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自忠和小孙到了市政厅,听着有派头,实际上小得像上海徐汇区的老年活动中心,礼堂里坐满各色市民,小声低语汇聚在一起像轰鸣的发动机。
蒙自忠感到新鲜陌生,又有点手足无措,这不是属于他的地方,虽然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只是看着他们的兴奋和傲慢,还是觉得力不从心。
Vivian的开场,先是自嘲了自己的口音,但她说她才能代表美国梦,因为美国梦都带着外国口音。
众人大笑,气氛热起来,蒙自忠也跟着傻笑。她今天穿白色套装,黑色高跟鞋,小孙说白色是美国全国妇女党官方代表色,蒙自忠说,别的议员都穿黑,白的比较显眼吧。
她没戴任何首饰,蒙自忠后悔没有挑些珠宝带给她。她的头发盘起来,显得高贵冷漠,他一直在等待她标志性的动作,往后拨头发,但她没有,也许是盘发的原因,也许她再也不会感到虚弱。蒙自忠想起几年前她去上海做活动,他坐在台下,离她很近。现在他也坐在台下,感觉离她很远。
小孙开始给蒙自忠翻译。
Vivian严肃起来。
1962年我生于中国上海,我的父亲是40年代留美的翻译家,在文革中备受迫害,我出生的前几个月,他自缢身亡,我的母亲是小学教员,因为怀了我,选择苟活下来。我们家曾经在上海法租界岳阳路有一幢洋房,后来被没收,我和母亲只能住在7平方的亭子间。我喜欢看父亲留下来的书,有很多他自己翻译的外国经典文学,这让我感觉他并未走远,我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怕自己配不上我的苦难。” 因为这句话我努力学习努力向上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想像父亲一样轻易被打倒。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我17岁,考上大学读文学,大学三年级因为参加黑灯舞会被开除。90年代初,我到了深圳,那时中国百废待兴,只有深圳有所发展,我白天上补习班想出国,晚上在夜总会陪酒。那个时候给女人的选择并不多。有一天我在等待开工的时候做一份英语卷子,第一次读到独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我父母那一辈知识分子只是想保住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尊严,拼尽全力,我一直以为这是奢求是妄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权利,政府应该保护我们而不是掠夺我们。因为我曾经失去过这一切,所以我更知道这些对于每个公民来说意味着什么。1995年我到美国,在斯托克顿读大学,我目睹了她的繁华和生机,目睹了508号公路因为旧金山和斯托克顿来往的车流而拥堵,目睹了兴旺的房产市场贸易港口,五年前我从康奈尔法学硕士毕业后听说斯托克顿陷入混乱和贫穷,政府管理不善、居民收入下降、劳工协议不妥、退休金和医疗费飞涨……
在中国,我无法施展拳脚,不能帮助更多人,但在这里,我想尽我毕生所能,去帮助更多人,因为这世界每一个人的苦难都和我有关。
小孙冒着挨打的风险对蒙自忠说,大哥你怎么可能拥有过这样的女人?
蒙自忠没说话,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他不得已要面对一个让他痛苦万分的事实: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从来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眼睛里在看些什么,她比一个美国人还要陌生。
他爱她因为他们过命的交情因为他们曾把彼此完全交付于对方,他把那部分都当成所有,当成他整个生命中最大的刺激、最大的意义,那刺激覆盖他获得的所有其他的刺激,那意义支撑他拼尽全力活到现在。他爱她因为他以为她也是这么看重他、看重他们的历程。
现在看来,他错了,他完完全全错了。她生命里最大的刺激和意义不是他,就像她生命里的痛苦和关切也与他无关,她想要的自由不是他以为的自由,她想要的平等也不是他能给的平等。她要逃离的是一直恩泽于他的,她厌恶的是他享受的,她向往的是他没见过的。
他心里只有她,她心里是整个人类。他一直坐在井底等她,她从他头顶飞过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想起上次去旧金山看她,他问她怎么还没有结婚,她说不会再结了。他问她怎么不找个男人,他等待回答的时候心里猜了一百个答案,万万没想到,她说,男人我已经玩腻了,现在我只想改变国家。
张甜甜
张甜甜知道不应该,实在不应该。每次她想约蒙雪象的时候,都强迫自己的大脑去回忆Richard是怎么打她的,回忆她是如何吓得发抖吓得失禁。大部分时候这种重温有效,让她把拨出去的号码迅速掐断。
她把多余的精力用来看托克维尔或者安兰德的小说,有一次她躺在沙发上看《阿特拉斯耸耸肩》,看着看着开始自慰,想他像原野像麦浪像烈日的身体,更糟糕的是,不只有身体,还有别的,别的才让她害怕。
颤栗之后陷入空白,眼睛是盲的,再拿起书,发呆一个小时才看进去,安兰德说,实现你自己的幸福是生命中唯一道德的目标。
有时候,回忆家暴并不能阻止她,反而把她推进深渊。她想要马上见到蒙雪象,像个恬不知耻的疯子,想要马上跟他的身体合而为一,从一而终。
直到交合结束,她又恢复了理性、冷淡和恐慌。
甜蜜太短暂,小时候她以为只有一根雪糕的时间,她就慢慢地舔,有时候会把雪糕柄咬在嘴里,咬碎掉,不惜把嘴唇划破,也算拉长了一些。
现在也是一根雪糕的时间,她甚至没有一根木柄可咬,她才晓得,人生里的痛苦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会从各式的甜蜜里分离出来。
她没有看他都知道他的眼睛停留很久在她身上的伤疤,几年前Richard留下的。他问她,她没有讲。他无法再继续,给她盖好被子,自己走到窗前开窗抽烟。不再说话。
她再次观察他的小房间,就像他观察她的身体那样细致,她问自己能不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在这样的房子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要用公共洗衣机洗衣服,和陌生人的脏衣服脏鞋在一个滚筒里转动。她会染上大肠杆菌和霉菌。内衣就算了,必须手洗,可以晾挂在他的房间,夹在吊灯上,像一面旗帜,他们俩要致敬和凝望。
她要去trader joe’s买减价的鸡蛋和快过期的牛奶并且自己做饭,如果把厨房搞得很糟,他肯定不会责怪她。如果她做中餐的话,他也许会在旁边灭火。
她出门要坐地铁坐灰狗坐廉价航空,不能穿高跟鞋也不适合穿真丝裙,他们俩应该穿情侣装,形影不离,挤在人群里,一起讲路人的坏话。
她想着想着突然笑起来。她差点忘了她从小是怎么生活的,担心这些不是很可笑吗?
蒙雪象问她,你在笑什么?
挺有意思的。甜甜说。
什么有意思?蒙雪象说。
她抓着他的肩膀,亲吻他的额头眉毛和眼睛,说,你觉得呢?
他摸她的头发,心里软糯,他感觉他几乎就要拥有她了。他跟她讲出来。
她说,不要用“拥有”,我也不能拥有你,我们只能去感受。
那我想一直感受你,只让我一直感受你,好不好。
蒙雪象的手机响起来,显示蓝小妈。
蓝小妈是什么小妈?甜甜问。
像蓝色一样,温柔忧郁的小妈。蒙雪象说。
我现在也是这样的一个小妈。甜甜笑着说。
他走到窗台去接电话。
甜甜看着他的背影,他很快挂了电话,却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了。他浓缩在一片漆黑里,又变成亮的。他走过来,像在梦游一样。
甜甜也不敢说话,他爬上床,盖着被子,她也进来,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在她怀里安安静静躺着,呼吸沉沉,她几乎快要睡觉的时候,他说,我爸爸死了。
蒙雪象
蒙雪象第二天回国料理后事。
蒙自忠死在回上海的飞机上,心梗。小孙说他看着蒙自忠睡着的,飞机要降落的时候去叫他,他没再醒过来。护工说他昨晚吃过药量过血压正常的。小孙还说自从听过Vivian的讲演后,他一直不是很开心,Vivian让他多住几天,他也不住,只想回上海。
蒙雪象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听着小孙说蒙自忠最后的辰光。
蒙雪象已经6年没有回过上海。原来的上海他不怎么喜欢,现在的上海他更不喜欢。
车开进小区,阿鑫在门口等他,短暂寒暄,他对蒙雪象说,好几天了,蓝小妈一直躺床上,只喝点白粥,不跟任何人讲话,你爸在美国的时候,医生让她去复查乳腺。她不去。洪叔也不在,她什么也不管,我实话讲,你爸的生意基本要完蛋了,你爸一手建立的鸡业要毁了。
蒙雪象不知道该说什么,给阿鑫点烟,辛苦。
蒙雪象进家门,蓝小妈强装精神,起来招呼他,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没化妆的蓝小妈,面色灰白,像已经死掉了的人。蒙雪象不忍心看她的脸,直接抱住蓝小妈,稍微用力,她就会散架。
他路上打电话说已经吃过了,蓝小妈还是让阿姨给他做了小馄饨和腌笃鲜。他说那你陪我一起吃,蓝小妈才坐到桌前。
蒙雪象看着蓝小妈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汤勺,翡翠镯子空荡荡悬在手腕,墨绿的指甲油剥落大半。他没发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下来。蓝小妈笑笑,说,我活得很好,你哭什么。蒙雪象点点头,埋头吃饭。他们都没有提起蒙自忠。
蓝小妈问他在美国的生活,他尽量讲一些好玩的事情想让她开心,但他发现她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她反应变得迟缓,好像很多东西要费力去理解,过一会他才知道,她一直在走神,走出人间的走神。
蒙雪象说,我现在可能在恋爱了。
蓝小妈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你谈朋友啦?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什么意思啊?蓝小妈问。
她是别人的老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婆还是什么,她还有孩子。蒙雪象说。
那你要受苦了。你看看蓝小妈,你看看我受的苦。蓝小妈说。
可是没办法的,对伐?蒙雪象说。
对吗?我不知道。蓝小妈又开始走神。
蒙雪象突然很想念马丽娟,那他就可以告诉她,他现在喜欢的人就是他们十多年前在久光百货碰到的女孩,他知道马丽娟很喜欢她。他想让马丽娟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什么都不敢什么都羞愧的小男孩了,他学会做爱了,而且做得不错呢,他可能还没有学会爱,他需要马丽娟再教教他,蒙雪象竟然又掉下泪来。
蓝小妈揩掉他的泪,她的手冰凉。她说,你说得对,对的,你跟蓝小妈讲讲她吧,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恋爱了。
为什么不再恋爱了?蒙雪象问。
我所有的恋爱对象都是替身。现在不再需要替身了。蓝小妈说。
蓝小妈低着头,眼睛盯着一个虚无的点,又再一次让自己面对那个事实。蒙雪象感到揪心,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说她啊,你为什么喜欢她?蓝小妈说。
就像数学中难以证明又不能否定的那些问题。蒙雪象说。
蓝小妈撇撇嘴,终于开心一点。
我们老早就认识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在我对面的中学。她是个孤儿,她爱笑,会唱歌,我喜欢她但又不敢靠近她。我小时候就在想,她那么可爱,为什么老天不能善待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不敢靠近她?后来我们在波士顿又遇到了。可能是我没长进,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
你说得我都想认识她了。蓝小妈说。
蒙雪象拿出手机,翻张甜甜的照片给蓝小妈看。有好多张,每一次见面,他都有拍,很多模糊掉的他都不舍得删。
蓝小妈突然哭了。
她是个孤儿?她一直没有父母吗?蓝小妈问。
蒙雪象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我就知道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蓝小妈背过身反复念叨。
你怎么了?蒙雪象问。
你说她结婚了?有孩子了?蓝小妈又问。
是的,有个女儿。蒙雪象说。
过得好吗?活得开心吗?蓝小妈问。
我?我挺好的。蒙雪象说。
哦她呢?她过得好吗?蓝小妈说。
我觉得不好,就像金丝雀,金丝雀好不好呢?也有好的地方吧。蒙雪象说。
蓝小妈握住他的手,捏得他生疼,什么话都没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