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场案子让宋钧彦一举变成了业内最好的律师。倘若换了别人，或许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动不动就放出“最好”这样的大词，上下阈未免也太狭窄了吧。可这样不留余地的词语放在宋钧彦身上却丝毫不显得无辜。他拿得住，也受得起，就像那些 “烫手”到无人敢接的案子，只要多开几倍价钱出来，他也都照单全收。
三年前的那场案子，踩在了从未有人敢涉足的死刑犯命权转让领域，宋钧彦成功帮助那位即将服刑的死刑犯父亲救回了自己病危的孩子。尽管有人说，这样的“另类服刑”方式并没有让死刑犯受到应有的惩戒，但这个案子依旧引发了整个司法界对“死刑”这一刑法的重新考量，甚至后来成了最高法院废除死刑时援引的判例。
但宋钧彦之所以接下这个案子的原因，并不是所谓道义的驱使，也不是像外界所传的那样收了好几倍的律师费，而是因为赵梓绿的一滴眼泪，“宋钧彦，他太可怜了，你必须帮他！宋钧彦你听到没！”
那时候赵梓绿参与了一个社会学项目，帮助监狱里的刑犯进行音乐教育。宋钧彦嘛，作为一个拖油瓶，常常也会跟着去。可监狱里的场景却和宋钧彦料想的完全不同，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监狱里的囚犯必定是郁丧的，是恹恹的，又寡又冷。就连生命和自由都已经被残忍剥夺了，人怎么还会有精力和兴趣去学习任何东西呢？他们应当是一个个阴暗的小房间，早早地被切断了电源，只能在一片黑暗中等待着死亡的敲门声响起。
但出乎宋钧彦意料的是，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力和无比热切的求知欲。他们渴望学习，渴望接受熏陶，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方式。尽管他们的生命已经被抛到了一个临界点，可静止的时候往往带着最大的加速度。那些封闭已久的感官就像是被人掀开了一个小口，贴着那个小口，所有人都开始拼命呼吸，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个细胞都捻碎在空气中，全方位地沉浸到音乐声中。有人哽咽，有人甚至痛哭流涕，他们敏感而纯粹，天真得完全不似罪恶满身的犯人。
在那一瞬间，宋钧彦突然回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常玩一个喝酒游戏，所有人围坐成一桌，中间放个装满酒的醒酒器。每局随意指定一个人为被告，然后其他人轮流来“审判”他。起初，人人都自信满满，笃信自己是清白无罪的。可到了后来，在步步紧逼的诘问中，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摇晃，开始后退，甚至连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从来没有人能成功逃脱过这虚拟的“审判”，大家都纷纷选择仰头服下这桌上的“罪恶之酒”。
许多年前的一些东西，在此刻又在宋钧彦的脑海中被描摹出了另外一重形状。宋钧彦突然在心里确认了一件事，大概每个人的过往都有裂隙，每个人的灵魂都有豁口。没有一个人是彻底清白的，但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是彻底罪恶的。就像我们所以为的白色，其实包含了光谱中所有颜色的光。而最阴暗曲折的楼梯，也可能通向最明亮美好的星空。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下定决心，自己作为那个死刑犯的辩护律师，一定要帮他赢了这个官司。
当然，那场官司最后还是赢了，而且震动了整个司法界。还记得从法庭出来的那天，天气美好得像男孩子的谎言，就连汽车尾气似乎闻起来都是香香的。赵梓绿非常开心地走在前面，拉着宋钧彦的手蹦蹦跳跳，一路上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但突然之间，她一下就沉默了，步子也缓滞了下来，就连拉着宋钧彦的手也松开了，转过头来换上一种很伤感的语气抬头问宋钧彦：
“钧彦，那些拼命想要活下来的人，如果真的给了他们二次生命的权利，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是不是就会铆足全力活下去，活得比普通人更纯粹，更用力？”“钧彦，是不是他们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想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是不是他们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想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生命？”十三年之后，贾振也问出了相似的问题，并不是这个问题会穿越时空，而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总会问出相似的问题。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命运虽然都不尽相同，可每个人的心境却总是出奇相似。
那辆在茫茫夜色之中拦住贾振和关照的车不仅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也截断了贾振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一片黑暗之中，那个人的身影渐渐逼近，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他是一个人来的，显然并没有把贾振和关照放在眼里，贾振已经在心里无比确信这个人就是一直没有露面的幕后老大了。
“能不能从旁边冲过去？”贾振盯着路边带铁链的护栏，现在他们的车已经开出了城，再往前走两公里就是山路，这段路的路况并不好，荒僻，鲜有过往的车辆,就连路灯的光都暗恻恻的。关照朝护栏外瞥了一眼，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或许是杂草地，也可能是万丈深渊。他无奈地朝贾振摇了摇头，又转身看了眼安然躺在后座的苏眉的身体，“我们还是下去吧。”
借着车前灯的光亮，贾振这才看清“老大”的样子，比想象中年轻很多，甚至可以说年轻得有些过份。又高又瘦，许久未剪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青色的眼袋垂在眼下，衬得整张脸一副疲态。他的白色衬衣一半塞在裤子里，还有半边狼狈地拖沓在外，似乎是因为刚经历过截车事件，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着。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不够狠也不够劲，寡寡的，像是从素描的漫画本走出来的人物，还带着一种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清冷与克制。贾振疑惑顿生，但又转念一想，电视剧里的变态好像都是这副模样。
“你们要把她的尸体带去哪里？”“老大”倒是开口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
“我们是不可能交出她的身体的，哪怕，”贾振突然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才继续说道，“哪怕是要在这里毁掉她的身体，也不可能交给你。”
贾振的声音还未落定，“老大”突然抡起拳头就砸了过来，那一拳砸在贾振脸上，留下一道微红的印痕。贾振反射性地还击，等关照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他刚想上前去帮贾振，却发现根本没有必要。“老大”明显是弱势的那方，他比看起来还要不中用，迟钝又虚弱，被贾振整个摁在地上揍到发不出响声。
“好了好了，别打了。”关照觉得若不是自己强行把贾振给拖开，他可能会把人打死。
眼下的情形让两人都摸不到头脑，“老大”居然是这么个不中用的角色，这让之前的所有担心和逃亡都变得如此可笑，贾振平稳了一下呼吸，正想开口问些什么，但瘫坐在地上的“老大”却快他一步突然开始抽泣了起来，“你们知道她有多可怜吗？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在痛苦着，死了还要遭受这些。”
“我已经不想追究她到底是自杀的，还是被你们杀的。现在，我只想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好好安葬了。”
我们杀了她？好好安葬她？贾振的困惑越来越深，眼前的人显然对之前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更奇怪的是，看起来他对苏眉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居然抢她回去是为了安葬她。
“安葬她？你不是想把她的身体带回去研究？”
“研究？”这次轮到地上的男人困惑了，“我能研究什么？她的抑郁症吗？可现在她都已经死了，我只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法医。”
“你是裴洋？”之前贾振对裴洋还心存戒心，甚至有一度曾怀疑过他就是幕后老大，可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怎么都不像。“起来吧。”贾振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苏眉没死。她的身体虽然是死了，但是意识生命还活着，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反正，现在有些坏人想要抢走她，我们就带着她的身体逃了出来。没想到，没想到先碰到了你。”
“什么！苏眉没有死?”裴洋整个人都像通了电一样，之前的疲惫和羸弱都在瞬间被全部击退，“她现在在车上是吗？”根本等不及任何人的回应，裴洋的一只脚已经朝着车的方向迈了出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车门把手的瞬间，有一颗子弹不知从那儿射了过来，“咻”地擦过裴洋的耳际，“砰”地一声，重重射在车门上。“蹲下！”关照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了起来，“快上车！”作为警察的关照立刻反应了过来，并在第一时间发出了指令。裴洋还愣在原地，下一秒就被关照推上了车。
远处有很多车灯照射过来，像直勾勾的眼神，扫视着光秃秃的午夜公路，让人根本无所遁形，这回才是真正的老大来了。“嗞啦”，随着轮胎在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而巨大的响声，关照他们的车来了一个原地大掉头。这声巨响像是一把钩子突然钩破了这原本平静无比的黑夜，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子弹打在车身发出的声音，“噼里啪啦”，原来这一夜的逃亡才刚刚被拉开序幕。
还好刚才裴洋用来拦截贾振他们的那辆车还横陈在路上，刚好挡住了那些追捕车辆的来路，这才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但还没等关照松口气，从上车到现在一声没吭的贾振突然就倒下了，“什么情况？你！那个谁你快看看！”裴洋一边手握方向盘，疯狂脚踩油门，一边还要目视四周，紧盯后面有没有追上来的车辆，根本无暇他顾。
“好好好，”裴洋立刻把贾振的头抬到自己的胸口，此刻的贾振目光涣散，嘴角不停往外吐着白沫，凑近一点还能明显听到呲呲的抽气声。裴洋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立刻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深蓝色的小药丸塞到他的嘴里，“没事没事，是神经紧张所造成的短暂性休克。”
“神经紧张？你都没吓坏，这老头就被吓成了这样？”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关照还是没放过这个好不容易可以来埋汰贾老头的机会。
“我怀疑他不是被吓的，可能是跟他之前的某些经历有关。”裴洋边说边把贾振的头轻轻放到一边，“他的症状看起来像是创伤性的反射，有些人在遭遇过非常重大的创伤之后，就会对某些事物非常惧怕。比如，我之前有个病人曾是位滑雪教练，后来因为一场事故，被困在雪山里一星期才得救，救出来后，身体是养好了，但却从此患上了雪山恐惧症，看到雪山就会紧张到休克，甚至连图片都不行。诶，听说他以前是很有名的高山滑雪运动员，滑雪曾是他以为自己会热爱终生的事业。”
“听上去很奇怪吧，但还真是有这样的病。所以我怀疑他也有相似的心理隐疾，让他感到惧怕的可能是刚才的枪声或者其他吧。”
“好吧，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人高马大的，嗓门又大又唬人，没把别人吓出什么毛病就不错了，没想到这样的人也有心理疾病。”
“是啊，再强大的人也受过伤啊，世上哪有人会没有裂痕。”裴洋的声调突然黯了下去，语气间还有了几分闷顿与颓丧。
可关照倒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裴洋这份不合时宜的伤感，“我看他们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了。”他迅速朝后视镜瞟了一眼，便把车驶入了另外一条分岔道。多亏了这一路上天够黑，沿途的分叉路口又多，他们才暂时没被追上。
“接下来我们要往哪儿开？”关照突然朝裴洋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现在车上只剩他们两个“活人”了，原本掌控全局的贾振现在看起来一时半会肯定醒不了，关照只能寄希望于裴洋，“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避避？”
“地方？”裴洋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是他的诊所，但诊所人多眼杂，绝对不会是个好的选择。除了诊所之外，就是他那个简陋到有些性冷淡的公寓了。且不说公寓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公寓的位置非常明显，只要稍作调查，肯定一下就能被找到，“没有，我没有任何合适的地方……”
“对了，”裴洋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滑雪”，“心理疾病”，“治疗”，这些词语连在一起，裴洋一下就在心中找到了合适的答案，“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伴随着他直视前路的笃定目光，车辆又一次快速而平稳地驶入了黑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