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16


文/花大钱

裴洋带他们来的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滑雪场,因为远离城市,这里的环境很好,空气也很清新。前些年滑雪场旁被开辟出了两块地,一块用作建造心理疗养中心,紧挨着心理疗养中心的,则是一个老年疗养院。之前因为要帮自己的病人安排疗养的地方,裴洋曾来过这里。原本对这个地方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刻,恰巧在车上跟关照提到了雪山恐惧症,这才唤起了他的记忆。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个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还没到滑雪的旺季,游客非常稀少。但杏仁色的山峦顶端已经沁出了点点白色的小雪堆,远远看过去,像是有一双手正托着那些好不容易攒起的雪花,怕捧碎了,怕捧化了,非常小心庄严的样子。但过不了几个月,山上的温度就会越来越低,然后风一碰,雪就不停掉落下来。雪是会越下越暧昧的,从细雪腾空到戾雪漫天,下啊下,一直下到来年春天。

远山,屋檐,窗框,陌生房间。随着视线慢慢从远拉近,还躺卧在床上的贾振渐渐清醒了过来。“喝口水吧,是不是觉得头还有点疼。”贾振接过裴洋递来的透明水杯,讷讷地点了点头。

“昨晚你突然在车上晕过去了,我就把你们带到了这个滑雪场的疗养院。放心,这儿比较偏,一时半会很难有人能找到。”

“关警官说要去巡视一下周围环境,刚才就出门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我没事了。”贾振掀开被子跳下了床,随手戴上了那顶好像永远都不离身的毛毡帽,“苏眉呢?”

“我把她放在另外一个房间了。你们说,你们说她没有死,那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裴洋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显是在克制那股快要从嗓子眼里翻涌出来的激动情绪。

“小伙子,”贾振突然转过身来面朝着裴洋,双手还是习惯性地背在身后,“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的吧。”

虽然贾振已经在资料库里看过苏眉的档案,那份档案甚至都详细到了苏眉在某些专门的时间节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可生活不是一条条被装在冰冷Excel表格里的例行事项,而是鲜活的光影和流动的声色。贾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从裴洋的口中得知苏眉的另外一重人生,她并不是档案里一串串排列整齐的字符,也不是意识对话器里传出的机械人声,她也有爱与痛,也有困顿与挣扎,她也有着和自己一样复杂而细碎的人生。

“我知道她一定会去寻死的,一定会的,她最终还是这么做了……”裴洋的双手交握在额头前,好像这个动作能稍微减轻一些回忆时的沉重感。

“我知道她有多痛苦,如果,如果我能帮她承受一点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贾振总觉得身为人类,是很难看清他人的困惑的,因为很多时候就连自己的困惑,都难以自知。除非,那个人有足够的勇气往别人的心里走去,也往自己的心里走去。

“我找了她很久很久,才找到你们。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在她走之前告诉她……”原来,只有彻底的爱才能支撑起同样彻底的勇敢。“诶”,贾振忍不住叹了一声气,就算是粗糙如他,都听出了裴洋言辞语气之间对苏眉的感情。他爱她,所以选择沉默,选择陪伴,选择守护,选择等待,选择用这样一种温和如春日水雾般的方式试图慢慢焐热她。但却从未想过,自己凝视的是一个绝望到从来不曾想过要回头的人。

贾振想起之前自己问苏眉身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好友时,她的回答是,“我的心理医生裴洋”,“但我不知道跟他算不算得上是亲密好友。”

果然,最彻底的爱还总和最彻底的悲剧连在一起。

 “做人总归都是会有遗憾的,但起码,你还陪过她一段时间。”迟迟没有说话的贾振突然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安慰裴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起码,起码……”突然之间,贾振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些音节明明抵在他的喉间,却怎么都无法被倾吐出来。他的感官违背了他的意愿,将日常反射性的动作变成了陌生的训练。

“你知道吗,我女儿,我的亲生女儿是当着我的面被人枪杀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在贾振心里回响,他想把它说出口,想逼迫自己去直面自己身上的疼痛,想彻底敞开自己,让眼前的陌生人,让窗外生冷的阳光来审判自己,但他无法。就像他想流泪,想不加修饰地大哭,但是并没有眼泪流下来。他哭不出来,只有过度换气之后的肢软和无力,侵袭了他的全身。腾地一声,贾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想出去抽根烟透透气,但整个人还未站定,下一秒又重重坐回了椅子上,极度悲痛引起的脑血管缺氧还让他半侧的身子都开始不自主地抽搐了起来。

“深呼吸,没事。”裴洋在这个时候上前抓住了贾振的手,“放轻松,深呼吸。”就像是曾无数次对苏眉做过的那样,裴洋对贾振也进行了深层次的催眠。随着掌心被轻轻摊平,耳边响起旋涡般的声音,贾振觉得自己在一个不确定的感官隧道里迷路了,但同时,他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湿热无比的丛林,贾振看到自己正划着船往丛林深处驶去,底下的幽深的湖水正在缓缓满溢,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没过整艘小船,但船仍若无其事地平缓前行着,好像是应许了前方不知什么东西的引领似的。穿过一整条曲折的河,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泄湖,湖面光滑如光带,在湖水和洋流的交界处,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

等贾振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的光景了,窗外有晚霞大片大片降落,流泻出无穷光泽,试图掩盖山顶的积雪,只不过,太阳却依旧搁浅在山峦的斜侧方,好像从来都没有变换过地方。

“刚才你一直在叫一个砂砂的人。”

“人的记忆是经过主观意识修剪的,它给了我们一个自我欺骗的机会。但如果我们能放弃自我意识,就能找回那个被自己丢在记忆深处的人。“

“你在脑海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你病因。”裴洋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响起,听上去却显得有些渺远。

“嗯,我知道,这些年总是做一样的噩梦,我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原谅自己。”

“嗯”,裴洋走到墙边打开了房间里的顶灯,暖黄色的光线一下就铺满了整个房间,“但还好,你选择了让自己悲伤,而不是直接拒绝悲伤。”

“如果更严重一点的话,就会像苏眉一样强迫自己忘记,伪装成一个没事人,甚至编造出另外一种记忆来欺骗自己,这样的行为才是最危险的,这样的人大多会在错位的情绪里溺亡。”

“强迫自己忘记?”贾振迟疑了片刻,还是继续向下说去,“你说的是十年前的那件事吗?”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裴洋没有料到贾振居然会知道这么多。

“十年前苏眉到底发生了什么?”贾振的目光一下锐利了起来,突然调整了坐姿,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要忍不住失控了,“请你一定一定要说出来,这件事事关重大,会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

可裴洋却在这个时候陷入了迟疑。作为心理医生是绝对不可以直接告诉病人她刻意遗忘的东西的,因为病人很容易就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彻底疯掉。当然,作为心理医生更不能告诉其他人病人的隐私,因为这是作为心理医生最后的道德底线。

说的话,就相当于背弃了自己的职业道德,但如果不说的话,苏眉可能就真的无法再醒过来。私情和公德,在这样两难的境况下,裴洋最终还是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十年前,出车祸死去的人并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自己。”

“那个时候垂死的苏眉接受了父亲转让给她的生命值,才得以活下来。但可惜,最后她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真正让她抑郁的并不是亲人去世的悲痛,而是自己内心的愧疚。”裴洋的声音稍稍停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地把最后那句话吐出来。

“什么?你是说?苏眉是续片人?”贾振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因为身体不支而被重力拽倒在座,“这不可能,不可能……”贾振扯开嘴巴,听到是自己在说话,“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呢,既然当初拼了命想要活下来,后来又怎么会轻易想放弃呢?既然已经是好不容易获得了二次生命的“续片人”,又怎么还会想要寻死呢?

贾振来回踱了几步,走到正对着雪山的窗边,掏出口袋里的烟,颤抖着给自己点上,他把烟放到嘴边狠狠抽了两口,又立刻烦躁地扔到地上,拿鞋底碾得稀碎。如果刚才裴洋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之前所有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信的落脚点,所有的疑团,所有的细节好像都能被串连起来。但贾振还是忍不住觉得惶惑,“怎么会呢,好不容易才获得了新生,怎么会想轻易放弃呢?怎么会呢?”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思绪的乱网中,只有扯动的嘴角还在喃喃自语地发问着。

十年前,这个问题从赵梓绿的口中被说出来,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在十年之后又回到了贾振的嘴里。但这个问题到了最后依旧是无解的,哪怕是苏眉本人也无法作出任何回答。

因为,我们总是会为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而想要去死,同样,也会为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而突然想要活着。

大概是从第四张照片开始,苏眉的意识里突然有了一丝丝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这种感觉既久违又崭新,来得毫无预兆,也根本追溯不到源头。只是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突然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同。曾经的苏眉看什么都是黑白的,周遭的一切都是寡淡的水泥色,沉闷而冰冷。可似乎,渐渐地,透过赵梓绿的眼睛,她发现了阳光是有颜色的,树木会因为人的凝视而变得簇新,哪怕是沉沉的暮色,如果倒映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瞳孔里,似乎也会因此而充满温柔气息。

“绿子,绿子。”那个男人又在耳边轻轻呼唤着女孩的身体了,但女孩却丝毫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依旧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着。那是宋钧彦和赵梓绿,此时的他们正坐在大巴车上,离开临海小镇,准备去到另外一个曾共同创造过回忆的地方。

“绿子,绿子。”宋钧彦见赵梓绿毫无反应,便轻轻换了个姿势,抬起左手胳膊,枕到赵梓绿的脖子下面,让她睡得更加舒服一点。右手食指则摁开了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相机,相机的屏幕上随即出现了一张照片,那是前年时的他和赵梓绿去山上滑雪的时候拍的,两人穿着笨重的滑雪装备才刚走上雪道,,宋钧彦就抓起一把雪往赵梓绿身上砸,赵梓绿又惊又气,立马反击了回去,两个跟个孩子一样打得不亦乐乎,完全忘了还要学滑雪这件事,站在一旁的滑雪教练就趁机帮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宋钧彦的手轻轻抚上相机的屏幕,抚上相片里赵梓绿的脸,相片里的赵梓绿还是笑得毫无克制,还是笑得那么难看,但却又是那么好看,比任何人都要好看。她头上的帽子是鲜红色的,衬得皮肤格外白,小小的脑袋瓜整个钻在大帽子里,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只有皱起的鼻尖上还顶着一团没有化掉的雪。那是前年的赵梓绿,是他印象中的赵梓绿,那个时候她已经生了很长时间的病,但从来不说难受也不喊疼,倒是整天想拽着宋钧彦跑出去玩,还突然之间变得很喜欢拍照,相机里有很多照片都是那个时候拍的,“宋钧彦,我想去潜水,想滑雪,想跳伞。”“宋钧彦我们出去旅游吧,整天待在医院也太闷了,我们还有这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做。”宋钧彦知道她是怕来不及,所以要争分夺秒,要拼命把时间稀释,要在更短的时间里过跟别人相同长度的人生。

那时的赵梓绿不想再等了,就像现在的宋钧彦一样,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等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绿子就快要回来了。记得躲在杂物间的那天,他开门进去的那一刹那,分明看到赵梓绿的脸上是有表情的,和她之前空无一物的茫然神态完全不同,他看到赵梓绿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慌张又胆怯,还交织了些许感动的复杂神情。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的绿子回来了,他立马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放心,我不会把你扔下的,永远不会的。” 可等他再次起身的时候,赵梓绿脸上的神态却又消失了,之前婴儿般的茫然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绿子,绿子?”任凭宋钧彦再怎么唤她,都再也毫无反应。但尽管如此,宋钧彦依旧坚信,刚才绿子回来过,自己的绿子很快就要彻底回来了。

“绿子绿子,醒醒,我们到了。”宋钧彦轻轻摇醒了沉睡的赵梓绿,高海拔的阳光经过雪地的折射,显得分外清透,穿过车窗的玻璃映照在赵梓绿的脸上,把她的肌肤照出了一种奇妙的透明感。

前来接应他们的还是上次那个教他和赵梓绿滑雪的教练,听说这位教练以前是很有名的高山滑雪运动员,现在跑来当教练,看起来似乎有些屈才了,但他本人却丝毫不觉得,完全把滑雪当成了自己会热爱终生的事业。“你们看,这边一整块地皮,之后都会用来建造疗养院,这疗养院一开,来滑雪的游客肯定会更多。”教练边走边向他们介绍着,大概是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多问宋钧彦什么,语气中倒是难掩再次见到他们俩的喜悦。

等到了更衣室,赵梓绿被工作人员推进去换衣服,教练这才很不好意思地朝宋钧彦发问,“赵小姐这次怎么了?我看她行动也不是很方便,这样能上去滑雪吗?”

“嗯,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宋钧彦倒是没有刻意想要隐瞒,估摸着教练也已经看出了赵梓绿的异常,“没事,我们就上去感受一下,我想带她来看看,辛苦你了,教练。”

“好好,注意安全就好。”教练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拍了拍宋钧彦的肩膀就出去了。

山上的雪道分为绿道,蓝道,黑道和红道,坡度依次递增,为了安全起见,宋钧彦他们选了一条建在低矮山坡上,坡度只有6%的绿道。赵梓绿又瘦又小,窝在宋钧彦怀里就像一只小猫,但宋钧彦一路把她抱上山坡,后颈还是有了些微微的汗湿,“绿子,我们到了。”宋钧彦把赵梓绿轻轻放在了雪地上,赵梓绿脚上的滑雪靴有些重,一落在蓬松的雪地上便发出了“咔擦”的声音,听上去很像是咬苹果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赵梓绿自从醒来之后双脚都没有怎么着过地,因为以她这样混沌如婴儿般的状态,早已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能力,走路对她而言,并不是习得的日常动作,而是陌生的行为训练。而且宋钧彦也非常担心她会走丢,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宁愿让她坐在轮椅上。

远处的山峦静默,道路在山脚下蜿蜒,山上的温度不算太冷,只是风薄薄的,阳光脆脆的,跟站在山下的感觉又完全不同。“绿子,雪是不是踩上去软软的?你还记得我们来过这里吗?”宋钧彦边说边给赵梓绿戴上头盔,护膝,然后是脚上的固定器。

滑雪板固定器上有很多绑带,穿起来需要花费比较多的时间,宋钧彦轻轻抬起赵梓绿的左脚,把滑雪靴的前端插入前面的凹槽,准备向下压滑雪靴的后跟用于固定,“啪”的一声,固定器刚将滑雪靴卡上,几乎是在同时,赵梓绿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宋钧彦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完全顾不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戴头盔穿护膝就把赵梓绿整个人紧紧护在怀里。在重力的拖拽下,两个人一起从坡上滚了下去。

好在绿道在一个很矮的小坡上,他们俩滚了几圈就停了下来。“没事吧绿子,没有撞到哪里吧?身上疼不疼绿子?”宋钧彦在落地的瞬间一个侧身,把自己的身体垫在了赵梓绿的身下,一双手还不忘紧紧护着赵梓绿。“没事吧绿子?”赵梓绿的眼睛还因为遭受了惊吓而反射性地紧闭着,他们身下的雪堆因为这突然的撞击而产生了塌陷,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雪崩,溅起的雪花腾空而起,漫溢在他们眼前。

宋钧彦正想伸手去拍她的脸,就在这个时候,赵梓绿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里有惊魂未定的余波,还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宋钧彦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眼神里终于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茫然一片。

眼前的赵梓绿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宋钧彦一般,带着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叫什么名字?”这么久以来,赵梓绿终于开口对宋钧彦说出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清晰,柔软,仿佛都让眼前飞扬的细雪凝滞了。轰隆,那一瞬间,宋钧彦好像听到了自己心里雪崩的声音。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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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丁
都什么时候更啊,挺好看的
ybb
越看越好看⊂((・▽・))⊃
刈
😂😂😂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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