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追悼会,蓝小妈没有参加。Vivian也没有来。
蒙雪象穿的黑西装是阿鑫借给他的,裤子有点长,领带也是别人的,还有一股酒味。他站在大堂门口,找不到悲痛的感觉。
他觉得像在参加一个不太熟的人的葬礼,他还记得几年前他参加马丽娟的葬礼时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再也不见到马丽娟了,但他还想见到她。
蒙自忠不同,自从上次在波士顿见过他之后,他就预感到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追悼会来了很多人,有一百多号的小姐,是平时在上海本地和周边城市的,大都瘦高白皙,着各种款式的修身黑装,很多人还配着黑网纱贝雷帽,脸上是楚楚动人的心碎,像一群娇俏的风流寡妇,蒙雪象没有一个认识的,但忍不住多看几眼,现在的小姐实在太好看太标致了,他小时候的小姐少有质量这么高的。
阿鑫跟他说,那是因为现在的小姐全部整容,最少也微整过,没有一个不在脸上搞事情的。坐台费也涨到三四千了。你看到那几个没?她们是5千的。
蒙雪象大惊,我原来在的时候还是三百。
阿鑫说,钱不值钱了,其实服务还没有三百的时候好呢,现在的小姐太事多,又懒得要死,管不住。莉莉你记得吗?
蒙雪象当然记得,她总在磨炼演技,他还记得她曾经被一个卖核桃的富二代把脸咬破了。
她送了五个花圈,人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阿鑫说。
为什么。
她改名了,叫张馨慈,现在是大明星,每隔两天都能搞出一个绯闻,每隔三天就要辟谣她不是坐台小姐哈哈哈。
那一口没白咬,她终于演上戏了。蒙雪象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演技那叫一个差,演什么都像坐台的。阿鑫说。
追悼会上,还有二百多号早已从良改行的女人,从全国各地飞来,都曾受过蒙自忠的关照和爱护,她们人到中年,质朴很多,不表演艳丽和悲伤,只是想最后看他一眼。很多蜜桃汇的熟脸,蒙雪象才有一种久违的感动,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人。她们善待和珍视过他,那些善待足以支撑他顺利长大,支撑他去善待别人。
他三岁的时候,阿美教会他下五子棋,后来阿美就没赢过他。阿美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她经常和儿子一起下棋。
他五岁的时候,珠珠接送他上围棋班,他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把穿高跟鞋的珠珠推倒,腿上蹭掉一块皮,被蒙自忠知道后大骂一顿,他去找珠珠道歉,歪七扭八给她贴上创口贴,他说他再也不会这样对待女生。珠珠后来离婚过三次,至今漂泊,她说她找不到像雪象这么疼人的男人。
他小学的时候,可可下午上班的路上会顺路接他一起去店里,他觉得可可穿得太暴露,从来都装作不认识她,自顾自走路,可可就跟在后面,不敢跟他说话。他记得可可一直胆子很小,可是后来贩毒被抓,刚出狱几个月。
也有小姐受委屈之后拿雪象出气的,掐他一把,偷踹两脚,他都记得是谁,但没追究过。
他们久久地拥抱,她们一直比划着说着没想到雪象长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当初这么小,这么小。其他的话也说不出。有些阿姨在他的怀里痛哭,问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回来?
越来越多的女人涌进大堂,还有越南、乌克兰和哈萨克斯坦的。她们微笑拥抱寒暄诉苦,放下种种恩怨情仇,因为共同的怀念而倍感亲切。她们拿着酒来,一起坐在地上喝酒,又哭又笑。蒙雪象真心为父亲感到骄傲,他度过了特别有意义的充实的一生。他的存在,让他的行业变得美好了一些,让很多可怜的女人少受了一些苦。
葬礼致词后,葬礼彻底变成一场party,蒙自忠特意交代过让大都会的DJ来他的追悼会放歌,让姑娘们带他最后一次狂欢。
蒙雪象听到了queen的《I want to break free》他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在蜜桃汇跟小姐们下围棋,没有任何征兆,警察就把他们包围了,整个夜总会都开始放这首歌。后来他知道这是内部的暗号。
I want to break free,蒙自忠是不是获得了自由?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傻眼,眼看着姑娘们围着棺材开始跳起舞来,脸上狂喜和悲痛并存,她们缅怀的不止是蒙自忠,还有曾经以为怎么作都不会老的年轻岁月。如今真的老了,真的过去了,她们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阿美对蒙雪象说,她们以为属于自己的时代过去了,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们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时代。
蒙雪象被她的话震惊,他看着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无知,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们。
阿美继续说,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这样。
你们跟别人没什么差别,人生又不是非要怎么样。蒙雪象说。
站着一生,躺着也是一生。蒙雪象继续说。
不是,雪象,你不是的,你有自己的时代。不是像你爸这样,他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算,你别被这些骗了。他、他的朋友们,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拥有自己时代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你可以,你,可以告诉我们,那意味着什么。
洪叔关在西郊的北新泾监狱,蒙雪象去到以后,发现监狱还有一个崭新的运动场,跟他中学的一样大。他想到洪叔每天早上要在这里跑步就觉得有点好笑。
会见室等待时,阿鑫跟蒙雪象说,洪叔的罪名是组织卖淫非法获利还有故意伤害。
阿鑫顿了顿,不想讲细节,只是说洪叔后来找了一个男朋友,比他小20多岁,还不到30岁的小男生,你说洪叔咋想的?咋想都不应该吧?被一个小后生玩得底儿掉。
蒙雪象心下悲哀,他搞不懂,为什么他身边这些人,满嘴男盗女娼,满脑子却都是至真至诚。
阿鑫又说,现在生意太不好做了,人走的走,抓的抓,你要再不回来,你爸一手建立的鸡业就彻底毁了。
蒙雪象说,你怎么没走?阿鑫说,我不能走,这儿是我的家。我现在都会讲上海话了。蒙雪象说,这儿不是我的家。
怎么说话呢?这不是你的家哪是?阿鑫说。
我还不知道。蒙雪象说。
你是不是读书读成憨卵了?阿鑫说。
隔着玻璃,洪叔走过来,黝黑瘦削,可能每天作息规律运动规律让洪叔看上去更精神了,蒙雪象只能这样想。但这个光头和橘黄马甲实在太不适合他。
叙旧不能再简短,蒙雪象还没来得及伤感,洪叔就说,你回来做生意,赶快接手,好不好?
洪叔你在里面过得还好吗?蒙雪象说。
听我的话,回来。你完全可以打理好,你比你爸强。洪叔说。
洪叔你身体还好吗?蒙雪象说。
有不懂的随时问我,阿鑫那里的账你全部看一遍,我还有五年,我出来会继续帮你的。洪叔说。
洪叔我明天回美国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做,要继续研究我的专业,导师挺喜欢我的,我的论文被引用过了,说我可以跳过排队直接申请绿卡。蒙雪象说。
洪叔一手握着电话,一手重重捣在桌子上。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从青色的头皮上蜿蜒下来,两眼通红,眼袋发青。蒙雪象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残忍。
两个狱警直接上来把他拉走,告知今天的会见结束。
晚上聚会,都是跟着蒙自忠很久的老人儿,蓝小妈也在,穿宝蓝色套装戴金边墨镜,手上重涂了白色的指甲油,蒙雪象知道她状态好一点了。大家端着酒杯恳求蒙雪象回来。蒙雪象说,我不会喝酒,也不会做生意。说完把杯里的西瓜汁一饮而尽。
蓝小妈把蒙雪象拉出门,问,是不是因为女朋友在美国?
蒙雪象摇摇头,不是,我真的不喜欢我爸的生意。
蓝小妈说,昨天我去复查了,医生说目前没太大事。我马上可以把工作捡起来。我不是让你回来做生意的。你喜欢待在哪就待在哪吧,但你答应我,带你女朋友回来看看我好吗?
蒙雪象说,可她还不是我女朋友。
蓝小妈说,那你就把她搞定,然后带回来,好不好?
蒙雪象说,我又不是我爸,我不会什么……随便把人搞定。这个说法我也不喜欢,什么叫搞定?
蓝小妈说,就是因为你不是你爸,她跟着你我才放心。
蒙雪象说,你这么想见她的话,我一定带她回来,她也会喜欢你的。
蓝小妈突然又发怔,眼神开始飘。
也不用,不用一定带回来,你们在美国过得开心就好,开心就好,不用回来……蓝小妈念叨着。
蒙雪象搂着她进屋里,没有再说什么。
张甜甜
张甜甜估摸着日子,馨姐伺候完月子应该回来了,但迟迟没有消息,Richard经常有给她电话,和女儿视频,有时候还会视频讲故事哄女儿睡觉。但他一直没回来。她不问,有很多设想,又不敢细想。
有一天她在家准备给Grace洗澡,两人互相泼水,玩得尽兴时,传来门铃声,她来不及换衣服,抱着grace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嬉皮士打扮的年轻男生,亚洲面孔,个头很高,挡住一大片光,笑出8颗牙齿,张甜甜说我不信教也不捐款谢谢,伸手关门,被他的长胳膊抵住,张甜甜抬头看他,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是那种努力表现出挑衅的笑。
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张甜甜说,下意识抱紧孩子。
Grace看着男孩说,你的衣服好脏,你不洗澡吗?
他低下头冲grace笑,没想到老东西的精子还这么有活力。
甜甜意识到他应该就是Richard的儿子,比她小不了多少,也许还比她大。她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努力表现出挑衅,他也并不擅长。
男生径直走进屋里,几乎把张甜甜撞到。他把一个比外套还脏的包甩在地上,大摇大摆往客厅走。
张甜甜说,你爸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男生说,你平时在家都这么湿吗?
张甜甜愣住,低头看看自己,衣服还在滴水,她脚下有一摊水渍。无地自容,马上跑上楼换衣服,把grace留在楼上。
再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饭厅里的一副格哈德·里希特的画拿下来,正在用塑料泡沫包裹。
张甜甜走近,说,你把那副也拿走。她指指壁炉上波洛克的画。
那个是仿的,不值钱。他说。
这是真的吗?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
我想他都不会把真的放在这儿。张甜甜说。
你这么看不起自己?他抬起头。
是你把这些看得太重了。张甜甜说。
也对,你怎么会懂艺术。他说。
我只知道你要是缺钱的话,这个卖不了多少钱。甜甜说。
谁说我要卖了?我要拿回家垫桌子。他有点着急。
你不如把那个搬走。张甜甜的下巴指指楼梯拐角处。
他顺势看去,站起来,走进,是一把纹理精致的古琴,立在一个小案台上。
他拿起古琴,装模作样看看,试图念出上面刻的草书,一个字也没念对。
值钱的是这个。张甜甜走过来,用手指点点琴下面的暗红色香几。
你耍我?他说。
张甜甜笑笑,不理他。
这个,我明天来拿。他说。
他用绳子固定好画,背在肩上,往门口走去。
明天找个朋友一起来,那个很重。她把他送到门口。
他站住,顿了顿,说,如果他问起怎么办?
我就说是迪恩拿走了啊。甜甜说。
他连这都跟你讲?他说。
她递给他一张图书馆借书证,上面有他的名字。
刚才掉在地上了。我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亲密,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张甜甜说。
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但不要跟他说我来过。谢谢。迪恩说。
他接过证件,塞进裤兜里。头也不回走掉。应该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