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苏眉？”苏眉听到有人在唤她，但那阵声音越来越渺远，突然一下就从她的意识里抽离了出去，紧接着是另外一阵声音越传越近，“绿子？绿子？”两边的喊声此消彼长，交接在一起的瞬间，苏眉突然“睁开”了眼睛。

“绿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是宋钧彦，苏眉还记得这个名字，宋钧彦。苏眉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刚把生命值转让给赵梓绿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死了，却在一片茫然的意识空间中“看”到了这张脸。记得当时的画面还有些晃荡和模糊，像是省略了光线和图像投射到视网膜的过程，她直接感应到了脑部的“成像”。就是眼前这张脸，一样毛绒绒的眉毛，毛绒绒的睫毛，毛绒绒的眼睛，让人很容易就想到某种亚热带植物，一样微微向下的外眼角，笑起来的话应该会很像一只小狗，一样慌乱又害怕的神情，还交织着某种失而复得后的复杂情绪。

只不过这一次，她伸出了手，赵梓绿的手，轻轻抚上了这张脸，“你不会是要哭吧？”原本宋钧彦可真没有哭的打算，但被赵梓绿这么一问，紧紧抿住的嘴巴一下就崩开了，下一秒，就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接连不断从眼角滚落下来。有时候，不被体恤才坚强，有人体恤你的疼反而会更疼。

“绿子，绿子......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难受……”宋钧彦越哭越大声，整个人都扑到了赵梓绿的怀里，他的头发也是毛绒绒的，刚剪过还有点扎人，脑袋正随着哭泣的声音有节奏地一抽一抽，丝毫不像个早已成年的男性，反倒像个拒绝长大的男孩。“你怎么真的哭了啊？不哭不哭。”苏眉突然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顺一顺他的头发，轻轻熨平他的难过，慢慢焐热他的委屈。可手刚伸到半空中，突然又停住了，他分明叫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他的怀里正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他的眼泪也是为另外一个女人而流。自己这样，不过是窃取了那个叫绿子的女人的身体，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巴，全部都不是自己的。

“宋，宋钧彦。”她终于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其实……”

“嗯，你说。”宋钧彦突然把头抬了起来，疑惑又期待地看着她，他的眼角洇得红红的，没来得及流出的泪水把一双瞳仁浸润得分外透亮。有一瞬间，苏眉突然觉得赵梓绿身体里那颗汩汩向外留着鲜血的拳拳之心，似乎是自己的。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是摸上了宋钧彦的头，指尖刚触碰到宋钧彦头发的那一瞬间，苏眉觉得自己像是轻轻划过了初春时分一整片新生的草地，又像突然吹到了一阵深秋时分粗粝的风，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感。

“其实，其实我饿了。” 到底，苏眉还是生出了私心，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噗嗤。”好在宋钧彦依旧毫无察觉，反而一下就破涕为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立刻给你去拿点吃的。”

“嗯。”苏眉把宋钧彦抱得更紧了一点，穿过宋钧彦的肩头，苏眉望到不远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连绵山峦，突然觉得那样纯粹的白在此时显得有些刺眼。为什么爱情总要和一些难以启齿的秘密连在一起呢？哪怕是最亮堂的爱，也真的逃不开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谎言吗？

苏眉是觉得愧疚的，但又忍不住觉得庆幸，因着这份庆幸，苏眉心中的愧疚感又被加深了很多。趁着宋钧彦出去拿食物的时间，苏眉想下床出门去透透气，想让外面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帮她整理一下思绪。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又再一次掉入了空白的意识空间，她又再一次回到了十年之后。

原本苏眉以为，大概是因为自己有了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也或许是因为对宋钧彦生出了感情。总之，上天应允了她的期盼，让她的意识和赵梓绿身体之间的连接不再是单向的投射，她可以不再只被动接受赵梓绿身体的感官投射，而是可以真正像个“活人”去说，去笑，去哭，甚至去爱。但此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传输到赵梓绿身上。她们之间就像是接触不良的电源插孔和台灯，时不时才会出现一些乍现光亮的时刻。

更奇怪的是，苏眉发现当自己的意识来到赵梓绿身上的时候，便会和十年后的自己断了连接。而当自己的意识重新回到自己身体的时候，十年前的赵梓绿就会陷入类似“昏睡”的状态。

宋钧彦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发现了这件事，“绿子绿子，吃的来了，全是你喜欢吃的。”当他兴致勃勃端着一大盆饭菜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见赵梓绿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医生，我女朋友现在是什么情况？”宋钧彦在第一时间就把赵梓绿带回了市里，他想回去找柯卉，想去问问她现在的赵梓绿到底是怎么了。但奇怪的是，却怎么都找不到柯卉，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行踪被抹得干干净净。问了医院里的其他人，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更奇怪的是，也没有人知道宋钧彦口中的“生命捐赠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宋钧彦又不好向每个人解释这个并不能被放到明面上的地下组织。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带赵梓绿去找了其他医生。

 “赵小姐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啊，所有器官都非常健康，一切生命体征指数也都正常。最近她又昏睡了很多次吗？”医生边说边仔细比对赵梓绿的检查报告，语气中也满是藏不住的疑惑。

“是挺频繁的。唔，在滑雪场的时候，昏过去两次，一次是我们不小心滚落山下的时候，她昏过去了，但那个山坡很矮，并没有什么大碍。还有一次是我推门进去给她送吃的，进门的时候发现她又昏睡过去了。然后，然后就是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有好几次都突然间就昏睡过去。”

“那她每次都是毫无预兆地猝睡吗？我是说，她自己也控制不住，总会在一些不合适的时间或者场合突然睡过去。”

“嗯，”宋钧彦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肯定地说道，“而且每次昏睡的时间都是不确定的，有时只要睡一会，有时却要好久好久才能醒过来。”

“如果生理上没什么毛病的话，那应该是患上了发作性嗜睡症。“

“发作性嗜睡症？”

“对，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有很多原因都会导致嗜睡症，比如头部外伤，抑郁症等等。当然，像赵小姐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就是生命值转让手术的后遗症。”这位医生之前找宋钧彦打过官司，还算靠得住，宋钧彦便没有向他隐瞒赵梓绿接受过生命值转让的事。

“诶，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她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有些怪异？我担心，如果真的是后遗症的话，嗜睡可能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

“怪异？”医生的话又让宋钧彦陷入了沉思，说起来，他也确实觉得赵梓绿意识清醒的时候整个人有点怪怪的。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但就是感觉怪怪的，比如赵梓绿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羞怯和闪躲，可要是放在以前，赵梓绿看起人来绝对是直勾勾明晃晃的，不把人看害羞就不错了。宋钧彦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那双从来不露怯，敢于直视别人的眼睛。而且赵梓绿突然变得没有像以前那么活跃了，以前的她可是在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把饭粒从嘴里笑喷出来的女孩，但现在，她总会动不动就陷入沉思，问她在想什么，她也不说。还有他们从滑雪场回来的那天，坐了夜班的列车，车窗边的桌板上有几个燃得七七八八的小烛台，赵梓绿一只手托腮望着车窗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把手边半融化的烛泥捏成乱七八糟的形状。这是一个人陷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可宋钧彦之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赵梓绿还有这样的习惯。

这些事情，倘若给旁人看，肯定看不出奇怪，就像旁人并不会察觉到“好啊”和“好呀”的差别。但他们太亲密了，只要赵梓绿随便抛过来一个眼风，宋钧彦就知道她的内心到底起了几级的大浪。

“奇怪，真的很奇怪，最近她的行为举止都有点奇怪，甚至说话时的语气、节奏都和以前不太一样。就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宋钧彦的话反倒让医生的思路一下清明了起来，“赵小姐这就是得了发作性嗜睡症，除了会没有预兆地突然睡过去，还会造成一些精神上的异常，比如行为失控，入睡前幻觉，记忆错乱，认知缺损等等，更严重一点的话还可能造成睡眠窒息。这个病说起来还是挺严重的，最好尽快治疗。”

“那现在该怎么办？医生？”宋钧彦一下就慌乱了起来，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赵梓绿的痛。

“先药物治疗，配合一些认知上面的引导和训练。不用太担心，宋律师，还是能治愈的。”

“好。”宋钧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望向了还在一旁沉睡的赵梓绿。

苏眉借着赵梓绿的身体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冬日里的阳光不咸不淡，不偏不倚，刚好打在赵梓绿的眼皮上，赵梓绿就这么睁开了眼睛，像是随便睡了个午觉一般，苏眉渐渐醒了过来。苏眉是期待醒过来的。在赵梓绿身体昏睡的时间里，贾老头也并没有找她。于是，她就只能一直待在空白的意识空间里，幻想此时宋钧彦正在做些什么？今天的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胡子有没有刮干净？三餐有没有认真吃？这是想念的感觉吗？或许是的吧，或许比想念还要可怕。当自己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不惜以虚构的方式来靠近他的生活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变得很可怕了，因为，幻想，是所有爱情的发轫。

此时的苏眉，终于笃信自己是真的爱上了宋钧彦。

“抱歉，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不久，”宋钧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以前的她好像都不会说像抱歉这样的话，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伸手轻轻摸上赵梓绿的头发，“这样也挺好的，你每天都可以满足我变成王子吻醒睡美人的愿望诶。”

“哈哈哈。”苏眉这才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先不许笑，”宋钧彦突然伸手抓住了赵梓绿的手腕，“趁你现在还清醒着，我们不如赶紧来做一些事情吧。”说罢还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毛。

“他不会是要亲我吧。”苏眉被自己脑子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嗓子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像突然窜出了一团火，渴得不得了，她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真的又睡了太久吧。

“唔，”苏眉把头埋得低低的，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小声呢喃道，“你要做什么？”却迟迟没有等到宋钧彦的回应，等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宋钧彦早就已经走出了房间。

宋钧彦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大叠资料。“医生说你会有认知上的缺损，我可不想你以后认不出我来。咱们先来做一些认知上的训练测试吧。”

“啊？”

测试的项目大多都是一些选择题，苏眉觉得兴趣索然，但还是不得不跟着宋钧彦做了起来。

“宋钧彦，我能多选几个吗？”苏眉咬着笔头，又被选择恐惧症绊住了思路。

“不能，因为不同的选项会通向不同的下一题。”

“那如果我选了A，就再也无法知道如果选C的话，会通向怎样的下一题对吗？”

“对，绿子，”宋钧彦突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每一个选择都会分生出不同的路径。但你，总归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走。”

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通向后面截然不同的处境。很久以后，苏眉回忆起这个宋钧彦带她做测试题的百无聊赖的午后，才惊觉那些被命运藏在暗处的隐喻，以及，她和宋钧彦故事的结局，原来也早已被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