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6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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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有些人的气势是强憋着一口气,就像林晟,把西装穿得笔挺,把皮鞋擦得锃亮,手上的公文包亮得像是每天都要抛一次光,甚至,他走起路来的架势,仿佛是后背衬了一块硬纸板,但宋钧彦不需要这些,只有内心虚弱的人才需要这么一身响亮的行头。宋钧彦不需要这些,只要他整个人往法庭上一站,就能成为那种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存在。


宋钧彦的气势,是拿着一把刀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刻入你的心头,让人根本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力。就像刚才那场辩护,宋钧彦先是甩出了一份检测报告,证明虽然工厂的辐射对孕妇而言是超标的,但却是在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当然,任何大于0开尔文的物体都会散发出辐射。真要这么算的话,在坐的各位还是把身上的电子设备都扔了吧。”“不如都扔给我,在下可是非常乐意为你们承担这份危险。”宋钧彦讲话一贯都是这么贱,但却很难让人打心底里真的讨厌,他的贱和坏无关,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小孩般的调笑与戏谑,看到你哪里有伤,就偏要来这个地方再来招惹一下。


“从现在的技术手段和沃达电子厂的资金情况看,是不可能把机器全部换掉的。所以说,如果电子厂败诉,”说到这里,宋钧彦停了一下,“我是说,如果,”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满满当当的自信,像吐口香糖一般不屑地吐出这种假设,“如果败诉,那么就要赔偿,公司就要裁员,你们知道沃达电子厂底下养了多少员工吗?这些人如果被裁员,将要怎么活下去吗?”


“这还不是全部,好,如果要照顾到孕期的女员工,那么,就也要一并照顾那些虽然现在还未处于孕期,但在未来某一时间肯定会处于孕期的女员工。如果考虑到这些人的健康问题,是不是应该先大幅裁员她们呢?但如果真这么做的话,我想问问口口声声喊着人权的你们,这到底是一种‘照顾’,还是一种‘性别歧视’?”


“法官大人,我这里有一份录音资料,可以真实地反映沃达电子厂的男员工和其他未怀孕女员工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担忧。还有一份员工入职时签订的协议,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工作中的辐射隐患,而且并没有强行规定孕妇在孕期也必须上班,我认为,那些孕妇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工作环境和身体状况,及时停止工作,她们自己也应当负有一定的责任。”


宋钧彦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场面上还是有那种如同纸张摩挲一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轻微,但遮掩不住其中的躁动之气,反倒是随着宋钧彦越说越多,场面上越变越安静,他抛出的这三个证据,层层递进,结结实实垒在面前,把整个局面压得死死的,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很多时候,我们注视的并不是公平本身,我们注视的是公平成本。好像在抵达公平的途中,谁的损失更大,谁就理所应当成为弱势方。可真正的公平并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公平是一堆冰冷的裁决,真正的公平没有道德上的偏倚。”


“道德属于私人,但社会,需要的是公平。”


等到官司结束,众人散场的时候,场面才仿佛又被重新点燃,那些刚才没敢说出口的腹诽纷纷变成了三三两两的私语,把一个个脑袋黏连在一起。有人惊叹宋钧彦的口才,“宋律师这舌头,简直是长了倒刺。”有人无奈地垂丧,垂丧自己和宋钧彦的差距,“要是什么时候让我也能打一场这样的官司,就算没有律师费我也愿意!”当然,也有人依旧一张口便酸味冲天,“用录音笔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把男员工和没怀孕的女员工都拉到自己这边,这姓宋的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用录音笔是不太光明的手段吗?或许是的吧,但宋钧彦才不在乎这些,就像他经常教育Amy的那样,“用尽一切方法去维护委托人的权益,这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要是每个人都能守住自己职业道德,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宋钧彦才不在乎这些方法光不光明,高不高级,他不需要作出那些看似高级的姿态,他只要直截了当地到达目的地。就像此时此刻,站在法院的门口,宋钧彦依旧是直接穿过那些落在他身上形形色色的目光,像掸灰尘一样掸掉那些同样轻飘飘的惊叹与贬损,径直走到马路边。“啪”地一声,他把滑板扔在地上,顺手把运动衣的帽子兜到头顶,转身对Amy大喊了一声,“诶!法国菜,律师费全款打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又要去医院了吗?”Amy想快步追上宋钧彦,就连身上的肉也跟着她步子的加快晃荡得更汹涌了一些。想当初,她之所以能从一堆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功当上业内第一律师的助理,原因只有一个—— “耐骂抗打”,说白了,就是那两层快一样厚的脸皮和脂肪。


“嗯。”宋钧彦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做了一个向后挥手的姿势,脚下用力一蹬,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的车流之中。


医院十七楼,是整个住院部条件最好的病房区,单独床位,可以全维度检测生命值的医疗系统,24小时看护,甚至为了减轻过分明净锃亮的环境给病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十七楼的病房还被装修成了比较明丽温馨的风格,暖色调的家具,巨大的玻璃窗,还带有独立的阳台和厨房。这么高级的硬件配备和这么人性化的软件设计,住院费自然也成了一笔天价。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左手边正对的1705房,住着宋钧彦的女友,赵梓绿。只见宋钧彦的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往外迈,突然又反射性地缩了回来,抬手,插进裤兜,摊手,又是那枚硬币。说起来,宋钧彦还真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但他的迷信不是那种自欺欺人式的放纵,相反,而是一种自制。小的时候,如果从家门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刚好走了奇数步的话,那么这一天就是“好运日”。在“好运日”,宋钧彦总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会出奇顺利,就连路上的红灯碰到他都会暗暗少跳几秒钟。但如果那天刚好走了偶数步的话,就是“噩运日”。一般碰到噩运日,宋钧彦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糕,哪怕迎面走来一个长得不太好看的路人,他也会把这份不顺心归咎于那天的“噩运”,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折返回家,装病请假,然后一整天都不出门。但若是接连遇到好几天“好运日”,宋钧彦也会慌张,总觉得提前透支了很多运气,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会走得更加小心翼翼,试图走出一个偶数步,试图为眼下的生活制造出一种“平衡”。宋钧彦的迷信就是这样的,他用这种迷信的方式为自己的世界创立了一种秩序,而这种秩序,能带给他安全感。


 “只有迷信的人才能遇到神迹。” 这是宋钧彦一直以来都坚信的事情,好在,神迹也没有因为他的过分虔诚而故意辜负他一把。宋钧彦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神迹就是遇到赵梓绿。那是在一个“好运日”,宋钧彦还清晰记得那天似乎就连空气都是甜的,推门出去的时候,还伸手接到了从门口梧桐树上掉下来的第一片落叶。也不知道为什么,宋钧彦总能把每个好运日记得特别清楚,但噩运日究竟是怎么度过,往往都想不太起来,在他印象中,好运日似乎也远比噩运日要多得多。大概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记忆是一把筛子,只会筛选下自己愿意记住的美好事情,至于那些不太美好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慢慢漏光了。宋钧彦就是这种人,这种极其幸运的人。


那时候,宋钧彦刚上大学二年级,他向来都不太能接受寝室群居生活,于是便早早地搬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楼独居。遇到赵梓绿的那个好运日也跟以往的每个好运日一样,所有事情都出奇顺利,出门时接到了金秋的第一片落叶,在路口绿灯还剩7秒的时候成功小跑步过了马路,还买到了拐角咖啡厅的最后一份香草鸡胸帕尼尼。到了学校,查收邮件的时候发现自己上学期的论文拿了整个法学院的最高分,而教授刚申报的国家级项目也准备委任他作为带头人,其实他对这样的活动一贯没有什么兴趣,但如果参与这个项目的话,一年之内就有三次出国参加研讨会的机会,还都是宋钧彦喜欢的地方,单从这一点看的话,也是一件不错的美差。晚上回家,宋钧彦走在路上,一抬头,发现天色居然在一瞬之间就变了,远处楼房和天际的交界处渐变出浅浅的粉紫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天色,他在心里暗想,此时如果也有人和他一样,刚好抬头捕捉到了这份转瞬即逝的美景,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果非要说那天有一件事是唯一不太“幸运”的话,那就是宋钧彦在回家之后发现自己的蓝牙音箱突然发出了很奇怪的音乐声,听上去像是一首节奏很快,还有些吵闹的歌,宋钧彦从来不会听这样的歌曲。更奇怪的是,这个音乐声还在突然之间一下就变大了,毫无预兆,就像猛然炸出的爆破声。宋钧彦有些惶惑,又有些郁闷,今天明明是好运日,怎么会碰到这么奇怪的事情。但下一秒,他就发现,这不过是命运的大彩蛋悄悄埋下的伏笔。


“那个,我好像连错了音响,抱歉抱歉!”

“我还纳闷声音怎么这么小呢,等音量开到最大才发现这声音好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眼前的女孩像只误闯了什么地方的小鹿,整个人都慌慌张张的。

宋钧彦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玩,“没事没事。”

“我是刚搬过来的,就在附近的大学读书。我叫赵梓绿,你可以叫我绿子。”

“我也是啊。“

“什么?你跟我是一个大学的吗!我是音乐系三年级的,你呢你呢?”

宋钧彦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一惊一乍的女孩子呢。


自从认识了绿子之后,宋钧彦度过的每一天好像都是好运日。他沉溺于这份神迹般的幸福中,却渐渐忘了,幸运本身就充满了欺骗性,就像过分顺畅的高速路段,也往往是最容易出现事故的。宋钧彦忘了小时候那份时不时就会滋生心头的担忧——“好运日太多的话会提前透支光运气的。”更何况,遇到绿子这件事本身,大概就已经花掉了一万个好运日这么多的运气。在绿子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在宋钧彦准备和绿子求婚的两个月前,某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早晨,绿子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了鲜红色的生命值显示器,显示器上,绿子的生命值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宋钧彦又急又慌,立刻送她去医院检查,一检查,才发现绿子的脑部肿瘤已经到了晚期,生命值所剩无几。


绿子被查出绝症的那天,是陆钧彦从小到大遇到过最噩运的噩运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忘记之前所有的好运日,来换取把那一天的记忆永远删去的机会,但可惜,神迹不会总眷顾他。他越想忘,却记得越清楚,就像此时正站在病房门口的他,回忆起那一天,所有场景依旧清晰得如同在眼前放幻灯片,一幕幕,一帧帧,铺展开来,不留余地。宋钧彦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切断电源,让所有痛苦的回忆瞬间变成黑屏。


“诶,”宋钧彦深深叹了一口气,等再次睁眼的时候,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绿子绿子!诶诶诶,快救救我。”就连声音都刻意提高了好几个度。

绿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脸着急,“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宋钧彦双手抓着自己的领口,一副快窒息的样子,绿子急忙探身到他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帽子兜兜里装了两瓶矿泉水。

“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吓死我了!“赵梓绿狠狠一下打在宋钧彦身上,宋钧彦倒不觉得疼,满脸宠溺地看向赵梓绿,眼神撇过赵梓绿的脖颈,果然,显示器上的生命值已经只剩一点点了,按照这个速度,应该没剩几天了。

宋钧彦立刻假装不经意地把眼神移开,脸上依旧挂着贱笑,“嘿嘿。”

 “你啊,真是两岁半!”赵梓绿依旧恶狠狠地说着,“你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突然之间,赵梓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便不再说下去了,后面那半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生生被她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清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很多东西,彼此都刻意不去提起,也是一种深刻的默契。

明天就是赵梓绿开启生命值待捐献模式的日子,接受陌生人捐出来的生命值。这件事,他们两个都记得,记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明天能够成功的概率,其实非常非常低,这一点,他们两个心里也都很清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以为对方也什么都不知道。


宋钧彦看着眼前还在强颜欢笑的赵梓绿,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无法抵抗的辛酸,他一把搂过眼前的绿子,那是他的绿子。


如果换成以前的宋钧彦,他也会去相信神迹,但绝不会仰赖神迹。他只会一边期待着,一边做好随时去承受这份期待落空的准备。


但这次,他觉得自己根本承受不起。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花大钱全新连载《二分之一的爱人》将于每周一、三、五在首页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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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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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rizon
开始变得 有点好看
舒心舒心
求求一个的编辑了 换篇文章连载好不好
厌厌夜饮
终于知道名字的含义 以另一种方式和宋钧彦相遇的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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