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十年后。

雪势稍稍小了点，通向疗养院外面的那条路积雪微融，勉强可以通车，但并不适合普通车辆通行，只有那种带着雪地胎和防滑链的越野车才能抓得住地面。郑大成手下的那些人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等雪化得更彻底一点再往里开。

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从疗养院里面倒是开出了一辆越野车。一辆不大的车，车身脏兮兮的，像是腻腻地沾着很多油渍。雪地上开车果然不太容易，眼看这辆车在刹车之后又往前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车灯晃闪了几下，整辆车都忍不住打了颤，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喂，让个路呗”。有个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是关照，是穿着电力工人维修服的关照。只见他边说边向那群守在路口的人走去，防水长靴踏在雪地上发出一路咔嚓咔嚓的响声。

“各位大哥，发生什么事了？你们都守在这儿干啥呢，这么冷的天气。”关照朝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像带头人的男人递出了一根烟，还佯装很冷的样子瑟缩了一下脖子。但那个男人并没有接，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关照伸出去的手尴尬地被晾在半空中。

 “出去干吗？”对方眼神疑惑，边说边朝那辆越野车的方向看去。

“还能干吗，前两天下暴雪，那风吹得，呼呼的，里面的电路系统瘫痪了好几次。咱们要求了好几次外援，可都没办法，暴雪封路，根本就进不来，现在我看这雪好像小了一点，路况也稍微好了一点，这不，得出去接应一下外援的电力维修队嘛，顺便再运点仪器进来。”

“车里还有人？”

“没有没有。”关照直摇头，但对方似乎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径直走向了那辆停在雪地上的越野车。“啪嗒”一声，车门被拉开了，只见后座赫然放着一个铁质的长盒，体积很大，躺在后座上，占据了整整两个位置。

“这是什么？”那个人冷冷地瞥了关照一眼。

“哦，这是坏掉的仪器，正准备拉出去修的。”

但那人似乎还是很疑惑的样子，伸出手想掀开盖子看一看，关照的整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要不您打开来看看吧？”他倒是先发制人，主动了一把。这种时候就像是抓着一手烂牌却喊了all in，就像是拿一把没有子弹的空枪抵着对方的脑门。最先心虚的那个人最先输。

听了关照这话，对方刚伸出来的手倒是在半空中顿了顿，“这么脏，还是算了。”然后就把手缩了回去。

关照松了一口气，“那我就先开出去了，这里面的电路还等着人修呢，麻烦各位大哥让个路哈。”

只见那位带头人挥了挥手，前方便让出了一条路，关照乐呵呵地上了车，慢慢开了出去。

大概是在过了五分钟后，那位带头人猛然意识到不对，立马追了出去。

雪地湿滑，关照平常开车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甚至还会在嘴里叼根烟，可此时，他的双手却紧紧抓着方向盘，两只眼睛也死死盯着地面。他知道撑不了多久的，撑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发现端倪，就会立马追上来。

果然，关照往后视镜的方向看了一眼，后面已经有好几辆车追了上来。他狠狠拍了下方向盘，低声咒骂了一句，没想到这辆破车的马力这么不足，这才多久，就要被人追上了。关照一咬牙，狠狠踩下油门，以最大的马力往前开去，那辆破败的越野车像是喝醉了一般，边打滑边往前开去，在满是积雪的道路上拖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但在车子绕到第三个山脚的时候，还是被后面的车辆截堵住了，关照狂打方向盘，试图从旁边绕出一条路出来，但根本没有办法，地面太滑了，车子一个侧身，只撞起一大片扬尘般的碎雪，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在上下狂颠了几下之后，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围追的人全部下车，举着枪围了上来，他们粗暴地拉开车门，粗暴地掀开了那个铁盒。

可惜，铁盒里根本就没有人，从来都没有。

驾驶座上的关照把肩一耸，嘴边出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大概是在三个小时前，苏眉的意识再次回归了。可这次，贾振的神色无比凝重，手上拿着对话器却迟迟不往自己太阳穴上贴。因为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意识通话了。

眼下的情势恐怕比窗外的暴雪天气还要糟糕，郑大成的势力已经一手遮天，疗养院外面又堵满了人，等天气好转，他们一个都逃不了。现在想要再阻止郑大成，阻止生命捐赠局，阻止那些笼罩而来的阴谋，已经太晚太晚了。凭着他们几个的力量，几乎是螳臂挡车。

眼下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苏眉在十年前就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让苏眉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宋钧彦，让宋钧彦在十年前的林晟案上帮林晟洗脱罪名，并且揭露郑大成和柯卉的肮脏交易，把生命捐赠局和后来那些无止境的阴谋都扼杀在萌芽的状态。

但贾振还是犹豫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以林晟案作为节点，之后所有的时间线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生命捐赠局的话，也就没有他和苏眉的相识，没有Connie，更没有关照。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洗牌，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至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贾振不忍心，但又不得不忍下心。就在这个时候，向来嬉皮笑脸的关照突然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贾老头，外面的雪已经越来越小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先出去引开他们，拖延一点时间，但估计拖延不了多久。”“贾老头，抓紧时间，这里就交给你了。”关照的目光笃定地看着他，像是在传递给他什么力量。

“嗯”，贾振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上的对话器戴了上去。

晚上8点半，十年前。

苏眉终于在林晟案的前一天晚上再次醒了过来。

宋钧彦还坐在书桌的电脑前准备着明天上庭时的材料。他戴着一副框架眼镜，原本就很少年气的他又多了一股书卷味，暖色调的台灯还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绒绒的光泽，好看，真好看，苏眉还从没见过戴着框架眼镜的宋钧彦，可不知道为什么，苏眉却越看越难过，越看越悲伤，越看越想哭，这么好看的宋钧彦，自己还能看多久呢？苏眉不知道。

还会有很多样子的吧，还会穿上很多她没有见过的衣服，剪着很多她没有见过的发型，站在很多她不认识的人身边，说着很多与她无关的话，在宋钧彦往后漫长的人生中，在接下来她或许无法参与的几十年中，还会有很多样子的吧，只是，或许她都看不到了。这样想着，苏眉的一只手已经不自主地抚上了宋钧彦的鬓发，她的指腹在上面慢慢摩挲着，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温柔。

“绿子，你在想什么？怎么这么看着我。”宋钧彦偏过头来看他。

“我在想，时间如果可以停止就好了。”

突然之间，宋钧彦抬手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拔下旁边的旋钮，“呐，我现在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他把停住的手表递到苏眉面前，时针和分针被定格成了一个小小的锐角。

苏眉一下就笑了出来，是他，这才是他。

她突然想起他们还在那个临港小镇的时候，有天宋钧彦带她去露台，转头对她说，“绿子，我有召唤风的能力，你信不信？"说完就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你看，我只要一点火，就会有风出来。"真的是很傻呐，但却又忍不住觉得可爱。苏眉想起来了，想起来，原来爱之于她，就只是那一瞬间的心情。

苏眉一下就笑了出来，眼睛里却含着泪花。

“绿子，你怎么了？”看着这样的苏眉，宋钧彦忍不住伸手拭了拭她泛红的眼眶。

“宋钧彦，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会不会怀疑你曾打过的案子？”

“嗯？”

“我说是，如果它是错的，而现在又有了一个可以重新修正的机会，你会想要去修正它吗？”

“当然会啊。”

“如果，如果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呢？如果这件事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是对你很不好，你还是会选择去做这件事吗”

“嗯，”宋钧彦像是低头沉思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绿子，你还记得那个109大厦坍塌事故的案件吗？”苏眉摇头，一片茫然，“没事，想不起来也没事。”宋钧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是，苏眉捕捉到了。

“我知道你忘了很多事，没关系，来，我慢慢告诉你。”

“那个坍塌事故死了很多人，有无辜路人，有建筑工人，还有工程师和项目负责人。当时建筑公司提出了分级赔偿法，也就是按照遇难者的年龄，文化程度，薪资水平，推算他们在自然寿命的长度下，能够创造多少利益，从而来对他们的生命进行赔偿。”

“听上去很疯狂吧，可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一级生命，二级生命……居然还有很多人觉得这样的分级赔偿法非常合理。”

“可在我看来，生命都是同样珍贵的，于是我就决定成为那些遇害者的委托人。但是绿子啊，当时的我顶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那些一级生命，高薪高知遇难者的家属们，全部都来指责我。”

“最让我难过的是，那些建筑工人的家属也不理解我，他们跑来求我撤诉，他们说，宋律师啊，你别告了，建筑公司说，如果这个官司真的要打，他们就一分钱都不给。”

“他们不是对法律没有信心，不是对正义没有信心，也不是对我没有信心。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习惯性软弱，习惯性息事宁人，算了吧，算了吧，好像他们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算了的。”

“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所有人都觉得我多管闲事，那时候的我，顶着各种责备和鄙夷，就像你所说的，在做一件我觉得对所有人都好，但唯独对自己不好的事情。”

“绿子，你知道吗，连我都快要放弃了，可你知道最后让我坚持下来的是什么吗？”

“是你。是你，绿子。”

“当时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说有一位极负盛名的音乐家曾来到一个大教堂前举办音乐会，广场上挤满人，但没有人鼓掌，从头到尾都没有，于是那个音乐家非常生气，决定不给那些人安可曲。这个时候，身边有个乐手提醒他看地上，他这才发现原来广场上正下着倾盆大雨，所有人都撑着伞簇拥在一起听，所以根本无法鼓掌。”

“这个故事是你告诉我的，绿子。你还说，感激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你的身上。”

“绿子，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失手过什么案件，如果你问我，会选择回去修正自己的错误吗，我觉得我会。如果你问我，会选择去做一件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唯独对自己很不好的事吗，我觉得我也会。”

“感激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你的身上。”苏眉瞬间就觉得自己输了，输给了那个她从未打过照面的女人，她也终于明白那个永远被宋钧彦挂在嘴边，记在心上的赵梓绿为什么这么值得被爱了。

就在那一瞬间，苏眉也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了。

“宋钧彦。”

“嗯？”

“等你打完那场官司，等到你让林晟得到应该的惩罚，等到郑大成和柯卉付出他们应偿的代价，等待整个生命捐赠局的黑暗面都被曝露于日光之下。那么，一切都会改变。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生命捐赠局，我不会再遇上贾振，更不会认识你。

宋钧彦啊，虽然我们还生活在一个世界，但却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从此以后，我将怎样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呢，宋钧彦？

或许我会成为你在餐厅喝咖啡时的一个背景，成为从你车窗外闪过的一道影子，成为你在某个夜晚突然抬头，前方大楼里亮起的一个窗口。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我们之间能有的所有关联。”

“对不起了宋钧彦，这次我恐怕要替赵梓绿辜负你了，我也要辜负我自己了。

以前的我，总觉得只要足够爱，就什么都可以，只要足够爱。可到现在我才明白，人生千百般，爱算什么，爱真的什么都不是。

如果只有爱的话，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何况，我只有我一个人的爱。”

“我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以前的我，总以为爱情不一定非要两情相悦，如果我能独自承受所有的甜蜜与伤感，独自承受所有的悸动与落空，独自目睹我们间所有的相逢与别离，那么这也算爱，这也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完整爱情。

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是苏眉，不是赵梓绿，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哪怕她已经死了，哪怕我可以住在她的身体里。苏眉，苏眉，哪怕是soulmate，也是你永远触不可及的二分之一爱人。”

“宋钧彦，这次，恐怕我和你，都要永失所爱了。”

这些才是苏眉真正想对宋钧彦说的话，但她一个字都没说，一个都没有。

“宋钧彦。”

“嗯？”

她只是默默站起来，替宋钧彦摘掉了鼻梁上的眼镜，她只是温柔地嘱咐他快点睡觉，说明天会早一点叫他起床，她只是默默坐在床边看了很久宋钧彦熟睡中的脸庞，她只是看了很久很久。

她只是把生命捐赠局的资料和林晟案的真相与证据都悄悄拷进了宋钧彦的电脑，她只是悄悄在桌上放了一张纸条，然后轻轻掩上门，一个人走进了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