对女人好,觉得自己也做得不错。他知道,她们跟他在一起是快乐的,这些快乐不仅是富裕带来的。
他一路艰难,也倍感幸运,往上爬的路上,他对沿途的人都很好,他清楚,下坡的时候还会遇到他们。可是那些女人,却不懂得感恩。
他喜欢甜甜,他太明白,这点喜欢不易,所有东西他都不稀罕了,他给她太多次机会,没有人在现实中能获得这么多次机会,他给她创造了另一种现实。
但她一再让他失望,他不恨她,他只想亲手捏死她。
最近他想起甜甜,有时候会和母亲的形象重叠,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经常想起他的枪眼对准她的时刻。
Grace每天都在问他,妈咪什么时候回来?妈咪是不是去非洲了?
他有时被她问得烦躁,看着她圆圆的小脸和圆圆的眼睛,甚至圆圆的小拳头,他又恢复了耐心。
Grace说,妈咪很爱你,她总跟我讲,爸爸有多好。让我跟她一样,那么那么爱爸爸。
真的吗?Richard问。
女儿撅起嘴皱着眉点头,表情还有点不可思议,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后来他又不经意问过女儿几次,她都这么回答,有一次说,妈咪也发脾气,因为你很久不来看我们,她冲裙子发脾气。
女儿的话,使得他不能再捏死她。他有预感女儿不会长成儿子那样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关键就是,在她小时候,不能让她失望。
他没有再让人去找甜甜,决定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回来。
他曾经的上级总是说,人一心软,就离死不远。他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死是早晚的事情,从他们踏上这条路开始,就该预料到。甜甜是预料之外的东西,他不想惩罚她,他只想让她待在身边,不再是因为她像谁,是什么补偿什么安慰。他太累了,他只想让她待在身边,什么都不用做,也好。
蒙雪象
窗户打破的第二天,甜甜拜托玛丽亚帮他们找了一个修理工。窗户按好之后要200美金。甜甜跟玛丽亚吵起来。
玛丽亚说,美国人工很贵你不知道吗,所以我们没法点外卖和网上购物,Raj说中国有一半的人在街上送包裹。是吗?
甜甜翻白眼,美国有一半的人都像你大脑里除了酒精什么都没有。
蒙雪象在检查窗户,仔细回忆一遍刚才安装的过程,他有预感,他们的窗户还会碎。
蒙雪象问玛丽亚,我们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玛丽亚不以为意,你住在这第一天我就提醒你了,这不是后湾区。玻璃被打碎、人被打碎、心被打碎,都很正常。
玛丽亚扭着屁股走了。
甜甜心事重重看着蒙雪象,没有那么简单,是吗?
蒙雪象搂着甜甜,亲吻她的额头,没有,就像玛丽亚说的。别担心。
蒙雪象又跟甜甜说,今天我去帮你送货,你在家休息一天,好吗?
甜甜点点头。
昨天晚上蒙雪象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不会有小混混开车来砸他们的窗户。他也不认为是Richard派人来搞他,他不是这么低级的人,他只会一下置他于死地。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能,他早想帮甜甜送货的。最近的一个月,他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等甜甜不在家的时候会去练骑车。第四天练习,他能顺利骑到3公里,联系安德森,把要还崔西的钱,用来买枪。
他预订的最贵的那把是DAN WESSON“女武神”手枪,他又挑了一把布朗宁1911-380。安德森说中国人就是大方,什么都会买双倍的。对吧。接着他拿出两桶薯片,里面分别是5.45毫米和5.8毫米的子弹。
临走前,安德森执意送给蒙雪象一只印度尼西亚的豹猫,像豹子一样,身手矫捷,眼神冷酷。叫Mimosa,含羞草。
蒙雪象把含羞草豹猫送给甜甜,甜甜抱着猫咪总会想到孩子,蒙雪象有点后悔收了这个礼物。
那之后,他每天要偷偷找地方练习骑车和练习打枪,还好在MIT上过射击课,他觉得开枪比骑车要简单。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告诉甜甜。
到现在,车技和枪法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他认为。
今天货送的地址在唐人街,他途中摔过一次,没有大碍,已经提前加固了保温箱,不会轻易摔坏。骑进Ping On Alley他把车停下,按照地址,拐进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家港式烧腊,一家“足浴大世界”。
足浴大世界看上去跟男公厕一样小,地点就是这里,蒙雪象感觉不对,张望了一下,红彤彤一片,转身要离开,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着灰色貂皮大衣的娇小中国女人,皮肤光嫩,嘴唇晶莹,上下打量他,川渝口音,你们卖不卖重庆小面撒?
蒙雪象摇头,把餐盒递给她。10刀,谢谢。
小女人又问,你们生意很好撒,笼络了不少留学生哦,把我们街上的老上海都比下去了。她大衣的腰带松垮,里面是紧身的黑色针织衫,他再细看她的打扮,貂皮是水貂毛,细细一根玫瑰金项链是卡地亚的,她可不是什么按摩女。
哪有的事,10刀,谢谢。蒙雪象说。
小女人还是不打算付钱,浅笑,我钱包不在这儿,你跟我去取一下。
蒙雪象迟疑,他看着她戴着紫色花纹美瞳的眼睛,想看出一些真诚和善良。她眨眨眼睛,害怕啊?
蒙雪象的确害怕,他接触女人的经验很多,但她跟那些经验不同。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同。
喂,你发什么呆?小女人的笑没了。
对不起,你太美了,让我有点分心。蒙雪象一脸严肃说出口,他知道,不管什么女人都可以用这套。他也很清楚,他这样的呆子说出这样的话,任何人都不会讨厌。
小女人一愣,大笑,花枝乱颤,但蒙雪象一点都没笑,这使他的话更有分量。小女人笑够了,说,弟弟,你咋个这么可爱?
但你还是要跟我走。她微笑着。
漂亮姐姐,今天算我请你,钱我不要了。蒙雪象转身要走。
小女人拉住他的手,终于不再笑。弟弟,话可以乱讲,生意不能乱做。你今天走吧,但别再做生意了。
为什么?蒙雪象问。
听话。下次你的运气不会这么好了,所以,别有下次。小女人说完塞给他50美金。
蒙雪象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大捧白车轴草,然后一一打电话去给订餐人道歉。他相信那个重庆女人的话,他不觉得是出于害怕,他全是为了保证甜甜的安全,他这么认为。
回到家,甜甜接过花,她问这是什么花?有三片叶子,是三叶草吗?他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白花三叶草,就是能带来好运的那种三叶草。
我们的好运要来了吗?
是的。
甜甜跳起来,蹦到蒙雪象身上,豹猫也跳到他身上,甜甜没有问生意的情况,平时的钱她也都交给他保管,她无条件信任他。他双臂抱着她的屁股,感到压力重重,她的吻落下来,他在百感交集中可耻地硬了。
欢爱之后,他们躺在浴缸里,蒙雪象跟甜甜说希望她休息一阵子,不要再卖小馄饨了。他做好了说服甜甜的打算,没想到甜甜不假思索说好,她说自己现在看到肉馅就恶心,像看到脑浆一样。
你见过脑浆吗?
没有。
我觉得应该比肉馅要再鲜艳一点吧。
闭嘴啊。甜甜笑起来。
她的笑那么珍贵,他太害怕,太害怕失去。
休息了一天,甜甜又早起了,蒙雪象被她洗脸的声音吵醒,躺在床上没动,他悄悄睁开眼,发现她洗漱完毕,又背上保温箱出门了。蒙雪象本来想叫住她,但没有,爬起来,从麦片袋里取出布朗宁枪,放在套衫内兜里,跟着她。
她跨上电动车,笨重的棕色棉衣鼓鼓囊囊,像一个飞驰的熊。他骑自行车跟在后面,累到虚脱,好在他之前就定位了她的手机。她去到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尽量快地赶到。有时候他赶到的时候,她还没走,他喘着粗气,远远望着她的笑脸,像是喝到了冰可乐。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她经过唐人街的时候,他倒抽一口凉气,她没有停下来,他呼出一大口气。可是眼睁睁她的车慢下来,在附近停下,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折回去,开进了唐人街。
蒙雪象看到甜甜的电动车拐进Ping On Alley,经过足浴大世界,往巷子更深处驶进。
他加速跟上,远远看到三个中国男人围住甜甜,一个人把她揪下来,像麻袋一样甩在地上,另一个人踹倒她的电动车,拿棒球棒打砸,两个人如狼似虎扑在她身上,她咬住一个人的手腕,另一个人一掌拍在她脸上。
她还是没松口,被咬的人骑在她身上,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地上磕,她的棉衣被别的手扒开。
突然,大家的动作停下,只有那个被咬男人的尖叫刺破空气。
蒙雪象握着枪抵住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他们三个人陶醉在欺辱女同胞的快乐中,没有发觉蒙雪象的靠近。
甜甜松口的瞬间,惊慌的眼泪蔓延出来。
蒙雪象张张嘴,发现嗓子干到要撕裂,他使劲吞咽口水,发出奇怪的声响。
蒙雪象想说放开她,但一开口却是我操你妈。他从来没有骂过脏话,但他现在如果不骂出来,就会开枪了。
甜甜爬起来,踉跄几步,才把衣服扣好,脸上的掌印清晰,她抱住蒙雪象,蒙雪象歪了一下,被咬男人的腰直起来,蒙雪象大吼,蹲下。甜甜马上松开蒙雪象,去扶电动车,她凄凉的动作让蒙雪象又感到一阵酸涩。
三个男人蹲下来,蒙雪象平静一点,看清他们的脸,两腮都很鼓,鼻子又大又扁。
为什么?为什么跟我们过不去?蒙雪象问,他感到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赶紧停下,大口呼吸。
生意不能乱做,有人跟你讲过的吧。被咬的男人开口,福建口音,他长脸,大眼袋。
甜甜转头看着蒙雪象,但眼神又马上闪开,她不想让他分心。她推着车子躲到他身后。
小兄弟,不跟你绕弯子,你们做华人生意,但没有跟长乐华人商会报批登记。
我不是福建人,我跟你们登记什么?蒙雪象说出口就后悔了,虽然他不知道波士顿地下的规矩,但他从小就知道哪里的世界都有地下规矩,弱肉食强,没什么道理,也是最简单的道理。
你不懂没关系,所以我们就来找你了啊。怪我,之前给你的指点不明确。
蒙雪象死死盯着他,太想一枪把他的脸打烂。
蒙雪象让甜甜先骑车回家,甜甜不走,蒙雪象抬起下巴指指枪,让她放心。甜甜才顺从离开。
等甜甜走远,蒙雪象得以专心对付,发现除了长脸,另外两个人的腰里都别着枪。他现在真的不喜欢美国了。
蒙雪象说,我们不再做生意了,你们能放过我们吗?
蒙雪象的手有点抖,满头的汗珠,蛰得他眼睛不停地眨。
小兄弟,你没开过枪吧?长脸男人笑嘻嘻地问,其他两个人也跟着笑了。
别逼我。蒙雪象吼。
你们这几个月挣了多少钱?长脸男人一点都没有被唬到的意思。
蒙雪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只考虑要不要闭着眼一通乱开,大不了跟他们一起死,可是死又是什么?
可以不说,我估计你们也赚不了多少,你还在被通缉吧?其实就算你没被通缉,警察也不会管我们华人之间的事,这样,拿出20万,20万美金就可以了,下个月1号,送到浴足大世界。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吧。
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钱?没这道理。蒙雪象说。
如果只是你一个人的话,没人问你要钱。长脸说。
什么意思?蒙雪象说。
那个女人的金主啊,在中国贪了不少钱吧,回馈给我们海外同胞,没道理吗?长脸笑嘻嘻搓搓手。
那你们应该找他要钱。蒙雪象吼。
对啊,我们这不是只能找见你嘛,有道理吧。长脸说着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