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二)第十四章:劳动之神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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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蒙雪象又去了一趟原来住的地方,跟室友大卫告别,让他另寻室友。大卫送他两瓶处方止疼药,大卫说,生活艰难,找点乐子。蒙雪象道谢,两人拥抱。

蒙雪象环视自己的房间,想拿点值钱的东西,实在没有,找出两台曾经淘汰的笔记本电脑。大卫进来,递给他一个扁平方大的包裹。从上海寄来的。蒙雪象打开,一幅油画,曾经挂在洪叔的房子,他对着画打坐。

蒙雪象抱着画、电脑和专业书回到肯尼斯街的家里。

油画被他挂在墙上。画中两个人,一坐一站,头被画成棒球或者鸡蛋,站着的人手抱一堆工具,坐着的人歪头感伤。

甜甜说,这是基里柯的画,《一场慰藉》。

蒙雪象看着她说,你喜欢艺术吗。

甜甜说,我不懂,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只是生活在波士顿,就会知道这些东西。

那我想你应该就是喜欢。蒙雪象说。

我原来喜欢很多东西,因为在我更小的时候没见过那些东西。后来我都不知道哪些东西是因为没有才喜欢,哪些是我本来就会喜欢。甜甜说。

我小的时候想要什么都有,但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没有一样东西是我想要的,没有一样东西让我开心。蒙雪象说。

现在我越来越混乱,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了。甜甜说。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我喜欢的是什么。蒙雪象说。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更想知道我为什么而活。甜甜说。

也许你只需要好好活着,慢慢就会知道。蒙雪象说。

晚餐又是甜甜从超市买的鸡头鸡脚炖鸡胗鸡肝,美国人不会吃这些边角料,所以卖得特别便宜。他们已经吃了一个星期,蒙雪象感觉自己越长越像一只鸡。

甜甜蹲在椅子上,每一个鸡爪都啃得干干净净。她实在不像一个过好日子过了很久的女人。蒙雪象想。

你喜欢蹲着吃饭吗?蒙雪象问。

甜甜马上把腿放下,脸红,坐好,端碗。

蒙雪象蹲上椅子,怎么努力,屁股离脚后跟还有一大截。

这样很放松。我喜欢。以后我们就这样吃饭吧。蒙雪象说。

神经病吧。甜甜笑笑。


晚上,甜甜打开游戏,一个叫FuckBU的金发大胸的女孩形象给她堆满留言,是迪恩,看样子他搞清楚了一些事,知道了倒霉的不只有他。

他一连串的疑问可以成一篇论文,从支持她鼓励她,到埋怨她,为什么这个时候离开Richard呢?中国政府在抓他,他在香港的钱都被冻结了。他状态很差……

甜甜只回了一句,我们的联系你会保密,对吧。

屏幕里那个大胸摇晃了好一会,对话框显示一直在打字。最后,金发大胸吐出一句,当然。

疤面煞星问:孩子在哪?

FuckBU:我还不知道。最近他说他很忙,我约了下周见他。

FuckBU又跟了一句:听说你一分钱都没有带走。你知不知道他原来的情妇每一个分手费都能买一套房?我帮你要点钱,然后咱俩对半分怎么样?

疤面煞星:不需要,谢谢。

疤面煞星突然一记右勾拳打到金发大胸的脸上。

FuckBU:你干吗又打我?是要开始玩游戏了吗?

疤面煞星:你把名字改成迪恩,你这名字看得我心烦。

FUCKBU:那你怎么不叫甜甜。

疤面煞星又出一拳。

                              

首先要想办法弄钱。蒙雪象和甜甜在离公寓不远的公园街一家中餐厅,商量对策,他们俩人点了一碗云吞面,结果两人都抢着喝汤,面条和云吞都不吃。

他们俩都需要找个好律师,帮蒙雪象脱罪,帮甜甜争取孩子的抚养权。蒙雪象还欠崔西两万美金的保释金和律师费,他之前做家教和帮留学生申请学校,现在都不行,风险太大。他听了导师的建议,开始研究比特币,挖囤了大量货币,但现在比特币只值0.001美金,上个月有个美国人拿两千比特币买了两张披萨,他觉得没必要。

甜甜已经开始在酒吧端酒了,底薪一小时11刀,主要靠小费挣钱,一晚上能有100刀的收入。她说她想在酒吧唱歌,那样挣钱会多一点。

但还是有点危险对吧?我唱得那么好,很快就会满城皆知的哈哈哈。甜甜笑着说。

你应该继续唱歌的。蒙雪象说。

我唱过了,和顶级的交响乐团合作,在东方艺术中心,有两次,他们还让我去北京表演,但我不想去。

东方艺术中心在哪?

浦东啊。

我都没怎么去过浦东。

我也不喜欢浦东。甜甜说。

等我把孩子找到,我们回上海吧,不回浦东,好不好。甜甜眼圈红了。

好。

甜甜低下头,咬开一个云吞,但只是把皮吃了。

这一碗面多少钱?甜甜说。

10刀。

根本不值,对吧,难吃得要死。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罐头马蹄片。

甜甜从汤里舀起一片马蹄片。

但他们生意很好。蒙雪象说。

尤其中国的留学生很爱吃,大老远都会跑过来。甜甜说。

蒙雪象看着甜甜,有点不敢相信她的意图。甜甜轻轻点点头。

我们可以在家包小馄饨,让Raj卖给你原来的同学。

蒙雪象一手捂脸,听不下去。坚决摇头。

在美国做生意很麻烦的,要申请很多执照,你是合法身份,那就要交税,一堆事情要搞。蒙雪象说。

我们又不做大做强,也不需要门店,现金交易,卖给熟人,我在华人论坛上看很多留学生都这么干的,这不叫做生意,就是做好吃的送给朋友,朋友为表感激,给钱意思一下。甜甜说。

再说你也不一定会做啊,做了也不一定好吃。蒙雪象说。

你是不是把我当废物点心?甜甜有点生气。

怎么会呢,你是点心,不是废物。蒙雪象说。

甜甜明白自己大多数时候的确废物,但在做金丝雀之前,她在上海的饭店打过工,当时的大厨是苏浙汇来的,她偷学了不少手艺,最拿手的是腌笃鲜和八宝鸭。

那我们的小馄饨就叫废物点心吧?甜甜生气从来不用哄,两句话之后就忘了。

不可以,卖馄饨不可以,叫废物点心也不可以。蒙雪象再次摇头。


第二天清早蒙雪象还是去唐人街华盛顿大街的中国超市,买了面粉猪肉葱花鸡蛋和十几种调料,还有三根长短不一的擀面杖。

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可以通过非法途径搞到不少钱,金融或者IT都可以,但他不能,那些非法手段都会让他想起蒙自忠。他花了那么多力气,从上海到波士顿,从读书到现在,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蒙自忠。

如果说蒙自忠有什么地方值得学习,那就是他身体力行的原则:自己喜欢的女人做什么都要无条件支持。

甜甜后来说她的小馄饨要叫雪白大象。他在路上回想着这个名字,回想她说名字时候的表情,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好听了。 

蒙雪象回到家,发现房间格局又变了,一个巨大的木板横在正中间,浴缸被挪到了窗户边。

木板就是甜甜的操作台了,她正在洗刷板面。

这哪来的?蒙雪象看着长条木板,既不是桌子也不是案台,木板下面被铁椅子固定住。

楼下104房的卧室门。甜甜说。

哈哈哈。蒙雪象看着甜甜笑起来,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104空了很久啊。甜甜说。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偷东西了吗?蒙雪象有点着急。

这不是我偷的,主人都没有,怎么算偷呢,我完了还回去就是了。甜甜说。

蒙雪象顿了顿,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偷个桌子呢?

桌子都被人偷走了。甜甜十分生气。

噢。

蒙雪象拎起桶里的脏水去倒,然后帮她一起擦门板。

你很介意我偷东西,是吧?甜甜看着自己的手,小心问他。

介意。蒙雪象说。

哦。甜甜脸红。

蒙雪象不想让甜甜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让甜甜感到羞愧。

我怕你有危险。蒙雪象说。

以后需要什么东西让我来偷,好吗?蒙雪象说。

好。


蒙雪象给甜甜买了一个电动车,用的是他帮室友大卫写游戏代码挣的钱,他只领了属于自己那份的百分之六十,其余的钱他让大卫帮忙交税。大卫说他疯了,政府在通缉他,他还想着给政府交税。

而蒙雪象跟甜甜说电动车是他在小意大利区偷的,他还给甜甜买了几瓶维生素钙片蛋白粉,也说是偷的。 

你越来越上道了。甜甜夸他。

我要是不择手段起来,我自己都害怕。蒙雪象很得意,自己都相信了。

哈哈哈哈,你偷个电动车就叫不择手段了?甜甜大笑。

我还偷了个保温箱啊。蒙雪象说。当然,保温箱也是他花钱买的。

我好害怕,跟你这样的恶魔睡在一起。甜甜笑得停不下来。


玛丽亚又发飙了,她不喜欢把家里搞出一个后厨房,一点都没有家的感觉了。她也不喜欢小馄饨的味道,太单一,不丰富。

我建议你试一下波多黎各的莫封戈。玛丽亚说。

大蒜,烤猪皮,鸡肉,龙虾,绿色的羊角蕉,一起捣碎,再拌上辣酱。如果你非喜欢一个东西把它们包起来,也可以用面饼包住。比这个baby饺子要厉害太多了。玛丽亚说。

这不是饺子。我再给你加5刀房租怎么样,每个月。甜甜说。

我还是要说,我不喜欢baby饺子,但是,好的。玛丽亚同意了。


“摔在地上”(Hit the ground)酒吧属于一对爱尔兰裔父子,老爸是爱尔兰黑帮的一位元老人物,听说已经隐退,每天带孙子钓鱼。现在是儿子唐内尔经营酒吧,他30多岁,高大脸方,眼睛幽深,永远穿着干净笔挺的衬衫,跟脏乱差的酒吧很不搭调。唐纳尔待人态度冷淡,生意做不清楚,但不论怎样,酒吧都不会倒闭。

甜甜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文着一个中文的仁字,觉得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应该是个不错的人,他只交代了两句,尤其告诉她不要让微波炉爆炸,其他事情都没过问。

酒吧后厨只有两个微波炉和一堆盘子,但菜单上有几十种吃的,可见东西有多难吃。蒙雪象本来想来刷盘子,甜甜坚决不同意,你在麻省理工读书四年不是为了刷盘子的,不可以,这些活儿我来做。你不是在研究什么算法吗?继续算啊。

我还不知道这些算法能有什么用。

我觉得有用。甜甜对蒙雪象说。

甜甜新生活的第一个星期,很不适应,累到脖子的淋巴都肿起来,每天晚上发烧,蒙雪象把本来要买枪的钱,高价买了处方消炎药。他们没钱看病,甜甜只能大把吃药,这个时候,她又听回了歌剧,而且要听满当的盛大的,浪漫主义时期的,那些音乐灌进身体里,会感到富裕,好像每个器官都昂贵起来了。

甜甜把自己做的小馄饨带给唐纳尔,眼巴巴地等他吃完。唐纳尔果然赞不绝口,甜甜问能不能在他的酒吧卖馄饨。唐纳尔摇头,这和威士忌一点都不搭,何况你也没有卫生许可证。唐纳尔又看她一眼,她眼睛里升起期待,唐纳尔说,你的脖子怎么粗了?

我……甜甜正要卖惨。唐纳尔说,戴条丝巾会好看一点。

    

Raj也开始帮忙,还有大卫,他们联系了很多MIT和NEU的中国留学生,Raj和大卫会帮忙送货。RAJ跟玛丽亚的感情受到鸡窝头的一丝影响,他还是经常跑来跟玛丽亚聊天,但是不再跟她上床。玛丽亚也有所收敛,没有再带其他男人回家,只是经常不回家。

甜甜和蒙雪象中午包馄饨,下午由甜甜骑车送货,送现成的也送冷冻的。晚上她在酒吧打工,早上蒙雪象醒来的时候,甜甜刚睡下。虽然每次她都全副武装,怕被认出来,但她没再见过Richard的人。

二个月后,去掉成本,他们挣了1万美金,甜甜把钱交给蒙雪象,让他先还给崔西。

面粉嵌入她的指甲里皮肤里,也时常飞进她的脑子里,她觉得迷迷糊糊,白天的工作像在做梦,晚上闭眼再睁眼就天亮,没有梦。脖子上的淋巴慢慢下去,她想,自己适应了这种生活。

甜甜有一次给崔西送餐,发现她的冰箱冷冻柜里已经堆满了馄饨,甜甜问她是不是不会煮?很简单的,水烧开就行,然后中间加两次水。崔西冷淡地说,我知道怎么做。甜甜说,哦,那谢谢你。

甜甜转身走,崔西在背后说,维特根斯坦30岁的时候,放弃学术和家产去山区小学教书,大家都说他疯了,就像用高精度的工具去开板条箱一样。蒙当然不如维特根斯坦,但是你让他用他的大脑跟你卖馄饨?我如果是你,会非常羞愧。

维特根斯坦是什么鸡巴玩意儿?甜甜中文脱口而出,还好崔西不明白。

我很羞愧,但这个维特有他的理由,对吧?说他疯了的人注定不会懂他的。再见。甜甜用英文说。

回家的路上,途经麻省大道,是甜甜曾经很熟悉的生活区域,现在甜甜把车骑得飞快,风灌进眼里,堵住血管,鞭打身体。她把车子骑进深渊,等车子停下的时候,她的小腿肚子停不下来地抽筋。

半个月后,迪恩在“摩洛哥黑帮之四海为家”给甜甜留言,说他爸在后湾区和栗树山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爸住在罗德岛,他们的女儿可能也被带到罗德岛。他见过一次孩子,看样子还不错,Richard现在应该每天都在照顾孩子,没有别的事情做。

迪恩说,有一句话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问我,你有没有钱生活。

甜甜没说话。

迪恩继续说,我帮你求求情,你说不定还能回去。到时候你再分我点钱怎么样?

金发大胸被疤面煞星痛揍一顿,疯狂掉血。

当晚甜甜晚上4点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坐在吧台上买酒喝,这是她给自己定的规矩,服务别人满三个月,就得让别人服务自己一次。虽然这个服务也不怎么样。

唐纳尔用微波炉热了一碗馄饨,站在吧台吃得很香。

你的点心生意还好吗?唐纳尔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友好跟甜甜说话。

好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小馄饨了。

你的爱情还好吗?

甜甜愣了一下,说好。

好到你这辈子都不想恋爱了吗?唐纳尔问。

我不知道。甜甜说。

就像鲜肉陷,包在里面,我看不清楚。甜甜继续说。

咬它,嚼它。

吃是别人的事情了。不属于我。甜甜说。

其实什么都不会属于你,你除了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甜甜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有一个女儿,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相信她会好好的。劳动之神会保佑你和她。

劳动之神是什么鬼?

就像酒吧之神在保佑我一样,只要人在做事情,就有一个相对应的神明在庇护着。

喔,好吧,这话很有用。

唐纳尔撸起袖子,收拾吧台。

甜甜终于看清了他手腕的文身,除了一个“仁”字,还一直延伸到小臂,是四个中国字:清炒虾仁。


甜甜回到家,蒙雪象坐在浴缸里,抱着电脑睡着了。她看着他微微变形的脸,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她把电脑抽开,踏进浴缸,缩在他怀里,他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她马上入睡,终于做梦,梦里在做饭,煮沸的水,咚咚咚下馄饨的声音,水花溅到脸上,有点烫有点刺,很快寒冷入骨,她把身体缩得更小,寒冷没有放过她。

几乎同时,他们俩醒来,寒冷不是梦里的,他们的窗户被打碎,石头块还在往屋里扔。

蒙雪象冲到窗口,楼下的脏话传上来,蒙雪象和甜甜都没听懂,像是闽南语。

蒙雪象穿上衣服跑下楼,他们的车呼啸而过,冷风砸他的脸上。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最后的审判(二)》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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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丹
我以为一个人要很优秀,才能被人喜欢。其实只要一个人足够热烈,就一定能点燃另一个人
星绶
清炒虾仁,笑得我……
J O Y .
这一章好温暖呀,生活虽然很苦,但是两个有爱的人在一起,好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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