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11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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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赵梓绿身上正套着宋钧彦的超大号卫衣,那件衣服的下摆很大,走起路来能兜起一大团风,帽子却是尖尖的,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用乳白色油漆浇筑出来的硕大圆锥体。赵梓绿把自己那张小小的脸埋在里面,像是钻进了一个微缩版的帐篷,她的眼睛还滴溜溜地向外张望着,乌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宋钧彦的脸庞,却仍不失惊惶的神色,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衣服是宋钧彦给她套的,秋末的天气最易感冒,凉酥酥的秋风一吹,人的戒备心就被吹散了,任凭凉意顺着周身毛孔往里钻也不知道,只有咳嗽声忍不住往外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穿少了。“咳咳咳。”宋钧彦又忍不住了,嗓子眼里那团气流又痒又热,他心想着如果可以把手伸进嗓子里去挠一下就好了。

但还好,起码赵梓绿还没有感冒,宋钧彦自己把最暖和的衣服都套在了赵梓绿的身上。每天早上给赵梓绿穿衣服的时候,是宋钧彦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像在包装一件礼物,包装一件很贵重的礼物。背心,T恤,毛衣,卫衣,一件件,一层层,生怕自己的动作还不够细致,生怕自己把她弄坏了。每当他的手指划过赵梓绿背上的脊骨,他就会想到某个午后,赵梓绿在琴房练琴,那时她纤细的指尖也是这样流畅地划过键盘,还有某些夜晚,某些他们所共享的夜晚,赵梓绿偶尔会窝在懒人沙发上看书,她的指节也是这样依托着硬挺的书脊。可现在,赵梓绿那双弹琴的手只会用来抓桌上的巧克力,然后胡乱往嘴里塞,她的头发有些毛糙,几缕掉落下来的发丝挂在眼前,甚至乱蓬蓬地打了结,嘴边还因为偷吃巧克力而有了一点黑糊糊的颜色。

起初,对于赵梓绿这样原生而混沌,婴儿般的状态,宋钧彦感到无法接受。试问谁能接受自己原本机敏无比的女友突然就变成了两三岁的小孩,甚至或许连两三岁都没有,毕竟现在的赵梓绿小到连穿衣吃饭这样的事情,都无法自理。有人说,当你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心生一种“母亲”般的心情。可宋钧彦是男的,还是一个自己原本就粗糙无比的男的,有些事情对他来说,简直比打官司还要难上一万倍。打官司尚且可以罗列出一二三四五条证据,应对对方可能做出的驳斥。这世间的一切事物,对于宋钧彦而言,都有逻辑章法可循,哪怕再复杂的案子,多做几条辅助线,终究能找到一条可以抵达终点的方法论。唯独爱是例外。

面对这样的赵梓绿,很多时候,宋钧彦是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是拿她没办法,更是拿自己的无能与无力没有办法。记得第一次给赵梓绿喂饭的时候,她又把头又缩回了帽子里,抿着嘴巴不肯吃。好不容易哄着吃了几口,还把燕麦糊在嘴边沾得到处都是。要是换了别人,大概会嫌脏或者觉得烦人,可宋钧彦竟觉得赵梓绿这副样子又好笑又可爱,“绿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小傻瓜啊?”赵梓绿身上那件卫衣的帽子上还有一根抽绳,正一左一右垂坠在她脑袋的两侧,活像两根辫子。赵梓绿从来都是留着一头毛绒绒的短发,宋钧彦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长头发”的模样,好像从刮刮乐里刮出了一个崭新的赵梓绿。宋钧彦看得欢喜,就用手一左一右拎起这两根抽绳,轻轻一拽,赵梓绿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最后停在了离他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吧唧。”宋钧彦一伸头就在赵梓绿沾满燕麦糊糊的小嘴上留下了一个吻。这并不能够算是一个多浪漫的时刻,只是小情侣之间稀松平常的日常,可赵梓绿的眼睛一下瞪得大大的,下一秒,“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赵梓绿一哭,他就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哄哄不进,抱抱不得,慌得一下只知道拿着手里的抽绳就就给赵梓绿擦眼泪,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碰到洗澡的时候,那就更困难了,从一开始赵梓绿就要哭,就要抗拒。这使得脱衣服这件事从起初就不像穿衣服这么美好。不是拆礼物,而是剥笋,机械而费力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可被扔进洗澡盆的赵梓绿又立马变成一条滑溜溜的小鱼,一不留神就要从怀里溜走。她爱哭,护食,睡觉的姿势像投降,最好的状态也就是不哭不闹。偶尔开心一点的话,会朝着宋钧彦轻轻伸出自己的手指,起初宋钧彦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才渐渐发现,指尖和指尖的轻轻一碰,那是赵梓绿表达愉悦和信任的唯一方式。

宋钧彦也想过很多办法,企图来唤回赵梓绿的意识。比如,他找出了两人恋爱时的纪念物,一个银勺子。那时候他们刚开始约会,去了一家创意甜品店吃东西,里面的东西都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当时他们点了一块甜烟草味的蛋糕,可那蛋糕并不好吃,甚至可以说有点无聊,尝起来愁苦愁苦的,给人一种很有心事的感觉。

赵梓绿看上了他家的餐具,特别是那个小银勺,拿在手里把玩了很久,眼里满是灼灼的光亮,宋钧彦当时甚至都有点吃醋,她看自己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记得两人从甜品店走出来的时候,赵梓绿的脸上还挂着些许失望,那家店并不愿意出售餐具,而且在其他地方没能找到同款。但第二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她竟然在自己家的餐桌上又重新看到了那把勺子。

“这?这是昨天那个?”

“对啊。”

“你偷出来的?”

“嗯。”

宋钧彦以为赵梓绿会骂他一顿,最起码也要惊讶一下,但没想到,她只是开心得蹦起来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太棒了吧!”俩人就像是偷偷干了坏事又没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一样,凑在一起笑到不行。在宋钧彦印象里,那是自己很爱赵梓绿的其中一个时刻了,他料想赵梓绿大概也是一样,毕竟爱情嘛,总要和一些难以启齿的秘密连在一起。

赵梓绿喜欢这个勺子,也喜欢为她偷勺子的自己。宋钧彦心想着这个勺子大概能成为唤醒赵梓绿意识的触发点。可没想到,赵梓绿只是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就扔开了,转身又去抓桌上的巧克力吃。无奈,宋钧彦又想了另外一个方式。他想起两人最初认识是因为刚搬到隔壁的赵梓绿错连了他家蓝牙音箱,当时蓝牙音箱里突然冒出的奇怪音乐还吓了他一跳。记得那首歌的节奏很快,还有些吵闹,除了器乐的声音之外,里面还混杂了一些奇怪的人声。那是当时赵梓绿拿来参加比赛的曲目,她还为此排练了整整一个月,可宋钧彦实在是想不起那首歌的名字,只是还依稀记得旋律,于是便学着哼唱给赵梓绿听。

如果要把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排一个序的话,宋钧彦歌声的难听程度大概仅次于塑料泡沫互相摩擦的声音和拿勺子来回刮玻璃碗发出的响声。这次不仅是赵梓绿哭得更大声了,就连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都过来敲门,“你们这儿什么声音啊,我老公还躺在病床上呢,一听这声音整个人血压都不稳定了,生命值都加速往下掉。”“不要扰民好不好,再这样我要跟医院投诉了啊!”“对不起对不起。”宋钧彦只得一边道歉一边鞠躬,诚恳得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对折起来,但似乎这样都无法平息对方的怒火,“不会唱歌就不要唱了,没毛病的人都要被你唱出毛病来了。”

曾有幸听过宋钧彦唱歌的Amy对他有个很精准的评价——“说得比唱得好听。”谁都没能想到在法庭上舌灿如莲的宋律师一开口唱歌会是这样,也没有人能想到,他居然找了个学音乐的女朋友。

当然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当Connie终于成功连接上苏眉的自然意识时,瓷白色的意识副本投射到屏幕上的文字居然是这样两个字——“难。听。”

“什么难听?”这一秒Connie还在心里腹诽到底是什么难听。下一秒,自然意识所转换成的机械人声就响彻了整个实验室,“太难听了吧!”

“现在这样是什么情况?”被Connie喊来实验室的贾振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跟之前那个被成功连接和转化的潜意识一样,此时瓷白色的自然意识副本正从顶端发出一束光亮,这束光投射到前方的屏幕中,屏幕上的透明小孔便开始不断发出声音。

“唔,具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转换器所转换的就是苏眉的意识,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苏眉在说话。”

“那这个难听又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现在她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声音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意识反应。”大多数时候,语气比语言本身能够表达更多的东西,但此时,用于表达苏眉意识的机械人声是全然没有任何语气可言的,它只会一字一句地对外输出,就连字和字之间的发声停顿都分秒不差。在这样的毫无波澜的叙述中,Connie根本听不出任何原委,只能非常小心地用了“不好听”这个略带中庸的词语。但如果她要是真的听过宋钧彦唱歌,大概会觉得就连“难听”也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形容吧。

“那现在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如果我想跟她对话呢?”贾老头大抵是被这声音吵到了,语气中明显有了几分焦躁,直截明了地想要快点奔向主题。

“呐,”Connie给贾振递了两个圆形的透明片,放在手心看起来就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小。

“这是什么?”

“你先戴上。”贾振按照Connie的指示,把这两片东西一左一右贴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这是对话器,现在只要我开启开关,你就可以和苏眉的意识对话了。哦对了,如果你觉得听不清的话,可以闭上眼,视网膜就会自动成像出文字,帮助你们交流。”

“苏眉,苏眉?”起初贾老头还有些疑豫,将信将疑地试探性喊了几声,直到他的耳朵里真的传来了苏眉的回应。

眼前的字母互相缠绕跳跃,在视网膜上快速掠过,耳边的机械人声也跟着字母跳动的频率一下下打在贾振的耳膜上。通过对视觉和听觉的双重调配,贾振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段不太明确的空间,这里是模糊的,是流动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抽象地描摹着,周遭虚无,没有边界。可贾振反倒觉得失去了皮肉的阴翳,一切存在反而变得更加真实了起来,甚至在某些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被通了电一样,能更精准地体察到苏眉的意识世界。

在统计学上有个理论叫做幸存者偏差,说的是如果信息仅仅来源于幸存者,那么就会和实际情况产生偏差。毕竟,死人并不会说话。此时,苏眉的情况就是幸存者偏差,按照法律的规定,只有当一个人的生命值彻底归于零,当生命值显示器彻底在脖颈上消失,那么,这个人才能被判定为死亡。可如今躺在实验室里的苏眉,脖颈上的生命值进度条以一种不稳定的,半透明的状态存在着,虽然没有任何数值,但却时而闪现,时而消失,频率混乱,闪现的时候能看到淡淡的绿色,消失的时候似乎还有隐隐的红色。甚至她的意识生命还存活着,还能和贾振对话。无论从那个角度看,她都不能算是一个死人。可这些还不能算最让人难过的,更棘手的事情是现在的苏眉根本无法完成自然意义上的“自杀”。

“有没有办法帮她完成意识上的自杀?”贾振慢慢睁开了眼睛,边说边摘下了贴在太阳穴两边的对话器。通过和苏眉意识的对话,他已经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但至于怎么处理,他自己的心绪也是一团揪不出因果的乱麻。

“可以是可以。如果她自己依然有自杀的意愿,我们确实可以帮她完成。只不过,在法律上,我们的行为还是有可能被界定为谋杀,我们还是有可能成为凶手。”

“嗯。”贾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他心里隐隐觉得苏眉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偶然,有一些东西正从那些刻意缝补的针脚当中渗漏出来。生命值转换突然失败的苏眉,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关照,若单纯用“巧合”和“意外”来解释这些事情,未免过于笼统。贾振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他又重新戴上了对话器,这次,他问了苏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个医院吗?哦,我是说绿子的身体。”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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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阁同学要努力
越来越有趣了……
爱造的杰瑞
“我爱你”,只有最后是“你”才有意义
尖尖张
贾老头怎么知道是绿子的身体…不是说捐献者和被捐献者都完全不知道对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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