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在机场接到蓝小妈，回家路上，她激动异常，不是看到波士顿而激动，她一眼都没有看窗外，盯着蒙雪象，问他的生活，和女朋友的生活。蒙雪象挺开心她振作起来，看样子身体也不错。

肯尼斯大街下车，蓝小妈跟着他走上楼，已经在抱怨他们住的地方太破，像汽车旅馆。

如果经济上困难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讲？你爸在的时候，你不讲，他死了也不讲，你这个白眼狼没良心的。蓝小妈说。

我没给你们挣钱已经良心难安了。蒙雪象说。

蓝小妈一惊，这不像他会说出的话，他从不表示歉疚，他只会放在心里折磨自己。

到家，满屋的烤肉香。玛丽亚的房间被改造成客厅，多了沙发和餐桌。甜甜准备了一大桌菜，油封鸭腿，烤蜂蜜猪肋排，烤龙虾配海鲜牛油果沙拉。

甜甜今天穿了暗红的宽松粗针衫和黑短裙，化淡妆，她很久没有打扮过了，针织衫下摆开线，她悄悄把上衣塞进裙子里。蒙雪象看着她，想到自己关于女人的字典，应该撕了。

甜甜有点拘谨，手抓着毛衣下摆，蒙雪象介绍蓝小妈，刚刚说完她的名字，蓝小妈就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甜甜，却有点说不出话。

甜甜缩了一下身子，也张开双臂。

他担心甜甜会不适应，尤其不适应热情的长辈，她可能也从没接触过什么长辈。甜甜招呼大家落座，吃饭，笑得暖洋洋。

蓝小妈要不不说话，要不就停不下来，说鸭腿做得好，肋排烤得好，龙虾也好，还有这个牛油果沙拉，美国的牛油果太好吃了。这个盘子好看你们放的音乐也很好听，是西班牙语吗？原来西语这么好听。还有你，甜甜，张甜甜，是吗？你太好了，太好了。

您喜欢就好。甜甜笑嘻嘻地说。

蓝小妈语无伦次满眼泪花，借口去上厕所。

蒙雪象跟甜甜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妈妈，但又不像一般的妈妈，毕竟她不是妈妈，嗯…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知道，看你就知道，你的亲人也都是好人。甜甜看着他的眼睛，停顿一下，继续说，可能比你还好。

她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我不想让她担心。蒙雪象说。

知道了。甜甜低下头切肉。很快笑容又浮上来，说，我真的很开心，她能喜欢我，原来我还是一个讨长辈喜欢的女孩，哈哈。

没有人不喜欢你。蒙雪象握住她的手。

我记得在上海见过她，想不起来在哪里了。甜甜说。

蓝小妈回来，已经平复，不会一大串一大串地说话了，大家吃得开心，只是蒙雪象觉得蓝小妈像个一般的妈妈了，盘问女朋友的那种。蒙雪象打断，说时间还长，你要住几天的，以后慢慢再了解。

蓝小妈赶忙说，是的是的。

晚上蓝小妈睡在沙发，半夜甜甜起来去冰箱里找水喝，黑暗中发现蓝小妈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她。

甜甜吓一跳，蓝小妈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睡不着。

甜甜帮她热了一锅牛奶，倒进杯子，对她说，在这边我们都习惯喝冰的，可能你喝点热牛奶会好点。

蓝小妈接过杯子，还是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她，甜甜说，我知道了——

蓝小妈一惊。

甜甜继续说，蒙雪象的女朋友里，你就见过我一个吧？没想到我还这么漂亮，对不对？

对的对的，但不是我没见过其他的，是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蓝小妈说。

其实我不喜欢处男也不喜欢没有恋爱经验的男人。甜甜盘腿坐在沙发上。

哈哈哈我可真喜欢你。不过你放心他女人的经验很多。蓝小妈本来还想说下去，但好像突然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知道，他都跟我讲过。甜甜歪着头笑嘻嘻。

你不会介意？蓝小妈说。

怎么会。我们又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而且我怎么有资格介意别人呢。甜甜说。

蓝小妈抚上她的肩膀，她顺势抱了一下蓝小妈，说晚安。回房间。

蒙雪象

大清早蒙雪象被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吓得他从床上弹起，老鼠的噩梦还没放过他，他把甜甜推醒，让她去看看，是不是又有老鼠来了。

甜甜睡眼惺忪抄起拖鞋，去到客厅，蓝小妈正在炸油条，桌上是一大锅鸡汤，各式小菜。

蓝小妈扭头，看到甜甜，又上前抱住她，兴奋地说，你起来啦。

好像她是一个睡了几年的植物人，终于醒了。

蓝小妈让她尝尝这个鸡汤怎么样，她说一大早去唐人街买的，老母鸡。炖了一个小时，可能时间不够，对了，先喝这个杯子里的，雪梨银耳罗汉果，你们抽烟太多，跟我年轻时候一样，但保养要跟得上，否则像我，老了要打针，罗汉果也是唐人街的，温州人卖的，感觉一般般，你先喝喝看。

甜甜笑着坐下，计划着白天带她去哪里玩。蓝小妈说景点就不要去了，带我逛商场，我给你挑衣服好不好？

蒙雪象确定没事，又睡过去，等再醒来，她们已经走了。

接下来几天，她们俩白天都在一起玩，晚上蓝小妈也跟着甜甜去酒吧，一直陪她到下班，根本不需要蒙雪象参与。

蓝小妈每天变着花样做饭，煲汤，每一样都是大补，蒙雪象喝得两天都在流鼻血，蓝小妈说他不用再喝了，这都是给女人调理滋补的。

蒙雪象记得小时候他在蓝小妈家，她根本不爱做饭，也不会做饭，他经常饿着肚子。可能女人老了就会这样，其实也有点可悲。蒙雪象想。

汪先生对蒙雪象发明的游戏交费点子存疑，在冷眉的说服下，汪先生表示可以试用三个月。

唐人街商户被要求下载游戏后不久，出于对产品负责的态度，蒙雪象必须要和小弟们视察一次，抽样质检，这也是他头一回以公司身份外出。

他对着镜子凝视老半天，发觉头发又长了，甜甜和蓝小妈好像都没空关心他，脸被头发遮掉半边，头发太黑，刮了胡子，还是显得脏脏的。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扛自行车下楼。

肯尼斯大街，小弟们一律西装革履，在一辆林肯车前等候，看到老大下来全部傻眼。

阿峰赶忙从他肩上接过自行车，说，大哥，今天就别骑单车了。我们不是去郊游啊。

其他小弟忍着笑，被冷眼扫视后都乖乖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小鸣面露难色，大哥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实在太像一个逃学的高中生了。

阿峰把蒙雪象拉回房间，把自己西装脱下，给大哥换上。又把他摁在梳妆台前，给他打摩丝，扎头发。阿峰说他妈妈是开美容院的，他从小看她理头刮脸。

蒙雪象看着自己被摆弄清爽，碎发全部梳起，瘦窄的脸，青硬的下巴，鼻梁挺拔成一条线。阿峰端详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墨镜给他戴上。大哥，你的眼睛太温柔了，遮上比较好。

蒙雪象再出来，大家都没说话，默默给他开门，上路，仿佛每个人都沾染了他的英俊和肃杀，一旦开口就会打破。

到唐人街，一户美甲店，开张没多久，老板娘还不懂规矩，装了游戏，拒不购买装备，蒙雪象摘了墨镜，好言相劝，老板娘本来有点恐慌，马上转为媚态，阿峰直接掏枪，顶在老板娘脑门上，操他妈的骚货！点开操作！点商店！点大白兔青龙偃月刀！女人吓得够呛。 

蒙雪象拉走阿峰，让他以后不要这样对女人说话。阿峰说对女人就得这样，她们很贱，都是骚货贱货。蒙雪象一个耳光上去，阿峰后退鞠躬，大哥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头，蒙雪象忽然有点明白权力能带来什么，除了两样他不感兴趣的钱和女人。蒙雪象坐回车里，不再视察了。阿峰觉得是自己的错，一路道歉。

三天后，整个唐人街的商户都装上了这个游戏，缴费情况良好。而他这个月的工资有1万美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参加了一次公司聚餐，在汪先生新收购的一家日料店，他听从蒙的建议，盘掉夜店。聚餐前，汪先生嘱咐他带上家属，他找借口推脱了。

榻榻米上，公司的人围了三大圈坐下，蒙雪象坐最中心一圈，中心处是日本女人爱子小姐和一个弹三味线的老头，大家开吃前，由爱子唱冲绳民歌活跃气氛。

汪先生换了位子，坐到蒙雪象旁边，跟他讲，发现没，你跟我很像，我现在的女人也是唱歌的，哈哈哈。发现没，我们leader都喜欢唱民歌的，不管是中国民歌还是日本民歌。

蒙雪象扯出一个笑容，汪先生说完冲着爱子喊，来一个《平和の琉球》！祝愿我们的祖国和平昌盛，繁荣富强！

众人举杯，跟着喊和平昌盛，繁荣富强。蒙雪象被他们的爱国热情击倒，仔细看，很多人的眼眶都红了。

歌是好听的，一曲过后，汪先生又让来一遍。众人又跟着喊了一遍。看到蒙雪象的嘴没跟上，汪先生搂着他地肩动情的说，我每次听这首歌都要揩眼泪，“这个国家的和平，由谁决定？在眼里还未枯竭时，在美国的伞下做梦，浑浊的我，身败名裂，为何拒绝，作为人而活着。苍月在哭泣，也有无法忘怀的事，种下爱吧，为这个岛屿，为伤口无法愈合的人，为了世代流传下去。”

蒙雪象深长点头，掩面用心听。冲昏头脑前，在指缝中发现了最外圈坐着的长脸，他对蒙雪象谦卑笑笑，开吃之后，长脸握着一瓶日本威士忌来跟蒙雪象道歉，不仅一口气喝完一瓶，还土下座给蒙雪象，说嫂子在就好了，我对不起嫂子。蒙雪象拍拍他的肩说都是兄弟，但是以后不要这么喝酒，浪费。

没过两天，长脸出门上班时，在家门口被波士顿移民局带走。

那天晚上蒙雪象很开心，带蓝小妈和甜甜去市中心吃法餐。她们都是吃过、见过的人，但还是表现出惊喜。

甜甜头盘就要冰激凌，他知道她是松弛开心的。

蒙雪象跟甜甜说，她不用工作了，他现在的工资足够。

蓝小妈这才问他在什么公司。

蒙雪象说，一家高科技公司，都是爱国的华裔人才。

甜甜一个白眼翻上去，她说，我必须要工作的，法院会来审查我够不够资格。

蒙雪象看蓝小妈面色沉重，应该已经知道了甜甜的状况。

蓝小妈说，对，必须要把孩子要回来。

甜甜笑笑，握住蓝小妈的手。

一点点，聊到了甜甜的童年。

甜甜说到她曾经待过的两个寄养家庭。其实想想他们对她还不错了，没有虐待她，没有逼她干活。

蓝小妈一阵唏嘘，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眼泪一颗颗掉进她的盘子里。

蒙雪象摸摸她的肩膀，对甜甜说，我跟你说过，蓝小妈是个特别心软特别脆弱的女人，听不得这种故事。

甜甜对蓝小妈笑，说不用心疼我，没什么，我早就不介意了，也不在乎是被抛弃了还是被拐卖了，无所谓的事，反正我早就长大了。

蓝小妈小心地问甜甜，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你是不是一直怨恨她……

甜甜面色平静，有点懵懂，摇摇头。

甜甜说，我早就不会想她了，大概从我上了中学吧，反正就是早不会想了，我也不怨恨她，我干吗怨恨一个跟我无关的人呢？

蓝小妈说，啊是，也是也是。那你也不会想找她了吧。

甜甜说，当然不会。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找她，没必要，关于她的记忆本来就很少，到现在，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无所谓的事情。

蓝小妈点点头，咽下要说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她少了一些雀跃，但还是像照顾月子一样照顾甜甜。

天气突然就热起来，波士顿的人从棉衣到短袖是一夜之间的事。

5月的第一个周六，甜甜准备去接Grace，法院批准了她每周一次见面的申请。

蓝小妈在家清扫擦洗，不让自己闲下来。新买的向日葵插进花瓶，冰箱里不新鲜的食物掏出来倒掉，她说，报了一个波士顿一天游的旅游团，让雪象陪我去，可能还会去周边小镇。

甜甜知道她是想给她们留出空间。蓝小妈挎上包包，出门。

甜甜思前想后，还是追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改一下旅游团日期吧，我想你留下来。甜甜对蓝小妈说。

蓝小妈突然一个箭步冲回家里。我赶紧把杨枝甘露做起来，你接她回来就能吃上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