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第二天蒙雪象去德诚信贷公司上班,他顶替了李经理,开始为长乐商会做事,冒着随时被砍掉双手的风险。
老板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置办一身阿玛尼西装。
他想象自己打领带穿西装坐在办公室里的模样,觉得有点滑稽。
跟老板请示不想穿西装,但还是拿到了5千美金的置装费。
他太擅长灰色地带的事情,蒙自忠怎么做大的,他还小的时候就一清二楚,如今时代变了,他可以随机应变加入新的技术,避税、洗钱,他做得更好。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他不知道。
甜甜的手机没再开过,他尝试去找她,但没花更多力气。
他只想躺在浴缸里,等她来找他,他总是在找她,从小到大,从14岁到24岁,从上海到波士顿,他实在找不动了,遗留的战场他也打扫不动了。
她也应该找他一次,她为什么不能找他一次呢。她说她要平等地尊严地,英雄和英雄地在一起。那她就不应该为这点事生气,他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她怎么会因为这点事生气呢。
他是有耐心的人,可以坐在桌前解题解一整天,他的耐心会得到回报和答案。但甜甜不是数学,她不给他答案。
蒙雪象看着比特币的价格疯狂上涨,听着她留下的音乐,在Jay Hawkins连吼带喘还有猪叫的歌声里悲伤。他看那张专辑的名字是《Are you one of Jay’s kids?》。
他找到玛丽亚,付给她三倍房租,让她联系甜甜,帮忙照顾甜甜。玛丽亚说没问题,她还说要给甜甜介绍新男朋友,越南人,墨西哥人,阿根廷人。
试过几个她就知道你的好了。玛丽亚说。
谢谢你的好意,你只需要看她缺不缺钱,其他的事情别费心。蒙雪象说。
玛丽亚耸耸肩,嘟囔几句,他没听懂。他想问问Raj去哪了,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他没有问出口。说得矫情一点,他现在不是什么正经人了,也不应该再联系那些正经的朋友,包括崔西。
又过去一个月,他忍不住问玛丽亚,甜甜在干什么。玛丽亚说她忙着找孩子。他问,甜甜有没有提起过他。玛丽亚说没有。玛丽亚说用不用我给你介绍新女朋友? 蒙雪象没理她。
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无法体会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他无法体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意味着什么。
在他16岁,Vivian曾经到上海做过签售会,当时他背着书包站在三联书店对面,看到蜜桃汇的小姐们鱼贯涌入,他几次想过马路,走进去,看一看妈妈,听一听妈妈讲话,没什么难的,也没什么怕的。他抓紧书包背带,满手是汗,耳机里是John Lennon的《mother》,单曲循环了5遍,还是没有走过去,他知道,未来,他也不会再走进。
Mother, you had me but I never had you
I wanted you, you didn't want me
So I, I just gotta tell you
Goodbye, goodbye
Father, you left me but I never left you
I needed you, you didn't need me
So I, I just gotta tell you
Goodbye, goodbye
张甜甜
两个月前,甜甜在DCF(儿童家庭部门)见过一次领养家庭,一对白人夫妻,他们已经有一个10岁的女儿,艾玛。丈夫威廉是畅销书作家,写过《成功9步法》《拯救自己,从今天开始》。妻子珊曼莎做对冲基金。
他们笑声爽朗,握手有力,讲话友善又机智,甜甜站在他们面前,自卑得要死。他们对她说,随时都可以来看孩子,当然最好提前来个电话。甜甜点点头。
威廉问甜甜,有什么额外要注意的吗?比如Grace睡觉要抱什么玩偶?睡前喜欢听歌还是听故事?她有没有什么隐形的朋友?我小时候就有一个隐形的朋友,大块头波比,一直在保护我哈哈……
他的话密集连绵,笼罩住甜甜,甜甜感觉密不透风,难以喘息。
Grace被工作人员领过来,撕心裂肺,哭着要爸爸,甜甜抱她,她捶打甜甜,她认为都是她的错,爸爸不能来找她,爸爸不要她。
Grace对着甜甜说,我恨你,我恨你,妈咪,我恨你。你去死。
威廉一脸抱歉对甜甜说,孩子都是这样,这不是真心话。
甜甜想起她5岁的时候,被民警小王送去福利院,她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哭,也早不记得小王长什么样,她从来不去想过去,以为不去想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现在,她的女儿将会跟她一样,想到这里,她就痛得站不住,她不想在他们面前丢人,但实在支撑不住,只能弯下腰双手死命揪住肚皮。
威廉让妻子先带孩子上车,他陪在甜甜身边,一直在讲话,甜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最后,威廉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甜甜。
我新出的书,可能对你有帮助。威廉说。
甜甜看了五分钟才看清书名《人生总要撞一次钟:通往上市之路》。
甜甜忍不住用中文说,太他妈的傻逼了。
威廉当然听不懂,但他说,哦,有道理,我会学学中文,Grace不应该忘记自己语言。
威廉和萨曼莎住在萨默维尔的平克尼大街,隔两条街区就有花园和教堂。这条街放射出几条狭窄的小街,两边是红砖楼,每到下午,楼和楼之间总是弥漫着紫光,她以为是阳光照在红墙上反射的柔光,后面发现窗户的玻璃是紫色。
甜甜守在他们家附近,不敢联系,只是观望。有天下午,她在街对面,狼狈吃一个汉堡,隔着一辆甲壳虫,看到他们带着艾玛和Grace从家门口出来,艾玛脖子上套着一个游泳圈,手牵Grace,威廉手拿一个泳圈,要套向Grace,Grace笑着闪躲。她说她会游泳,她不要救生圈。Grace跑开,甜甜远远看着,每一步都让她担心小囡要跌到,每一步都让她不自觉露出微笑。
她听到Grace问威廉,为什么你家的窗户是紫色的?
威廉说,你喜欢紫色吗?
Grace点点头。
威廉说,原来只有“五月花”的后代才拥有在自家住宅使用紫色窗户的特权。
Grace忽然停下,似乎看到甜甜,甜甜马上蹲下,躲在车后面。
等Grace执意走到对面,汽车背后,一地汉堡渣,甜甜已经不在。
甜甜在离萨默维尔最近的查尔斯镇安顿下来,是她学生保姆May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比较冷清,也没有红砖房子,都是米色或者脱落的黄色平房。
她在波士顿没有朋友,幸好之前对保姆不错,她很多护肤品和衣服都送给她了,现在她在may的房间里看到那些东西。May说,这些还给你吧,你可能更需要。
我是不是像个傻逼?甜甜问may。
要我说实话吗?may说。
当然。
你是不怎么聪明,但傻逼也不至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规划人生的,我高中在国内,那会儿已经在计划未来的路,到美国读书之后,这种计划会落实到每一天,这样我才能睡得着。may说。
怪不得我一直睡不着。甜甜说。
但你还年轻,不是吗?may说,我本来计划在33岁生孩子,但按照现在的状态,这个计划要推迟。那就会引发别的问题和改变,毕竟孩子是一件大事。但你很年轻的时候完成了这一步,现在就不会有这个困扰了。
困扰一直都会有。甜甜说。
May拿起梳妆台上的瓶罐,摇了摇,对于她的困扰表示无法感同身受。
人生可以这样计划成一段一段的吗?甜甜问。
一定要这样。因为你只活一次,计划才能有效率。May说。
我一直随波逐流。甜甜说。
中国人不能这样,否则跟那些黑人棕人有什么区别?May说。
甜甜翻白眼。幸好May健身的时间到了。
甜甜很快找了工作,有工作证明才有基本资格要回孩子,工作是唐纳尔介绍的,一家台湾人开的酒吧,“美丽岛”,顾客主要是老华侨,她每天晚上9点去唱几首邓丽君凤飞飞,周三周五晚上12点去另一家livehouse,给一个崇拜撒旦的朋克乐队做美声和声。周末的下午她去教会唱诗。她也信了主,因为可以得到教会更多的帮助,更多的钱。
她第一次知道唱歌变成工作是什么感觉,不是很好。想到未来还要继续这样,也许几年几十年,感觉更差。给人生框个架子,跳进这个架子,跳进架子里的每个格子,不停地跳,直到死,还在某个格子里,这样活着怎么会开心?只是想一想甜甜就喘不上气了。她不想跟May谈这个问题,她觉得May一定会像看不起黑人一样看不起她。
甜甜每周抽出一两天来偷偷看女儿,有时只是待几分钟,有时待得久一点,Grace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美国小孩,不怕冷,不娇气,喜欢自己动手,喜欢劳动。
如果姐姐艾玛不在的话,甜甜会跟Grace招手,只有第一次Grace装作没看见她,赌气跑回房间,之后Grace都会确定没人看到就向甜甜跑去,问妈咪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甜甜说快了快了,她一定会接走她的。甜甜会问她过得开心吗,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
grace的笑容越来越多,甜甜既感到高兴,也有点失落。
几个月后,玛丽亚到美丽岛找过她一次,问她缺不缺钱,她说还好。玛丽亚说缺钱跟她讲,她在理财,现在有一点闲钱了。但如果不那么缺的话,还是继续理财比较划算。
甜甜懒得听她颠三倒四的讲话,她问蒙雪象怎么样,玛丽亚说像个赚钱机器在运转。中国人嘛,赚钱是头等大事。如果你想问他有没有别的女人,那我非常确定地告诉你,一个人决定做一个赚钱机器的时候就已经主动把自己阉割了。
甜甜听得一头雾水,查了翻译软件,再三确认,“阉割”?为什么?
因为下半身很耽误事啊。整个拉丁裔民族都被这个耽误了,否则我们早就占领美国市场了。玛丽亚说。
噢,你说的是一个比喻吧?甜甜问。
没有比喻,没有形容,事实就是这样,残酷。玛丽亚说。
阉割?去医院那种吗?还是被别人?甜甜问。
难道是我干的吗?玛丽亚说。
甜甜当晚回到她和蒙雪象的房子里,3点半,蒙雪象正在睡觉,她没说话,直接扒开他的裤子,检查一通。
蒙雪象以为她要做爱,反手把她压在身下,解她的上衣,总算解除误会。她突然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太好笑了。
哪里好笑?他说。
我以为你几把没了。她说。
为什么会这么以为?他说。
没什么,突然做了噩梦。她说。
不过,你不在,我的几把就跟没有一样。他说。
我跟你的几把一个功能吗?她说。
一样重要。他说。
如果没有的话,也一样都能活下去。甜甜说。
蒙雪象从床上下来,没穿衣服站在灯光下,光和影在身上流动。
你希望我活不下去吗?蒙雪象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想?甜甜说。
甜甜爬上床,睡觉。蒙雪象没再睡着,害怕她走。
第二天,他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出门买牛排,挑最贵的,他说终于不用吃鸡的边角料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吃了。甜甜摸摸他的头,像摸一个孩子。
两人回家做饭,吃饭。下午还一起去看电影,《佛罗里达乐园》,选片失策,讲不负责的妈妈和她可怜女儿,梦幻的悲惨。
回家路上,她跟他吵起来。她说她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妈妈,偷东西,领救助,吃餐厅里的剩饭。钱只够住汽车旅馆,没有长远打算,恶性循环,大谈自由,个体,鄙视权威,但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她还没开始卖淫。
他跟她说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好好照顾她,她绝对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这更激怒甜甜,她不想要被照顾了,她已经恨透了被照顾,她的人生都毁在了贪图照顾上。
他不想跟她吵,他发觉她现在脆弱敏感得过分,他只是紧紧牵着她的手,害怕她走。
晚上8点,甜甜说要去工作了,蒙雪象也要陪她去,被甜甜拒绝。
他还是偷偷跟去了。溜进酒吧,听了半首追梦人,看到满座的华裔中老年人,放下心来,怕她看到自己,又溜出门,站在门口窗户处,继续听歌,歌声飘摇,摇落一阵树木混杂酒精的味道,他也不觉得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