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小宋，快，快进来。”

“绿子绿子？！”

随着这些感知越变越清晰，越变越强烈，苏眉意识里的“成像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疲累，就连下巴上都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须，眼神倒是很清明，毛绒绒的眉毛，毛绒绒的睫毛，把整双眼睛也衬得毛绒绒，让人很容易就想到某种亚热带植物，他的外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的话应该会好看，但可惜，此时他的嘴却向下崴成了一个很夸张的弧度，嘴角抿得很紧，好像如果不这么做，马上就会有很多很多的话，很多很多的情绪从里面掉落出来。

苏眉还在疑惑这个人又是谁，下一秒她又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触感”，但跟上次的触感完全不同，这次似乎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是一个男人的拥抱。苏眉感觉到了他呼出的水汽，跟着呼吸声一起一伏上下鼓动的胸腔，在秋天的风中呆了很久之后身上干燥而清洁的味道，还有来不及刮的胡茬擦过后颈时的微微刺痛。这个拥抱“感觉”起来太过踏实笃定，很像在特别冷的冬天，往胃里灌注一杯还微烫的热水。

“绿子，绿子。”一时之间，苏眉又不知道自己陷落在了哪里。

“绿子，绿子。”宋钧彦还在不停地唤着赵梓绿，但他不知道眼前的赵梓绿只能做出最基本的应激性反射动作。真正的赵梓绿其实早已死去，眼前的肉身只是苏眉那只送出一半的体征生命的载体。

但此时的情况并没有人真的清楚，或许所有人的视角拼凑起来，还能摸索到些许线索。只可惜现在每个人都各执一端，借着自己的眼睛窥伺那一星半点的光亮，除此之外，目之所及处只有迷雾般重重叠叠的疑惑。有人疑惑自己的女友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苏醒过来？有人疑惑为什么苏眉的生命值转让会让体征生命和意识生命分裂开来？毕竟往常所有的案例要么完全成功，要么彻底失败，从来不会出现这样二分之一的中间状态，还有另外一些人，则在疑惑突然消失的苏眉到底去了哪里？

贾老头并不知道关照到底是怎么找上自己的，但此时的处境看起来对自己非常不利。眼下贾老头正被他堵在通向那家面店的小巷拐角处，这个位置相当隐蔽，原本不是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来往的行人就已经很少，加上这个位置是各处视线的死角，就算有人路过也不会发现他们俩。

贾老头体格魁梧，整整比关照高出半个头，但关照却在贾老头经过这个拐角的瞬间就挟持住了他，想来这身手一定是经过一些训练的，面对这样的对手，贾老头完全不敢乱动。更重要的是，他能明显感觉此时有个硬物正抵着他的腹部，是刀尖？还是枪口？哪怕贾振这人再硬气，眼下的境遇也吓得他不敢乱动。

“苏眉？认识吧。据我所知五天前你把她从地铁站带走了。”

“她现在人在哪儿？”关照的话步步紧逼，完全不留给贾振任何喘息的空隙。

“我不知道啊，那天她就走了。”生命捐赠局作为一个地下组织，除了捐赠者和受捐者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它的存在。

“远振对外贸易公司是吧？那天她进了大楼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显然，关照完全不相信贾振的话，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凌厉，贾振明显感觉自己腹间的硬物又往前抵了几分。

“裴先生？”贾振突然想起苏眉之前曾说过如果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联系一个叫裴洋的心理医生。但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理医生。

“我不是裴洋。但你，应该是生命捐赠局的人吧。”

“你连这个都知道？”显然对方的回答已经完全超出了贾振的预料，他的声音都不禁提高了几分，语气中满是冷不防的错愕。

“喏，”眼前这个小平头突然换手肘制住贾振，腾出另外一只手从裤带中摸索了一会，然后把一张牌子亮到了贾振眼前，“警察。”

“我现在在调查一个案件，苏眉是关键人物。”

“具体的情况我还不能跟你说，但你最好配合。而且，苏眉，绝对，不可以，死。”

最后，贾振还是把关照带回了办公室。除了工作人员和捐赠者，贾老头从来没有带别人来过这里，关照是第一个。原本带关照回来是想探探他的口风，究竟他是从哪里知道了生命捐赠局的存在，毕竟眼前的他，目光中带着矍矍的光芒，他不是苏眉，他不是那种被打碎过又被随意粘贴起来的人。像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是自杀者，更不可能是濒死的求生者。但此时，他却后悔了，只见关照正靠在他的沙发椅上，一双脚交叠起来跷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印子，那张桌子是他上个月刚新换的，贾老头觉得自己好像是眼看着一张新漆的红木桌突然被一个滚烫的杯子烫出了一圈印痕，他觉得那印子分明不是烫在桌上，而是烫在自己心里。更可恶的是，贾老头也是现在才知道之前抵在他腹间的硬物根本就不是什么刀尖，也不是什么枪口，而是一个金属打火机！ 而现在，那个火机正被关照拿在手里把玩。

贾老头憋了一肚子火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好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白酒，兀自喝了起来。但没想到关照的反应比他还要迅速，“没想到你这还有这么好的酒啊。”

“好酒当然有，但只能分给朋友喝。”

“我们怎么就不能是朋友了？只要你赶紧告诉我苏眉现在到底在哪儿，咱们立马就能成为朋友。”这样格格不入的玩笑话，关照说起来倒是顺畅得很，丝毫没有顾忌此时的语境和贾振不阴不雨的心情，还自顾自地占据了桌子的一边，把酒瓶拎了过去。

贾振瞥了眼正眯着眼睛抿了口酒的关照，内心的波澜激荡得更厉害了，眼前这个人的目标显然就不是生命捐赠局，但贾振还是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踪苏眉的过程中发现了生命捐赠局，更无法确定他到底对生命捐赠局了解多少。此时的情况，显然是他不能妄加判断的，而且更棘手的问题是，现在苏眉已经死去了，自己又该怎么跟他解释？

“啪嗒”，贾振顺手拿起关照放在桌上的金属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假装深沉地凝视前方，其实不过是掩饰此时不知如何作答的无奈。可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砰“地一声被人拉了开来。“老大，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是Connie，显然她没有做好还有第三者在场的准备，前半句话因为惯性已经冲出口中，还好后半句又被她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Connie的突然造访倒是暂时解决了此时的尴尬局面，贾老头和关照几乎是同时腾地一下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哇，你这还有这么漂亮的美女。”

有时候，人不喜欢把话说得太过清楚，其实是对自我表达这件事缺乏思虑，又对互相理解这件事过分自信。就像贾老头说的“想办法处理一下”，对他而言，自己能给苏眉最后的尊重和最大的善待大概就是帮助她完成意识上的死亡。

“什么？这不相当于是谋杀？”但显然Connie对这件事已经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解读。“死亡“本身并不存在任何偏见，只有人自己的视角会错位。若人们一早已经站在了对立面，那么救人和杀人也不过是同一件事情。

“不行，绝对不行，”尽管知道贾老头的生死观有多豁达，但Connie 也有她自己的坚持。“原本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尽快和苏眉的意识获得联系。”

“不行，绝对不行。”苏眉又喃喃了一遍，仿佛这样不断重复的自我暗示可以让她从心间生长出一些力量来，这些力量从心间慢慢灌输到她暗暗攥紧的手掌中，灌输到她微微发青的指节间，灌输到她看向贾老头的眼神中。于是，她的目光，她的语气又多了几分笃定，“总之现在已经快成功了，无论如何，我们先知道苏眉现在的意愿之后再做决定吧。”

贾振这辈子最讨厌两件事，第一是有人喝自己的酒，第二是有人听不懂自己的话。但这两件事都在今天发生了。他希望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他希望所有事情的发展最后都能变成一个半径既定的闭合圆环。但似乎，眼下不管是来路不明的关照，还是突然偏执的Connie都变成超出他掌控之外的，突然爆炸的指数曲线。

他原本想好好教训一下Connie，顺带把关照赶出自己的办公室，但当他被Connie带到实验室，当他看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苏眉，当他发现Connie正把苏眉依旧温热的意识慢慢注入到冰冷的电子仪器中，他的内心还是产生了动摇。

“那是什么?”在苏眉的身后，有两个椭圆形的装置，一个通体瓷白，另一个则是漆黑色的，看不出这两个装置究竟是由什么材质制成的，但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奇异光泽。尤其是那个黑色装置，顶端还亮着一盏红色的小灯，小灯的红色光线投射到前方的悬浮透明屏上，像是把眼前的空间突然切割出了齐整的一块。而那块屏幕上有很多细微的透明小孔，像紧密排列的小气泡，正在有规律地伸缩着。

“白色的是她的自然意识，黑色是她的潜意识。”Connie边说边拿起扣在衬衫衣领处的眼镜，单手往鼻尖上一架。关照看着Connie这一气呵成的爽利动作，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或许是她脸上那个金属眼镜框的反光。

“准确说，这是两个意识副本。你们可以把它理解成是从苏眉大脑意识中提取出来的代码组成的模拟意识。”

“你们看，”Connie对着半空中的透明屏幕做了一个手势，透明屏幕上那些小气泡突然开始发出了“爸爸，爸爸……”的机械人声，那声音的音调时高时低，听上去有些缥缈，让人想到那些对着漫无边际的漆黑宇宙不断发出电波的孤独小行星。

“这其实是个转换器。因为意识副本不过是一些代码语言，需要通过这些转换器，才能变成相应的人声或者文字。”

“通过转化器，我们大概能了解她现在脑部活动和思想意识。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只成功连接了她潜意识的副本，至于自然意识，再给我点时间，应该很快就能连上。”

实验室的空间很大，Connie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在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撞出三两声回声，才彻底落定。大家都看着眼前的场景，陷入了各自的沉思。只有苏眉的潜意识还在不断发着声，“爸爸，爸爸……”

还有那个瓷白色的自然意识副本，顶端开始发出一点幽微的蓝光。那光亮还很微弱，而且伴随着不稳定的频闪。那冷色调，低明度的光，既不像秋日午后清透的阳光，也不像街上路灯发出的昏黄灯光，而是像冰箱里的照明灯，冰冷又克制。而此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苏眉自然意识的副本被成功连接上，然后投射成具象的图案或者文字，或是被转换成可以和外界进行对话的人声。

所有人都怀抱着各自的疑问，用焦渴的目光搅动着此时的静默，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苏眉的意识副本醒来，然后给眼下发生的一切带来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