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7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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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问题,宋钧彦想过很多次,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是让身边的亲人,爱人得绝症死去?还是遭遇事故死去?到底哪一种方式对于还活着的人比较不残忍一点?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宋钧彦当然希望永远都不要面对这个选择。但可惜,很多事情是无法选择的,人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着被选择,就像写了半截的话,兀自悬在那里,等待着一个句号的降临。就像明明不想哭的时候,眼泪还是会被重力奴役着掉落。很多事情是无法抵抗的,就像无法抵抗重力,就像无法抵抗突然砸落下来的结局。

在赵梓绿患病之前,宋钧彦一直觉得遭遇事故会是更好的选择。眼睁睁看着亲人、爱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消散,那大概是全世界最漫长的折磨,疾病并不会只扑向一个人的,绝症会传染,以血缘,以爱,作为传播途径。然后,身边的人就会跟着一起患上那种名叫心碎的绝症。看似平静的医院其实潜藏着的巨大的悲伤,它们在白日里被喧嚣的人声掩盖,一到深夜,便会翻涌出来。起夜的人一旦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厕所的盥洗池曾听到过这世上最隐忍的哭声,它仰起脸庞去接应那些伤心的泪水,却也怎么也装不下这么多这么隐秘的泪水。

但后来,宋钧彦渐渐意识到,绝症其实是一种更为仁慈的宣判。走在的医院的长廊上,经常能撞见那些被送来抢救的生命垂危者,可能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像自己一样,脖颈上光洁一片,正走在初秋的街道上,想着下一顿酒或者上一个人,心里满溢着欢喜。但突然之间,他们的生命值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中骤降到了紧急模式,然后便是快速的消陨。宋钧彦曾亲眼看到过一位被送来急救的车祸事故者,他脖颈上鲜红色的生命值,流逝得比绿子还要快上千倍百倍,还没来得及被送到手术室,他的生命值就在医院的走廊上骤降到了零。宋钧彦曾亲眼看到他的家人来不及道别,来不及说上只言片语,甚至都来不及落泪,他们被突然而至的悲伤捶死在地。

宋钧彦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怨恨绝症,也不应该再责怪生命值显示器,毕竟它们仁慈地给了自己一个缓冲悲伤的机会。眼前的时间已经不再是一片虚妄的空白,他必须把手里的时间慢慢抻长,把计数单位精确到分,精确到秒,甚至精确到毫秒,微秒,纳秒,他必须手握放大镜,去找到一个新的时间维度,然后在每一个罅隙里,认真地凝视绿子的瞳仁,凝视她掌纹间繁复的纠缠, 凝视她的嘴唇,鼻梁,眼窝,耳垂, 凝视她,如同凝视一幅画。“绿子,我们没有未来,我们只有被无限拉长的此时此刻。”宋钧彦时常这样怀想着。或许,这些此时此刻,一个接着一个,连在一起,或许,也能组成和别人同样长度的人生。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大概自己也宁愿父亲是生病去世的吧,哪怕要在这个又深又冷又嘈杂的医院里度过最后的生命。”关于这个问题,苏眉也想过很多次,关于这个问题,苏眉的答案也是如此。

小的时候,苏眉就不喜欢医院,但她的不喜欢是单纯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医院里的气味是不能细究的,汗液,尿液,还有其他分泌物的味道,混成一股股浑浊的体味,还有金属器材生冷的气味,药品外层糖衣的涩味,橡胶塑料瓶味,弥漫整个空间的消毒水味......每当苏眉站在医院的电梯里,她都会刻意和其他病人保持一个克制的距离,倒也不是因为怕脏,只是每次一靠近他们,听到他们疲弱的呼吸,自己身体里的痛感好像也会立马被唤出来一般。

后来,在患上抑郁症之后,苏眉就愈发频繁地去到医院。慢慢地,她才发现,医院其实是一个未经布置的人间剧场,里面上演的是一幕幕来不及被锐化的生活,上演的是一场场极为粗糙的彩排,这里,没有序幕,没有致谢,所有的眼泪,所有的叹息,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怀抱,都被命运慌张而随便地扫到一起。这里,一副副无辜的皮囊正承受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伤害,就像承受说冷就冷的天气,承受说下就下的暴雨。可透过眼前的玻璃门,就在跟医院隔着一堵墙,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却是全然不同的人世,那里,所有人都在匆匆赶路,都在焦虑地奔走,都在过着那种汲汲营营又不知所终的生活。而这两个平行而驱的空间,才是人间的正反横截面。

宋钧彦和苏眉,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因为对同一个以“如果”作为开头的条件状语从句的思考,产生了第一次交集。而他们第二次产生交集,则是因为赵梓绿。当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只有命运的扉页上已经悄悄写下了这样的注脚, “我想象我们的相遇,在一场隆重的死亡背面。”

若要细究的话,牵起这场相遇的搭线人应该要算柯卉了。“宋律师,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宋钧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柯卉大约是在半个月前,之所以对时间推算得这么精确,是因为那时候赵梓绿刚接受完一个疗程的治疗,但疗效甚微,生命值已经所剩无几,主治医生告诉宋钧彦,按照目前的流失速率,应该活不过半个月。“半个月”,其实这三个字对宋钧彦的冲击也不算太大,只是刚好印证了宋钧彦心里的答案。在这样一个世界,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背负着生命进度条而活的世界,生命是可以被量化的,自己和终点的距离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放在那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不存在那些平白无故的希望,也不留任何可以用来自我欺骗的余地。“半个月”,宋钧彦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早已燃尽的烟灰,被一阵不算太大的风轻轻吹散了而已。

“ 宋律师,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医院可以帮你出面请一下柯医生,但说实话,像你女朋友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敢保证到底有没有用。”

柯卉,按照那位主治医生的说法,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但她虽然医术过人,一直以来都低调得很,平常也不在某家固定医院上班,只是辗转坐诊于各个医院间。所有的病患和家属倒是都非常喜欢她,大家都亲切地叫她“柯姨”。

“小伙子,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好好谈谈。”宋钧彦还记得半个月前,柯卉就是站在赵梓绿病房门正对的电梯口,对他说的这句话。很奇怪,本该是这么严肃正经的话,眼前的柯卉本该摆出一副班主任式凝重的表情,但她全然没有,反倒眼眸里还含着笑意,那种久违的平静而温热的眼神,像是要把宋钧彦心里不安的细纹都熨烫得服服帖帖。“要不,咱们换个地方?”柯卉朝着赵梓绿的病房努了努嘴,示意房门还开着,大抵是不想让柯卉听到些什么。“好好。”宋钧彦连连点头,便带着柯卉走向医院旁边的咖啡馆。

从医院的后门出去,有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两旁栽种着高高的泡桐树,现在这个季节天气才刚刚转凉,但已经有一些落叶先迫不及待地掉落在地了。道路年久失修,开裂出了大小不一的缝隙,上面还滚满了那种指甲盖大小,枚红色果实。宋钧彦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果实,但脚底的触感告诉它,这些果实是非常柔软的,轻轻一压,便被碾进了道路的裂缝,应该还有枚红色的汁液被碾出来,而此时,这些汁液应该已经粘附在了他的鞋底上。

“小宋,你女朋友这病多久了?”

“多久了?”宋钧彦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脱口又反问了一句,“差不多快三年了吧。”

“中间有几次病情都快稳定了,就连生命值的流失速度都慢了下来。可惜还是复发了,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并发症。”

“这些年她的生命值流失率一直都很不稳定。”

“柯姨,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柯卉没有作答,只是保持着和宋钧彦一致的步伐慢慢向前走着。路上的落叶虽然不多,但偶尔也会不小心踩到,踩上落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能清晰听到从鞋底下传来的“咔嚓咔嚓”声,声音不算太大,刚好能填补满两个人沉默的空隙。那种声音让宋钧彦想到了踩在雪地上的感觉,“咔嚓咔嚓”,只不过踩在雪地上的感觉更松软一点,也要更冷一点。宋钧彦生活的城市常年偏暖,很少能遇到会下雪的冬天,就算是下了,顶多是一些零星的雪片,要么稀稀疏疏漫不经心地晃在风中,一触碰到大地的舌尖便消融了。要么夹杂在更高密度的雨中,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雨点一同打湿了。宋钧彦记得自己刚和赵梓绿在一起的那一年,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大到看不清楚世界上的一切。现在想来,又或许并不是因为那年的雪太大,原本赵梓绿一站到他的面前,就足以模糊视线。那时候他们,也是像此刻一样,沉默地并列走着,听着脚下“咔嚓咔嚓”的声音,只不过怀抱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想活下去的。”

“嗯?”

“诶,我也年轻过的嘛。小姑娘运气好,能碰到你,原本多好啊,这肯定就更舍不得离开了。”

“嗯。”

从赵梓绿病房的窗口往下看,刚好能看到这条林荫大道,此时的宋钧彦抬头往上望去,刚好也能看到赵梓绿病房的窗口,窗户紧闭着,此时的赵梓绿应该在午睡。宋钧彦注意到,正对赵梓绿病房窗户的那棵泡桐树也已经开始掉叶子了,记得两三个星期前,它的树叶还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就跟曾经的绿子一样,充盈着满满的生命力。不过好在,它还是站在那里,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树木和人不一样,树木看多了人间悲欢,才不会在乎眼前这对小情人的眼泪。

说来走到咖啡馆的路程并不算长,但因为两人的沉默,这段路似乎漫漫而无尽头,等他们走到咖啡馆,宋钧彦一看手表,也就只过了七八分钟而已。那家咖啡馆名叫“Corso Café”,里面人不多,准确说,是根本没有什么人,除了吧台的咖啡师和服务员之外,只有东北角靠窗的地方坐了一个正在看书的老头。宋钧彦曾路过这家店几次,但每次都见不到什么人。原本喝咖啡就是一件很生活的事情,但生死之外,才是生活。把咖啡馆开在医院旁边,又怎么能指望有什么好生意呢。

尽管咖啡馆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柯卉还是要了一个小包厢。等到点了单,服务员送齐了饮料,退出包间之后,柯卉才开始说话,“小宋,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可能不太能接受。但无论如何,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柯姨,你别这样,搞得我怪紧张的。”说起来宋钧彦这个人虽然在外人面前,甚至在赵梓绿面前都是一副不太正经的样子,他从来都不会怕什么,碰到再难打的官司也丝毫没有一点害怕,没有一点想要退缩的感觉。唯独在说到赵梓绿的病情时,还是忍不住会紧张,会突然一下变得沉重。”

“你知道生命值是可以转让的吧?”

“当然,但绿子不可能接受她父母的生命啊,就算她父母想要转让给她,她也绝对不可能要,这不可能……”

“我没说近亲之间的转让,我是说陌生人之间。”

“你是说把我的生命值转让给绿子吗?我早就想过了,但生命值转让手术必须在双方都同意的基础上才能进行的,绿子早就说过死都不会接受我的转让了。况且,我俩之间的成功率这么低,她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当然不是你,我不是让你听我把话说完嘛!我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世界上其他那些主动愿意放弃生命的自杀者。”

“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捐献出来,转让给那些求生欲望强烈,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

“等等,有烟吗?”宋钧彦其实从来都不抽烟,但此时,他觉得自己最好手里夹根烟,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听柯卉到底在说什么。

柯卉还在不停说着,说着一个叫生命捐献局的地下慈善组织,说着生命值的捐献模式和待接收模式,说着依旧很低的成功率,说着一些他似乎能听懂又觉得完全听不懂的东西。机械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看到窗外的阳光如同水流一般向下流淌,宋钧彦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人是因为有了相信的对象才相信,还是因为有了相信的意志然后相信。”

但不管相不相信,对于赵梓绿和宋钧彦来说,这次尝试本来就没有任何的风险成本可言,或许是困境选择,或许也可能是绝境之甜,又有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花大钱全新连载《二分之一的爱人》将于每周一、三、五在首页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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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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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块钱55
这一章中,作者写错了至少一个字,写错了至少两个名字,难道没校稿嘛
Sueご
“大抵是不想让柯卉听到些什么”这里名字写错了吧,应该是不想让赵梓绿听到些什么~
怪i
你能够伤害到我 是因为我让你走进了我心里 不然 你以为你是谁啊 能让我这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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