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从来不抽烟的宋钧彦连着给自己点了三根烟，每根都只抽了两口，便被他烦躁地摁灭了，向上升腾的烟雾有些呛，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除了机械性地重复手上的动作，点烟，摁灭，点烟。最后一根烟的火光是被一阵风给吹灭的，阳台上起风了，宋钧彦不自主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这才意识到好像又降温了。隔着玻璃窗，宋钧彦看到房间里正在熟睡的赵梓绿又把被子踢开了，他悄悄进门，刻意放轻脚步，帮赵梓绿把被子盖好。
自从赵梓绿醒来之后，几乎有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在睡觉，就像此时，她的双手无辜地摆放在耳朵的两边，头偏向一侧，嘴巴微张着，呼吸绵长而平稳，让人不忍吵醒。其实宋钧彦以前也常常偷看赵梓绿睡觉，她喜欢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然后把腿整个架到宋钧彦的身上，四横八叉，非常野蛮的睡相。但现在她却像个婴儿一样，睡得这么安稳这么沉，你甚至都猜不到她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梦到了些什么。至于另外百分之三十的时间呢，赵梓绿不是在哭闹，在讨食，就是双眼空洞地啃咬着手指。有时她也会笑，笑起来的时候依旧跟以前一样好看，让人想到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想到晨光下的海面，闪着粼粼的波光，想到海岸边细腻瓷实的砂砾。赵梓绿一笑，宋钧彦就错觉她回来了，她的意识和回忆都回来了，“绿子，绿子。”但可惜，赵梓绿还是不认识他，甚至都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就像被刷机重启了一样，现在的赵梓绿活得仿佛是一个初生的婴儿。
宋钧彦还记得自己有一天曾对赵梓绿说过这样的话，“绿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我自己的生命分一半给你。这样我们就能各自拥有二分之一的生命，拼起来的话，刚好是完整的一。”但宋钧彦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一语成谶，也不知道这场生命转让的手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总之，赵梓绿的生命就只接收到了一半，她会哭，会笑，会吃，会动，她有一切正常的生命体征，却唯独没有意识。眼前的赵梓绿，就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只有一半的生命。但宋钧彦依旧心存念想，或许，赵梓绿只是还没有彻底苏醒，或许她还需要一点时间“缓冲“，或许，自己可以试图用一些方法来唤醒赵梓绿的意识生命。
但在这么多的可能性里，他唯独遗漏了一种，另外的那一半的意识生命也可能是被留在了苏眉身上。“老大，现在的情况可能有些复杂。”在实验室泡了好几天的Connie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窝下方有一片浅浅的乌青色，口红斑驳的嘴唇上还起了几块死皮，还好会议室的大灯没有被打开，只有屏幕投射的光线映在她脸上，隐约照出几分疲态。此时，她正支着身子靠在桌子上，左手拿着电子笔，指着眼前的屏幕给贾振看自己查到的资料。“我从资料库调出了一些档案，但好像像苏眉这样的情况，至今还是第一次。”
“嗯，你知道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当生命值才刚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它是非常非常细小的两股，其中一股是体征生命，另一股则是意识生命。” 她把双手放在眼前，做了个交缠在一起的手势，“当这两股生命在脐带口相遇，融汇在一起，才变成了崭新的生命值。”
说着说着，Connie突然起身从倚靠的桌子上离开，绕着房间走了几步，“按照现在所能查到的资料和我对苏眉的检查结果，我猜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在生命值传输的过程中，苏眉的意识精神生命与体征生命发生了分离，也就是说，她的体征生命被成功转让了，但意识生命还留在这个身体里。”
“那她现在有感觉吗？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坐在一旁的贾振听了这么久，终于发话了。
“不能，都不能。人的感官是属于体征生命的部分，她现在有记忆，有意识，但没有任何和身体感官相连结的能力。嗯，怎么说呢，现在苏眉的肉体就等于是没用了，只能说是一个用来盛放记忆的容器。”她用左手做了一个抚额的动作，努力尝试着表达得更好一点。但看起来，贾老头似乎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她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听到我们说话。”贾振喃喃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不像在向Connie提问，更像是在自我确认，在自我思考。
“嗯，但她的意识还存活着，能思考，能回忆。”
“那你觉得，对方，我是说那个接受捐赠的人，现在还活着吗？”
“恐怕，恐怕是已经死了。”Connie的话让贾老头微微怔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才轻轻点了一下头。房间光线微弱，帽子的阴影投射到脸上，吞没了他的表情。确实，接受生命捐赠的一般都是生命垂危者，这些人原本就已经踩着生命的死线了，如果没有及时接收到完整的生命值，肯定是无法存活的。
“好了我知道了。”贾老头起身，他的身形高大，此时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身上依旧是那件青灰色的工装滑雪衫，起身的时候还能听到布料摩擦发出的挲挲声。
“对了，苏眉这里，你想办法处理一下吧。”贾老头的一只手已经握在了门把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偏过头对Connie说了这么一句。Connie看到室外的光线从那条门缝里穿射进来，顿时把黯淡的房间切成了两半，贾老头的半边脸暴露在突然的强光之下，脸上的表情难以揣测。
“嗯，放心，我知道了。”
其实在Connie说下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意会错了贾老头的话。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回忆起这个场景，才恍然醒悟当时贾老头话里的意思。
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当人还活在“此时此刻”，来看自己的人生际遇，只会觉得是一团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虚构，只有透过一个更长的时间隧道，才会看到那些早就写在暗处的注脚，才会看到牵连着一切因果的伏线。
命运其实从来都有迹可循，是人自己站错了地方。
这样的无可奈何算是一件坏事吗？也并不见得，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当初那一毫一厘的偏差，很久以后，命运的滚轮才有了死里逃生的大转角。
就像意识才刚苏醒时的苏眉，陷入一片漆黑的虚无中，以为自己的人生又再一次脱了轨，却没有预料到，往后每一步的走向其实都在因循着一条确凿无比的轨迹。
起初她以为是手术故障，让自己变成了植物人。大概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吧，一个一心向死的人，却怎么都死不成。好不容易死成了，却只死了一半，肉体明明已经熄灭，意识却依旧活跃着。但很快，苏眉马上又意识到了不对，植物人是身体尚且存活，但毫无任何意识。这样想来，自己还不如植物人呢，起码植物人只是进入了漫长的睡眠状态，摆脱了所有精神上的折磨。可自己呢？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处于怎样一种状态，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在这个世界的塑料垃圾，明明已经被掩埋在了肮脏的泥土之下，却怎么都降解不了。只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出发，却望不到终点在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半路，永远无法抵达。
周边的漆黑让她想到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和好不容易入眠后却又陷入的重重梦靥，她在一片漆黑的意识空间里大声呐喊“有人吗？”，但根本得不到任何答复，就连回声都没有。怎么会有人听到意识发出的“声音”呢？人们常说心声心声，但心声明明就是一种不存在的声音啊，如果它也有音频的话，那大概比白噪音还要低，是永远不可能被捕捉到的。终于，苏眉放弃了“求救”，她开始试着进行自我催眠。
催眠，曾是苏眉日常接受心理治疗最重要的一个部分。苏眉对各种药物的生理反应一直都很大，后来裴洋就采取了像催眠这样的软治疗方法。记得有次裴洋费了很大劲从药物研发机构拿到了第一批面市的新药，结果苏眉吃完药，到了后半夜，生生被自己的手臂疼醒。那股疼痛从左边肩膀一直蔓延到指尖，像是每个毛孔上都扎满了锋利无比的针尖，又像是有无数个电钻正从细胞的缝隙中慢慢钻进血肉，那种感觉让苏眉抓狂，她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因为就连呼吸带起的气流都会让这份疼痛加深一些。哪怕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疼痛的感觉依旧真实无比，可像这样真实而清晰的疼痛，如今的苏眉怕是再也体会不到了。
苏眉觉得好笑，到头来，居然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感成为了自己还活过的证据，但苏眉是不会感谢疼痛的。苏眉从不感谢任何苦难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有了这样的意识，苦难是不值得被感激的，人不应该感激苦难，人唯一要感谢的是自己，苦难只不过是样一无是处的东西。
同样，她也不会责怪苦难，她只会责怪自己，责怪那个怎么都走不出来的自己。裴洋总说苏眉是抱着一种“赎罪式”的心态活着的，特别是开始催眠疗程之后，裴洋更是暗示过苏眉好几次，在她的记忆最深处，在她的潜意识中，有一件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有一个潜藏已久的秘密，那是她抑郁症的症结，是一切的根源。可她始终都不愿意想起，始终选择把它遗忘在记忆深处。
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现在的苏眉已经完全不想追究了，也没有任何追究的必要了，毕竟现在的她已经“死去”。现在她只关心一个问题，到底怎样才能完成意识生命的“自尽”？可这个问题看上去根本就是一个死命题，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试图通过自我催眠的方式来让自己的意识进入一种完全真空的状态，让自己放弃思考，放弃回忆，就像是切断自己意识的电源一样。
可就在她试图进行意识上的自我催眠时，她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触感”，那似乎是人皮肤的触感，有弹性，有温度，还有微微的湿润，那似乎是一双手，是一双女人的手。苏眉“感觉”到那并不是一双如枝干般瘦长的手，而是一双有肉感，有厚度的手，手掌的纹路微微有些粗糙，指关节处还有微微凸起的茧子，那是一双岁月浸润过的，拥有过往的手。苏眉并不知道这种突然出现的奇怪触觉到底是什么，是有人要把她从意识空间里解救出去了吗？但很快，她又“感觉”到了更多。
苏眉先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些什么，确切说，是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些什么。就像是省略了光线和图像投射到视网膜的这个过程，她直接感应到了脑部的“成像”。只不过所感知到的画面还有些晃荡，有些模糊，像是老式电视因为信号不好而呲呲作响的屏幕，像是氤着一层布满水雾的玻璃。画面中是一片单调的白，再凝神“看”得更专注点的话，似乎是个人影，是个女人的身影。一头鬈曲的短发，胖墩墩的身形，穿着长长的白大褂，她的面容很温和，像个胖胖的老仙女，倘若年纪再大点的话，一定会变成那种银发满头的老婆婆。可她是谁？苏眉并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样的人。紧接着，苏眉的意识又感知到了一道声波，那声音的音调和音响都有些高，慌乱中带着急切，似乎还混杂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与狂喜。 跟着声波一起冲进苏眉感知系统的还有一股干燥又洁净的味道，“闻”上去还带着一丝凉意。
这下苏眉彻底懵了，这些“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层层叠叠围绕着她，但她明明能感到那些都不是来自自己身体的，她早就已经和自己的身体断开了联系。那么，这些感觉又是从从何而来的呢？更奇怪的是，这些“感觉”并非实体的感知，而像一种遥远的投射。她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能任凭自己的意识变成一个“感觉”的接收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