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在字典里的意思是“高大的乔木”,梓绿梓绿,绿色而高大的乔木,让人一下就想到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雨林,贾振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想,此时苏眉所在的那个赵梓绿的世界,大概和这里是两重截然不同的人间。
这么大的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贾振有些记不清了,但起码已经连下了五六天,就连远处的山头都被浇筑成了素白一片,可这雪却依旧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看着眼前这又大又急的雪势,贾振恍然觉得这副场景竟有点像水晶球里那些在电力的催动下纷纷扬扬飘起的塑料泡沫。
他也送过她一个那样的水晶球,在她十三岁生日那天。
只不过,那个水晶球被她直接丢进了学校门口的垃圾箱,当着他的面。
在她人生的前十三年,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爸爸。正如,他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他们就是这样毫无所知地缺席着彼此的生命。直到十三年后,那个女人的去世把他们这两条毫无相交的生命轨迹牵连到了一起,然后,便是长达五年的拒绝、怨恨和惩罚。再后来,就是只剩他一个人的遗憾、懊悔和徒劳。
想到这里,贾振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遇到冰冷的玻璃,立马就凝成了一小片白雾。这天还真是冷啊,贾振心想,自己已经好几年没遇上过这么冷的天和这样蕴着劲儿疯下的大雪了。就连山上的滑雪活动都因为暴雪而被叫停,窗外有几个穿着冲锋衣的滑雪教练,拖着器材从雪地走过。贾振看到那些被拖行着的器材在雪地上轧出一条条深深的印痕。但过不了多久,它们马上又会被大雪填满,过不了多久,雪地就会平整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有可能给自己的生命也下一场暴雪的话,那么,那些错误的生命轨迹就能被修正吗?就能像大雪天里的印痕一样,被抹得干干净净吗?
当然,贾振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十年前的那个时空里,苏眉却已经带着修正他生命轨迹的使命,来到了他女儿的学校。
“明西中学。”苏眉抬头看着校门口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就是这儿了。”
“你只知道要找的那个女孩名字叫胡砂?”
“嗯。”苏眉站在一堆家长的中间,垫脚望着校门的出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有眼神里的焦切,倒是和那些家长们如出一辙。
自从车祸事件之后,赵梓绿的行为愈发难以捉摸起来,只要是醒着的时间,就会急着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每次都很紧急,每次都攸关重大,每次都像是带着什么使命似的。
可不管赵梓绿说什么,宋钧彦都不会再提出任何异议了,他只想陪着她,只想尽全力帮助她,他已经不再试图给眼前这些事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件超验的事。
“你先别急绿子,我们还是找个人问问吧,这样光看校牌上的名字怎么看得过来。”眼看放学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可他们依旧没看到一个叫胡砂的女孩。
“你好,请问你知道有个叫胡砂的同学吗?”宋钧彦随手拉住了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应该是上初一,但不知道是哪一班的。”
那个女孩被宋钧彦一拉,脸上瞬间就有了几分羞赧的神色,可一听到胡砂的名字,脸色又立马沉了下去,“胡砂啊,”语气里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意味,“没有人会不知道她吧?一年三班,她应该现在还在教室里。”
“还在教室?现在不是放学了吗?”
那女孩把肩头一耸,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谁知道,反正她放学总是不回家。她这个人啊,奇怪是出了名的。”
当苏眉真正见到胡砂的时候,她正坐在讲台桌上,教室四下无人,只有落日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她寂寞的背影。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粉笔,胡乱地在黑板上画着一些看不懂的图案,一双脚还勾在半空中慢慢晃荡,苏眉注意到,她脚上袜子的图案很突兀。
“胡砂?”苏眉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转头,眼神清凉凉,嘴巴抿得紧紧的,简直跟贾振一模一样。
“你们是谁?”她开口了,语气又冷又硬,一副很硌人的样子,还是跟贾振一模一样。
“我们”,苏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你父亲的朋友。”
“哦,那个人。”胡砂的脸色沉得更阴冷了,她朝苏眉和宋钧彦甩过一副疲于攀谈的表情,便又转身自顾自地画起了她的黑板画。“我不想见他,也不会见他的。”
“我们不是让你来见他的,我只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看胡砂丝毫都没有要离自己的意思,苏眉的语气一下就急切了起来。
但胡砂并没有应答她,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悉悉索索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突然之间苏眉的眼神又瞟到了那双图案突兀的袜子,“思维版画。”
“你说什么?”果然,听见苏眉的话,胡砂又把头转了过来。
“我说,你袜子上的图案是思维版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埃舍尔的作品吧。”苏眉学过很多年的画画,后来因为抑郁症的缘故才不得不放弃了。
胡砂用一种略带惊异的眼神把苏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咚”的一声从讲台上跳了下来,兀自走到一张堆满东西的课桌前,伸脚,勾出椅子,哐当一声又坐了下去,“你们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不累啊。”
苏眉觉得好笑,真是一个拧巴古怪又嘴硬心软的孩子,就连这一点都和贾振一模一样。
苏眉在她对面坐下,眼前的课桌堆满了各种半摊开的书和画具,桌面上还有些没来得及擦而干结的颜料渍,只有桌子的右上方,腾出了一小块干净整洁的区域,上面放了一个水晶球,就是那种一按下底部的开关就会飞起雪花的幼稚玩具,显得跟整张桌子都有些格格不入。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苏眉的神情一下就凝重了起来,“五年后的8月3号那天,绝对不要去开利广场,绝对不要。”
“啊哈?这算什么事?”胡砂倒是没想到苏眉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有一瞬间的讶异,对方是不是在说笑。但她明明看到苏眉的眼神中全无玩笑之意,倒是满当当的真诚与恳切。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会死。”
“哈哈,”胡砂忍不住嗤笑出声,“所以你是算命的?还是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也太搞笑了吧。”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这个反应。但是无论如何,请你这次一定要相信我。”苏眉心一急,伸出双手一把捧住胡砂的脸,摆正,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可以试着记下这个建议。你想想,你去不去那个广场,这对你来讲,并不会产生什么损失,我也不会因此得到什么好处。就当,就当是迷信一次吧?”
听了苏眉的话,胡砂的眼神中明显有了一丝闪烁,但她还是沉着脸拍开了苏眉的手,“那就要看我五年之后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了。”
苏眉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只见胡砂已经拎起挂在椅子背上的书包,“我要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门。留苏眉还怔在位置上朝着她的背影大喊,“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去啊!”
苏眉并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用,五年后的胡砂到底是会被重新卷入命运的滚轮之下,还是会因为她的这句提点而跟噩运擦身而过,苏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能为贾振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而此时的贾振,也不知道这些。虽然他站在十年后的时空里,却也对命运的安排无从把握。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微渺而荒芜的细节,降落到每个人身上时,又会变得如何庞大。不知道人怎么聚了又散,怎么来了又走,怎么爱了又恨。不知道这端陷落后,那端又将被怎样重新筑起。
更不知道,爱与恨也不一定是两样非要站在对立面的东西,或许,它们根本就是一样东西。又有谁会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带着巨大的恨意呢?
他们都不知道,只有那个课桌上的水晶球,像是洞悉了所有的秘密,幽幽地发着隐秘的光泽,里面飞扬的泡沫雪花一如贾振站在窗户前看到的风景。
可就在贾振正沉浸于以前那些漫长而艰涩的回忆中时,“砰”地一声,门突然被推开了,是关照。只见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进房间就把沾满雪花的帽子掀了下来,顺手拍拍身子,抖落一身寒气,跟在关照身后的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冷风,雪天最容易使人视觉蒙昧,但嗅觉却会在冷冽空气的刺激下显得尤为敏感,“阿嚏”,贾振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贾老头,这里估计也待不了多久了。”关照把脱下来的外套挂到衣架上,然后面色凝重地向贾振走来,“好像有外面的车想要开进来,但我今天出去看了一下,大雪封路很严重,他们暂时还进不来。”
“你确定苏眉真的是和十年前的赵梓绿转让了生命值吗?”
“嗯”。贾振低声应答道。大概是在五天前,他们终于又联系上了苏眉的意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终于确认了苏眉的体征生命是传输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叫赵梓绿的女孩身上。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苏眉那边的时间点差不多应该是在林晟案之前。”关照脸上的神情忽而凝顿,绷出了一种少见的严肃,“林晟那桩案件最后的判决是,林晟故意杀人罪成立。”这句话从关照的口中慢慢吐出,似乎照应了冥冥中的某些前尘往事。
“当时他的辩护律师是宋钧彦。就是那个律政界的神话人物,宋钧彦。只要宋钧彦出手的案子,几乎没有什么失手的可能。”
“原本林晟已经坐实了正当防卫,但在我们的法律体系中,判例具有约束性的作用,也就是说,以前那些相似案例的判决,能成为对相关法律条文的解释,也能成为之后案例的参考。”
“宋钧彦在法庭上援引了之前的一个案件,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松参路抢劫杀人案。作案者是一个19岁的高中生,拿着美术刀向32岁的男性路人抢钱,结果反被那个男性用美术刀割断颈动脉身亡。在最终的判决中,法官认定那位高中生带美术刀是为了起到威慑的作用,并没有任何杀人的意图,所以也驳回了那位男性的正当防卫辩护。”
“他真的是很聪明。只要证明崔昊在去找林晟之前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就可以完全驳倒林晟的正当防卫一说。”
“那林晟最后的判决是什么?”在一旁沉默着听了很久的贾振终于发话了,林晟案判决的时候死刑已经被废除了,就算判他为故意杀人罪,最高的刑罚也不过是终身监禁。可贾振明明记得之前关照说过他死了,那他到底又是怎么死的?
“终身监禁。让他在牢狱中忏悔着度过漫长的一生。但可惜,最后还是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服刑的时候突然被爆出家暴的丑闻,不堪舆论压力,就在牢里自杀了。”
“而且,家暴的那些都是陈年旧事,没有什么实证,可一下子,所有的报纸媒体都站出来谴责他,坊间也是议论纷纷。诶,虽说这林晟也是活该,但想来还是令人唏嘘的,墙倒众人推啊,要知道,原本他在法律界的名声可是要比宋钧彦好,虽然打官司打不过宋钧彦,但之前,大家可都是很喜欢他的。”
“等等”,贾振突然开口打断了关照,“你先别急着发表感慨,我听你这么说下来,并没有听出什么问题啊。” 贾振的语气有些焦躁,“所以,你之前说的林晟案的疑点到底是什么?还有,这件事跟生命捐赠局,到底又有什么关系?”贾振把陷在沙发上的身体往前挪了挪。是的,他明显感觉到了焦躁,这焦躁其中有一部分是来源于他们此时的处境。按照今天关照带回的消息,他们的行踪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然而,眼前的事态却依旧很不明朗。还有一部分,则是来源于变相恢复的新死刑,贾振隐隐觉得这件事跟生命捐赠局脱不了干系,这背后可能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贾振觉得他们应该做些什么,但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贾老头,你信不信感觉?我是说人的感觉,我总有种预感,有人在诱导这件事的发展,像是所有路阶都已经提前铺好了,然后引导所有人一步步向前走去,并且这个人还引导了舆论成为比法律更严厉的惩罚。”
“怎么说?”
“这个案子真的很奇怪,当年崔昊的尸检报告显示他确实是死于刀杀,一刀扎进了左胸口,刀伤造成了心脏左室贯通伤,左心室的冠状动脉前降支直接被切断。但是贾老头,”关照突然站了起来,还比了个让贾振也起身的手势,“来来来,你面对着我。”
“啊?”贾振刚从沙发上腾身而起,关照就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了他的跟前。两个人正面相对而立,贾振通体一紧,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推,手刚举到半空,关照就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两肩,“呐,现在你是崔昊,我是林晟。”贾振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场景再现。
“如果我要把刀扎进你的左胸的话,”关照的一只手抓住了贾振的右肩,另一只手比了个握刀的手势,眼神紧紧盯着贾振,半捏的拳头也开始慢慢靠近贾振的胸口,“在两人面对面的情况下,是不是用右手会比较顺手?”
贾振似乎有点反应过来关照在说什么了,“你是说……”
“没错,林晟是个左撇子。”关照突然就松手放开了贾振,“这也是我后来才调查到的事情。”虽然隐隐有些猜到,但关照的话还是让贾振一下怔住了,整个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凉气。过了片刻,他稍稍平静了一下思绪,这才突然说道,“等一下,如果用左手的话,虽然错位插刀的难度要大一些,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啊?”
听到贾振的疑问,关照倒是一点没有困惑的样子,嘴角反而还露出了一抹会意的微笑,好像他早就猜到贾振会抛出这样的问题,“你说得是没错。但如果是错位的话,难度就会大很多,而且,一刀致命,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其中的力道,位置,都要拿捏得刚刚好。”
“你不觉得这一切也太过凑巧了吗?”说到这里,关照突然转身走向贾振,把后面半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咬进他的脑子里,“巧得,就好像是被设计好的一样。”
关照的话让贾振整个人的身躯都不由一震,“所以你觉得林晟其实并不是凶手?他是被冤枉的?”原本他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被关照这么一说,自己似乎也真的嗅到了一点阴谋的气息。
“也说不上去冤枉吧,起码我觉得他家暴的事情是坐实了的。只不过,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贾老头你知道吗,在我后来的调查中,无意听到跟林晟住同一个小区的人反映,林太出事当天有个女人曾进出过她家。”
“如果是真的话,那这个人应该就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可惜,我至今都没查出来她到底是谁。”说到这里,关照又不禁流露出了无奈而怅然的神情。
“跟我反映的人说只见过背影,并没有看到正脸。我还试图找出了当年的监控录像,可十年前的旧东西哪里还能放,数据都已经损坏了。”
关照的话音刚落,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只有窗外的雪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着,好像是特意为了掩盖这世间的污秽。可掩盖不了多久的,很快,等到大雪霁止,雪水半化,地面上很快便会显露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脚印,混着拖沓的尘泥,又脏又湿又狼狈。
或许,很多事情也是这样,只要再等等,只要透过一个更长的时间隧道,那些纰漏和端倪,总能被清清楚楚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