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庭审,甜甜无罪释放,但州政府经过调查,认为甜甜不具备抚养女儿的资格,她没有正式工作,并疏于照管。邻居凯伦指正,张甜甜居住在后湾区时,有几次单独把孩子留在露台上玩耍,让孩子陷入危险境地。还有一次她被举报过车里没有儿童座椅,让Grace坐在副驾驶上。Grace被暂时送往寄养家庭。
三个月内,如果甜甜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像样的公寓,她就永远失去监护权。
甜甜从罗德岛回来神情恍惚,每天醒来就开始喝酒,躺进浴缸里,听Chuck Berry,little Richard或者Jay Hawkins,吵得要命,但她安静呆滞,看窗外落雪,可以看一天,风硬雪轻,肉身沉重。
家里有暖气,蒙雪象又给她买了一个电暖气,为了暖气还重新嫁接了电路,防止断电。窗口风大,他每次都会往她头上套个翻皮帽子,她像个假人,任由摆布。
蒙雪象跟她说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好好生活。她哦了一声,没有其他反应。
有天晚上,他想跟她做爱,试探搂她的腰,手往上摸索,她按下去他的手。他抽回手,过了很久,等她睡着,自己打飞机。解决完了,甜甜把纸巾盒递给他,他才发现她没有睡着。
这样的生活他无所适从,后来习惯,埋头忙自己的事情,每天做好饭就抱着电脑出门,星巴克坐一天,不想面对她,她一动不动,给他巨大压力。
有时回到家,她保持着他出门时的姿势,他不做饭她就不吃饭,也不洗澡。有一次他给她叫了披萨外卖,外卖员在家门口怎么敲门她都不开。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为了Richard才这样,如果她说是,他也不会生气,他理解他们的感情。可她什么都不说。
他便跟她说,他的少年辰光,他最喜欢的姐姐马丽娟,她死之后很久他都回不过神,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
甜甜回过头,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告诉他,虽然他们相爱,但并不能达成理解。也请他不要试图理解。
可能她还爱他吧,蒙雪象想,也只能想到这里为止。
而他要打扫他们爱后的战场。
唯一一次成功把她拖出门,圣诞节,去Symphony Hall听德沃夏克的专场,音乐还没开始,她坐在那就开始流泪,小声抽泣,到第一幕的中间,开始放声大哭,观众侧目,他捂住她的嘴,依然发出很大动静,她像坏掉的玩具,不抠掉电池就停不下来,他干脆把她抱出场,小跑一路,感觉自己样子蠢透了,跑到室外,冷风瞬间灌进喉咙,扼住了要说出口的话。
回到家,甜甜似乎振作,搞大扫除,房间扫清爽,裹着大衣出门铲雪,铲到脸冻僵,回屋把脸贴暖气片上,脸烫伤。
她买回一大堆食材,做本帮菜,一大桌,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吃了两口,全部倒掉,她说,问题在于,没有烤箱,弄个烤箱,我来做静安小方。
蒙雪象第二天买回烤箱,她说她就要去找新工作了,要把孩子接回来。蒙雪象很高兴,抱住她,她说自己头发都臭了,从他的双臂里滑出去,去洗澡,洗了一小时。
之后两人出门吃饭,只是在炸鸡店,她像在高级法餐厅一样,餐布铺在腿上,跟服务员用很正式的措辞,自己分了餐前酒餐后酒。
第三天,她又像之前一样,半死不活,看雪。如此反反复复。有一次她整晚都在烘焙,蒙雪象早上起来,地上铺满白花花的纸杯蛋糕,他有点恍惚,以为自己上天堂了。
半个月后,他们从炸鸡店回家,他在想这个状态她能维持几天,突然间,两眼一黑,他下意识抓住甜甜的手,安心了一点,他想这个神经病,还是不能没有她。
两人被蒙了头套,反手绑住,扔进车里,蒙雪象极力镇定,让甜甜别担心,被绑的甜甜只是把头搭在他头颈处。一个黑头套靠在另一个黑头套身边。
车开约摸半小时,被拉下车,进门,上电梯,再进门。
甜甜对蒙雪象说,我饿了。蒙雪象也闻到一股饭香,他直觉这里是佛跳墙老上海餐厅。
头套被摘下来,果然,老上海餐厅的包厢,大圆桌,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灰白头发,穿深绿色高领毛衣,正在喝汤,别人喊他汪先生。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天空。”汪先生旁边坐着一个穿黑色旗袍的女人,吃年糕毛蟹,嘬两口就吐掉。
长脸和另外三个小弟站在入口处,蒙雪象和甜甜被邀请上桌吃饭。他环视房间各个角落,是否有窗口、出口、暗门。
甜甜看看那个汪先生,又看看蒙雪象,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熏鱼吃。
蒙雪象问甜甜,咱们不是刚吃了炸鸡吗?
汪先生笑眯眯,开口,中国人的问题,就是太爱吃。
甜甜瞪他一眼,筷子放下了。
汪先生继续说,你看老外每天吃得多简单啊,对自己有要求的上班族中午吃一碗色拉就够了,哪像我们,总是要吃一大桌菜,有凉菜热菜有鱼有鸡还要有汤。否则不舒服,是吧。
旁边的女人讲日文,不知道讲什么,给他们两人盛汤,鲫鱼豆腐汤。
汪先生说,我们中国人花了太多时间太多心思在吃上,很耽误事,影响工作。我们信贷公司的李经理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蒙雪象愣住,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
李经理两只手都被砍掉了。不能再吃了,不知道会不会提高他的工作效率。汪先生说。
甜甜看向蒙雪象,他妈的又在搞什么?
汪先生也看向蒙雪象,问,想不想喝可乐?
服务生给他端来可乐。甜甜把熏鱼吃了。
汪先生说,你知不知道把豆蔻粉加到可乐里,有致幻效果?想不想试一下?
甜甜筷子一甩,烦不烦?你们想干吗?
汪先生脸沉下来,你问问你男朋友,他想干吗。
甜甜瞟了一眼长脸男人,又看看蒙雪象,并不打算问他。
甜甜对汪先生说,这个上海菜不正宗,什么“佛跳墙老上海”,一听就不是上海人开的。
蒙雪象比较欣慰的是,危险临头,她总会矛头对外。
汪先生哈哈大笑。对啊,我们是福建人啊,福建人不能开上海菜馆吗?
甜甜说,不是不能,既然要开上海菜馆,是不是应该找上海人咨询一下。
汪先生手指蒙雪象,问,她平时都这么烦人吗?
蒙雪象咧嘴笑了一下。
汪先生说,张甜甜,是吧?很好记的名字。你是上海人,讨厌我们外地人打着你们上海人的旗号开饭店,正常,没有人喜欢别人拿属于自己的东西。蒙雪象。
甜甜看蒙雪象,你拿他们什么东西了?
汪先生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男朋友有多聪明?智商高是好事,但不能用智商高羞辱别人,蒙雪象,我不知道你怎么搞的,我的信贷公司,突然间,有十万美金汇往中国,我的赌场,有人赢了10万筹码,不多不少。监控显示这人还他妈喝可乐?我操,我赌场最有名的是什么?爱子告诉他。
汪先生看向旁座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爱子说,日本威士忌。
汪先生继续说,日本福冈,肥土伊知郎的酒厂,the game全套,第一杯免费。唐人街没有不知道的,结果,你他妈喝可乐?OK,重点是,这20万美金,都是你干的,最后再还给我。总共花了一个星期,哦,不到一个星期,三天时间,是吧?你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弄到这些钱甚至更多,但你偏不,就要在我这里弄。
蒙雪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20万美金是我自己挣来的。你说的这些是你自己想象的。
甜甜把一盘炸猪排端到面前,只有炸猪排盘子里有刀。
汪先生说,对,是我想象的,我不是FBI也不是法院,我不需要证据,我想的就是我信的,我信的,你猜我会怎么做。
长脸和小弟们上来,站在甜甜和蒙雪象两边,枪抵在他们的太阳穴。
长脸从甜甜手上夺下猪排刀,餐布擦擦刀刃,横在甜甜的脸上。
甜甜双眼瞪圆,看着蒙雪象。
蒙雪象正想解释,突然甜甜大叫一声,她左脸脸颊被划开一道。
蒙雪象大叫,刀放下。
甜甜脸上口子叠加一道,一个十字。长脸男人说,你上次咬我够狠。
汪先生的筷子敲碗边,划什么划,是不是男人?
甜甜脑袋上的枪上膛。
——我能给你挣更多钱。蒙雪象几乎喊破音。别动她。
汪先生抬手示意,枪撤下,他擦嘴,喝茶,漱口,吞咽,跟身边的女人讲话,大笑,看表,拿手机发信息,又冲门口小弟抬一下手,他们退出,服务生进来陆续上菜。包厢里的背景音是肖邦的《即兴幻想曲》,像湍急流水不知要把人冲到哪儿去。
蒙雪象和甜甜被绷紧的神经钉在椅上,动弹不了。蒙雪象微微转头,看甜甜脸上血痕,触目,血渗出来,有玲珑的流苏。
汪先生最后看向蒙雪象和甜甜,吃菜,继续吃菜,今天是除夕,大家吃团圆饭。
爱子起身,拿着创口贴走到甜甜身边。
司机开车把他们送到家楼下,蒙雪象要给甜甜处理伤口,甜甜直接把药箱砸到墙上。
甜甜看着蒙雪象说,三天?20万?这么简单,哈?怎么搞的?你早就可以这样做,是不是?但你还是眼睁睁看我像傻逼一样卖一碗10刀的小馄饨,看我累得生病,生病看不起医生,我为了要钱去找他,他死在我面前,孩子被夺走…你有能力早点解决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书呆子,只会读书,什么都不会…我想没关系…但你把我当傻子,你会做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讲。
蒙雪象倍感疲惫,最近一个月他已经被她的喜怒无常消耗殆尽。
没必要什么都讲吧……你很多事情也不跟我讲。蒙雪象说。
甜甜继续砸,咒骂,歇斯底里,用上海话骂,用北方话骂,用英语骂。
蒙雪象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他想,她的歇斯底里主要来自刚才在餐厅里的恐惧,他很想抱着她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告诉她一切都会好。可是他安慰不动,太累了,太累了,只想睡过去。
蒙雪象倒头躺下,背对着甜甜,双臂抱肩。
她把他揪下床,跪在地上,拍拍他的脸,她从歇斯底里变成神经兮兮,眼睛急切又涣散,对不上焦。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好吗?求求你告诉我。甜甜说。
哪样?蒙雪象眼皮耸耷。
为什么不早点去挣钱?你那么聪明对不对,早点挣钱,就不会这样了,囡囡不会被送走,我可以早点找律师打官司,你知道我在哪里长大的对不对,现在我的孩子也要跟我一样了,没有妈妈,没有爱,她也会长成一个只会冲人傻笑的废物,像我一样,像我一样……甜甜痛哭流涕,拳头捶地。
那样是犯法啊。蒙雪象别过头,不看她。
那你现在也别偷啊,让他们弄死我啊。甜甜对他怒吼。
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偷钱的。蒙雪象说。
我们早就走投无路了,你现在做和早点做有什么区别?不想犯法?偷自行车也犯法。甜甜说。
我买的,自行车。蒙雪象说。
甜甜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都是你买的?
嗯。
那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甜甜说。
甜甜像喝醉一样,晃晃悠悠站起来,推翻桌子,把他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扔出窗口。
你是不是有病?蒙雪象说。
你才有病,我告诉你,你有病,你他妈的装什么道德高尚?你这个伪君子你装什么好人?你他妈的神经病,你要装给谁看?
不是装,我就是不想那样做。我跟你不一样。蒙雪象说。
甜甜的眼睛终于对上焦,眼里是闪亮的碎片。
蒙雪象赶忙道歉解释,抱住甜甜,被她一把推开。甜甜转身去拿大衣,戴帽子。
蒙雪象说,你去哪,你留下,让我滚不行吗?
甜甜没理他,夺门而出。
蒙雪象追出去,甜甜坐上出租车,他拍车窗,车没停下。他追跑几步,在雪地里滑倒,笨拙如常,地上坐了一会,看到远处的烟花,照亮市政府大厦,这是他第一次跟甜甜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