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12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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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医院?”这个问题看似非常简单,但当苏眉在意识里开始反复搜寻有用信息,每条线索似乎都并不牢靠,轻轻一扯就断裂了。说实话,这些天赵梓绿的身体根本没有出过这间不大不小的病房,她不太会走路,宋钧彦就向医院借了一个轮椅。虽说轮椅是全自动声控的,但宋钧彦顶多也只允许赵梓绿在房间里转悠,除了坐在床上给她讲各种他俩还在一起时候的琐碎事情,就是推她到窗口看看秋日风景。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的意识能够清晰描摹出病房窗口正对的那条落叶大道的景致,那条路的两旁种满了泡桐树,现在已经掉落了满地的树叶,似乎那条街道上还有一些咖啡馆,其中有家新修的貌似叫“Corso Café”。可这也并算不上什么有用信息,毕竟全世界任何一家医院的门口,都有一条这样的街道,唯一可能派上用途的,大概就是那家咖啡馆的名字。

除了宋钧彦之外,这些时日倒还有另外一个很慈祥的阿姨偶尔会来探望赵梓绿,宋钧彦有时叫她“柯卉”。有时叫她“柯姨”。她长得白白胖胖,肤色细腻光滑,像是调了很多牛奶的奶茶,整个人看上去又温热又质朴,仿佛是刚出屉的大白馒头,给人一种很踏实很饱足的感觉。苏眉回忆着柯卉身上是不是曾挂过什么工作牌,但似乎大多数时间柯卉都穿着自己的便服就来了,偶尔有几次披了白大褂,但上面也什么都没戴,看起来她并不是固定在这家医院长期坐班的医生。

搜寻到这里,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更可笑的是,苏眉甚至都不知道赵梓绿这个身体的男友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宋”,因为柯卉每次都叫他“小宋”。突然之间,苏眉在意识中搜寻到有一天,有个男人曾来赵梓绿的病房找过宋钧彦,那是唯一的造访者。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房间里的茶壶还在那里发着呜呜的声音,空气里的湿度很大,分不清是因为秋雨的湿气,还是因为壶嘴不断往外吐出的白烟。水沸腾了,呜呜的声音凌厉而刺耳,赵梓绿的身体几乎是和水壶同时发出了“哇”的哭声,像两个一没有人照看就会哭闹的孩子。宋钧彦原本和那个男人在走廊交谈,听到房间里的声音,立马就冲了进来,关了水壶,轻轻地抱住赵梓绿,小声哄着。而坐在轮椅上的赵梓绿,身体正对着那道半掩着的门,顺着门的缝隙,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一张很好看的脸,却挂着非常郁丧的神情,在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雨衣的映衬下,脸上的神情就显得更加鲜明而可笑了。此时的他是有点狼狈的,打湿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很怪异的形状,裤腿上还蹭满了雨点的泥浆。但苏眉却暗暗觉得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无心打理自己的狼狈,此时的虚弱与狼狈只是突袭他身体的疾病,就像一场感冒。“啪嗒”一声,看宋钧彦还未从房里出来,他又为自己燃上了一根烟,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看到有水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下来,滴进了燃着的香烟里,瞬间就催生出了一缕乳白色的烟雾。说不上为什么,突然之间,苏眉竟一下觉得自己在哪儿看到过这张脸,这张脸上有种很特别的,会让人记住的气质,不明不暗,就像那时的雨天。

“宋律师”,他抬头了,顺便摁灭了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朝着正向门外走来的宋钧彦递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苏眉一下恍然,赵梓绿的男友原来还是一个律师。

“柯卉”,“Corso Café”,“姓宋的律师”,这便是苏眉留给贾振的所有信息,按理说,凭借贾振的能力和生命捐赠局的眼线,应该很轻松就能找上赵梓绿和宋钧彦。但第一条线索就让他碰了壁,“柯慧?你说的是柯卉,柯医生吧?”“她可是很了不起的医生啊,但前两年她就已经出国当访问学者去了,之后应该也会主攻学术这块吧。这两年她应该都没回过国,怎么可能还出来给人坐诊。”

贾振得到的信息和苏眉告诉他的完全不一样,他心想,会不会也有其他同名的医生,或者根本就是苏眉听错了名字。柯卉这条线索断了之后,贾振就按照苏眉的指示去找“Corso Café”,结果真的找到了这家咖啡馆。就像苏眉意识所描述的那样,这家店就坐落在栽满泡桐树的林荫大道上。道路年久失修,已经开裂出了大小不一的缝隙。苏眉说这家店是新开的,贾振打量了一下门面的装修,对这样复古的风格倒是看得挺顺眼。店里的客人很少,服务员也是恹恹地靠在吧台上,一副很消极怠工的样子。

“你们这儿有茶吗?”贾振喝不惯咖啡,觉得那是花钱遭罪的玩意儿。

“茶?”服务员显然是被这个浑身气压很低,一进咖啡馆就开口要点茶的老头子吓到了,“茶,真没有,奶茶倒是可以有?“有。”他试探性地向贾振抛去一个询问的眼色,还晃了晃手里用来冲泡拿铁的鲜奶壶。

“算了算了,要一杯水。”

“好好好。”服务员立马就转身去倒水了,贾振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浑身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力量,让人丝毫不敢忤逆。一般人在他面前只有顺从的余地,只有关照,只有这个看似吊儿郎当不太正经的年轻人,却在一上场的时候就制住了贾振。果然,人和人之间也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关系。

“跟你打听个事儿?”

“您说。”服务员双手递过水杯,一副很真诚的样子。

“你们这儿附近有啥医院吗?”

“医院?之前是有啊,不就是那个朝铭医院嘛!诶,之前医院还在的时候,咱们店生意还稍微要好一点呢,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嗯?我来路上也没看见什么朝铭医院啊,现在呢?现在这个医院去哪儿了?”

“早拆了,都拆好几年了。这一带都要被重新规划成什么大数据产业园区。估计很快,咱们这家店也要被拆了,诶,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混饭吃。”服务员说完就低头懊丧地擦起了杯子,浑然没有注意到贾老头脸上的惊愕神情。

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贾振意识到现在自己手上只剩最后一条线索了——“姓宋的律师”,可这条根本就是无用信息,想找到某个姓宋的律师,无疑是要经历一次人口普查。贾振的思绪有点混乱,他停了停步子,伸手稍稍调整了一下头顶的毡帽,好像又在心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这才迈出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当贾振这里仍是一筹莫展的困境,苏眉终于遇上了新的进展——赵梓绿的身体被宋钧彦带出了医院。

“小宋,你确定不让绿子继续留在这里观察观察?”赵梓绿临出院那天柯卉又特意跑来给她做了一个全身检查。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柯姨你也看到了,她现在的身体不要太健康。”宋钧彦边说边把赵梓绿抱到轮椅上,这个轮椅的形状看起来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因为宋钧彦特意对它做了改造。坐在普通轮椅上,两人前行时是看不见对方的。可坐上这个轮椅,他们俩却可以面对面前行,因为宋钧彦想让自己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赵梓绿,当然,也想让赵梓绿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自己。宋钧彦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脑海里总会有这种突发奇想式的古怪浪漫。就像此时他拿在手里的相机,里面装了几千张两人恋爱时拍的照片。而现在,它又有了新的用途。

宋钧彦还记得那是在某个清晨自己刚睁眼的时候,躺在身侧的赵梓绿突然漫不经心地抛过来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多久啊?”

“嗯,比宇宙存在的时间更久一点吧。”

“啊,这么久啊?”赵梓绿说着说着就故作惊讶地支起头看着宋钧彦,“这么久的话我很快就会厌烦的。”“嗯,谈这么久的恋爱的话,我们能干些什么啊。”

“很多啊,我们可以去打怪兽,去拯救世界,也可以去送迷路的小猫回家。”赵梓绿小小的,宋钧彦随手一捞就能把她整个捞进怀里。“咱们不是刚买了个相机么,以后咱们一起做了一件事,就拿相机拍下来。等到把整个相机的内存都拍满了,你就嫁给我好不好绿子?“

“嗯......好是好,但说不定在相机内存拍完之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呢。”

“你再敢瞎说。”

“哈哈哈哈。”

宋钧彦打开手里的相机,里面已经有了很多相片,随着相片一张张从眼前翻过,宋钧彦脑海中也像是闪回般,跃过一段段凝固的回忆。关上相机,他在心里暗暗决定,这次,他要和绿子一起循着每张相片的足迹,把他们曾做过的事情都再做一遍。他相信,记忆中的那个绿子终将会回到他的身边。

宋钧彦的老家在一个很小的海港小城,小城上的居民大多已经搬出来了,只剩一些老人还住在那里,其中就有宋钧彦的外婆。这些年来,大城市的发展如光速般迅疾,各种高新科技层出不穷,如同滚滚的潮水裹挟着大家向前奔走。但因为这个小城的居民很少,政府便放弃了对它的开发和建设。宋钧彦曾带着赵梓绿去过一次,虽说因为缺少开发的缘故,从城里到那个海港小城的交通至今都很不方便,需要搭乘好几个小时的轻轨列车,再坐船才能到达。但赵梓绿倒是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说这个缓慢而迟滞的地方,像是被封存在了某个时光的罅隙中,闪烁着一些在城市里早已被磨灭了的光泽。所以,在赵梓绿出院之后,宋钧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她重新去了一趟那个渔港小城。

“轻轨列车”,“轮船”,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觉得周遭的环境似乎质朴得有些过分,甚至就连身边人的穿着也很奇怪,从丝巾领带到袜子皮鞋,都是非常过时的材质与款式,甚至要比贾振身上的毡帽和工装滑雪衫还复古。苏眉疑心宋钧彦这次是把赵梓绿带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面的落后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宋钧彦订了一个离海很近的住宿,从房间的窗口向外望去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港口,有渔船正靠在岸边卸货,而卷着裤腿叼着烟的岛民正在忙碌着,所有的一切都洋溢着一股太过生活化反倒显得有些不太真实的丰饶感。宋钧彦把赵梓绿推到了窗口边,“绿子,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外婆家住的礁石房吗,就是那个故意不装窗户,为了让海风能畅通无阻飞过的礁石房,墙壁外面还有大片的爬山虎,这么大,”他边说边比了一个手势,“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宋钧彦突然伸手摸了摸赵梓绿的脸颊,“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怎么敢带你去见外婆呢?但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钧彦的手掌依旧温热,还带着些许糙糙的质感,但苏眉的意识却陷入了一片疑惑,“礁石房?他确定吗?这年头还有礁石房?未免有些太梦幻了吧。”

宋钧彦把赵梓绿的轮椅转了一个方向,投射到苏眉意识世界的取景框立马又换了一副样子。略显臃肿的老旧吊灯,大抵只有外婆才会喜欢的花纹壁纸,居然还有那种老式电视,电视背景墙后还透着一股色温饱满的光,倒是给人一种灯火昏黄的倦懒气息。

眼前,电视屏幕在宋钧彦手里遥控器的调试下不断切换着,突然之间,有一阵熟悉的歌声借着赵梓绿的耳朵,传到了苏眉的意识里,“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仿佛是突然听到了一句通向少女时代的咒语般,苏眉觉得自己一下被击中了。那是首好多好多年前的老歌,老到自己虽然觉得熟悉,但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那些已经逝去的生活,就像是挂在房间墙上用于装饰的渔网,纤弱的网格已经兜不起那一整个被完全腾空的少年时代。

“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那首歌还在不停唱着,苏眉的意识里猛然想到了那个总像最低瓦数的灯泡一般,兀自发着幽微光亮的林姨,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她的嘴里总是轻轻哼着这首歌。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医院里那个披着雨衣的男人的脸和林姨的脸重叠在了一起。终于,苏眉记起他是谁了,也记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了。

原来那个男人就是很多年前曾来造访过林姨的人,他说不上有多英俊,却莫名有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好看,时隔这么多年,苏眉回忆起来,仍觉得这位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像是刀刻一般在她脑海留下了无比深切的印象。就是他,在那个雨天找上了“宋律师”,也正是他,最后把林姨拽入了自杀的绝境。

但奇怪的是,分明已经过去了十年,这个男人却丝毫没有一点老去的痕迹。苏眉的意识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轻轨列车”,“轮船”,“十年前的电视”,“十年前的歌”,“和十年前完全重叠的男人的脸”,这些线索全部连在一起,指向一个共同的结论——赵梓绿和宋钧彦所处的时间其实是在十年前。

可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过让人难以接受了,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甚至就连苏眉自然意识和潜意识投射的屏幕上都出现了不断跃动的乱码。就在苏眉试图再从记忆中找寻一些东西来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猜想,港口的广播突然开始放起了天气预报和明后几天的涨落潮时间,那播报时间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赵梓绿的耳朵,又笃定无比地传到了苏眉的意识世界,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印证了她的猜测。

苏眉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在二十岁那年的下午睡着了,却在十岁的傍晚醒了过来。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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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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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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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第一次出现评论一下,其实故事到这里才算真正展开。我知道这个连载看起来好像节奏很慢,剧情很少,但其实每一个细节都是后面的铺垫,基本没有一个人物是废角,所有的人最后都会聚到一起,每个细节都会对照后面的剧情,我只能说,耐心一点,后面会越来越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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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原谅我超级怀念 毛利的《三十岁的第一年》。自从上次连载结束后,我不追one文章了。这是传说中的第一眼就是好,即使对后来者不公平
牛奶加糖喔
第一次出现评论一下,其实故事到这里才算真正展开。我知道这个连载看起来好像节奏很慢,剧情很少,但其实每一个细节都是后面的铺垫,基本没有一个人物是废角,所有的人最后都会聚到一起,每个细节都会对照后面的剧情,我只能说,耐心一点,后面会越来越精彩
我挺喜欢这篇连载的,虽然好像有人并不那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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