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西郊的慢速火车每天只有两趟,一早一晚,犹如一条回来穿引的针线,试图在这一趟趟的接应之中把西郊这块荒僻的土地和繁忙的市区连在一起。可郊区终归还是郊区,更何况据说西郊的风水不太好,就连重工厂都不太愿意把地址搬迁到地皮极其便宜的西郊。在西郊,只有一家很大的电子工厂——沃达电子厂,而这辆开起来颤颤巍巍的火车上装载的乘客大多都是沃达电子厂的员工。
“8分钟”,站在车厢门前的宋钧彦抬手瞟了一眼手表,“连发车时间还有8分钟。”从医院到火车站的路况有些拥堵,原本宋钧彦应该更早一点到的,原本他会有更多更充裕的时间,不过还好,现在也不算太晚,宋钧彦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支烟燃完大概需要十分钟,如果边抽边燃的话大概只需要1/3的时间,也就是说,8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抽完两根烟了。”
宋钧彦边走边想,顺手把耳机扯下来揣进了裤子的口袋,此时的他,正穿着一件藏青色印染布格子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给人一种不知所措的局促感。衬衫看起来并不算皱,或许质量还不错,只可惜袖口冒出来的几根线头暴露了它的价位,宋钧彦有些强迫症,忍不住想伸手想去扯掉,但没想到轻轻一抽就拉了丝,整条袖子一下就皱成了奇怪的形状,宋钧彦觉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无奈地停下脚步,把它捋平再向前走去。下身的裤子是牛仔布的材质,绷得有些紧,宋钧彦总忍不住边走边拿手去摩挲裤身,一般刚到社会的年轻人都会习惯性地做出这个动作。宋钧彦的背上正背着一只腈纶登山双肩包,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但整只包鼓胀鼓胀的,就连蓝灰间隔的条纹都被撑大了一圈,还泛着一股塑料般的光泽,光是看着,就会觉得这包的味道一定不好闻。总之,现在的宋钧彦俨然一副刚进城的乡镇青年模样。
他走到车头旁的月台附近,果不其然,这里简直是一个自发形成的临时抽烟室,地上已经三三两两蹲了好几个烟民。宋钧彦知道,车厢内不允许吸烟,而这趟车程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对于老烟民们来说,一定会抓住列车出发前的这个时间空隙跑去抽烟。宋钧彦的手里已经攥好了一包烟,但他没有火机。事实上,他并不抽烟,那盒万宝路还是出发前刚在医院楼下的便利店随便拿的,至于火机,是他故意没有拿。因为,烟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道具,是一个用于打开对话的契机。就像此时此刻,他已经凑身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搭话的中年男人身边。
“大哥,借个火呗。”那男人回头瞟了一眼宋钧彦,但视线又很快移开了,盯着他手上那盒塑料纸都还没撕开的万宝路。宋钧彦心头一沉,完蛋,自己应该那盒更土更便宜点的烟的。
“好烟好烟,刚在火车站买的,大哥我跟你说这烟可贵了,”宋钧彦边说边撕下外包装的塑料纸,谄媚地递了一根给眼前的这位大哥。大哥这下倒是乐呵了,把烟往耳朵后面一夹,用眼神示意宋钧彦一起蹲到他的身边。
宋钧彦低头看了眼月台边的水泥地,上面布满了各种烟头和烟灰,大小,形状,纹路各异的鞋底,或许还有已经干涸,看不出形状的口水。宋钧彦内心嫌恶,但双脚已经站到了大哥的身边,裤腿一捋,仿佛是很熟练的样子,蹲坐在了大哥的身边。
“诶大哥,你也在那个沃达电子厂上班吗?”
“是啊。”
“听说这厂子的福利可好了,你看,我这不正准备去那儿应聘,看看能不能找到啥好工作。”
“诶以前是挺好的,最近可别提了,我看你啊,还是趁早换个地儿吧。”
“为啥?发生了啥事啊?”
“我悄悄跟你说啊,”大哥把夹着烟的右手甩到身侧,左手比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宋钧彦就立刻把头凑了过去,“咱们厂最近惹上大官司了,因为配电间的辐射问题,好几个怀孕的女员工被查出身体里的辐射超标,很有可能啊,会对她们肚子里的小孩有危害,特别严重的,还有可能畸形呢。”
“啊?那怎么办啊,现在这官司打得咋样了。”
“不知道,”大哥突然又把烟拿到嘴边,狠狠地吸了好几口,像是出气一般,“还没判呢,据说法院今儿就会判。但依我看啊,咱们厂八成会输,毕竟人家孕妇那是真正儿的受害方。”
“诶,”大哥又忙不迭地重重叹了一口气,“这要是输了,可怎么办呢?为了打这个官司,我们的工资已经缩减了,要是再赔出去一大笔钱,估计又得裁掉一大批员工。”
“小伙子,”大哥突然转头一本正经地对着宋钧彦说,“我看你好好一小伙,就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啊,还是迟早回去吧,可千万别往这火坑里跳。”
“谢谢,谢谢大哥。”宋钧彦一脸感激,连连点头
火车开走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七点。宋钧彦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时针和分针正张成一个夸张的钝角。再次抬头的时候,火车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喧嚣退场,空荡荡的月台在一片晨光中显得分外安静,只有卧在路中央的半截铁轨,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还沦落不掉刚才的吵闹和风尘。宋钧彦无心打量周遭环境,转身径直走进了身后的卫生间。
等宋钧彦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上了轻便的连帽运动衫和球鞋,手上还挟了一块滑板,刚才那身廉价的装备早就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开庭时间是早上八点,从这到法院,路况糟糕,如果打车,肯定来不及,不过还好他带了滑板,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有机会赶上。只见宋钧彦把滑板扔到地上,“哐当”一声,整个人已经稳稳地跳了上去,忽然之间,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咻”地抛到空中,单手接住,反拍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手掌移开,是正面。宋钧彦的右脚用力在地面一蹬,便消失在了早高峰的茫茫车流之中。
宋律师是个奇怪的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身为一个律师,他几乎从来不穿正装上班,准确说,他几乎从来都不上班,除非有案子,他才会间歇性地在事务所出现一下,但每次不是穿着运动连帽hoodie,就是趿着拖鞋大短裤,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像个愣头小年轻,一点没有律师所专有的森严感。如果非要拿个什么东西类比一下宋钧彦,那大概就是他办公桌上那盆野蛮生长,从来没人修剪的植株。虽然宋钧彦很少出现在办公室,但每次只要一出现,都会惊动整个办公室,倒不是因为架子有多大,而是因为他总是忘带门卡,门卫又几乎没见过他,所以每次都会把他拦在楼下。“我真的是这个楼上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您就放我上去吧,不骗您,我真是律师。”
“不行。”纵使他口才再好,也根本撬不动门卫大叔的嘴。于是每次都只能打电话求助其他人,“法国菜,你快给我下来送门卡。”“法国菜”是宋钧彦的助理,一个胖乎乎的女生Amy,脸稍许有那么一丁点大,宋钧彦就毫不客气地给她取了个外号——“法国菜”。之所以叫法国菜,是因为宋钧彦觉得她脸盘儿大,五官却小小地挤在中间,活像一盆盘子硕大,放在中间的食物却只有小小一丢的法国菜。
刻薄,小气,得理不饶人,这几乎是所有不喜欢宋钧彦的人对他的印象。如果是同行的话,还得在这些印象的基础上,再加上一条“手段卑劣,没有下限”。
“宋律师这个人啊,厉害是厉害,可惜人品真是不怎么样。”
“对啊对啊,他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的语气恳切无比,还带着某种
居高临下的惋惜,生怕别人嗅到背后那股遮蔽不住的自我安慰式的愉悦。
两个月前,沃达电子厂案件一出,整个律师界无人敢当沃达电子厂的代理人,只有宋钧彦。当然他也是有要求的,这个要求就是比平常还要再高出三倍的诉讼费。要知道,他的诉讼费在业界已经是高到离谱了。
“这明摆着就是个大企业欺负员工的案子。”
“是啊是啊,傻子才接这个案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反转的余地,姓宋的这次可要栽了。”
“那也是他活该,你们说,宋钧彦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没长心,还真是整个人都掉钱眼子里去了。再没有道德的人也不应该接这个案子啊,想想这些怀孕女员工,诶,多可怜。”
这个案子都还没有开庭,流言蜚语就如同六月里搁馊的垃圾,明面上看不见,冲鼻的味道却早已无孔不入,弥漫四周。整个事务所的人都替宋钧彦捏了把汗,倒是他自己,整日跟个没事人似的,也看不到人影,甚至在离开庭还剩5分钟的现在,整幢法院的大楼都还看不到宋钧彦的身影。沃达电子厂的人早就急了,一边催Amy打电话找人,一边疑心宋律师是不是临阵脱逃了,心里又急又气,但又碍于法庭肃穆,不敢发作,只能化成脸上隐隐的僵气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砰”地一声,有人撞门进来,正是宋钧彦。这一声响动说来不大不小,可撞在不同的人心上,击起的又是浑然不同的波澜。对于沃达电子厂的人和Amy来说,这声响动可谓是解救般的钟声,让他们还悬在喉咙里的一颗心也跟着这声响动“砰”地一下落定了。至于传到在场其他人的耳朵里,就是类似于“居然又让这小伙子赶上了”的失望,或许还掺杂着些许愤恨,不过很快又转而化成 “赶上了也没用”的看热闹心态。
没有人希望宋钧彦赢,所有人都等着看宋钧彦的笑话,人人都不喜欢他。理由很简单,宋钧彦没有输过,无论打什么官司,他都没有输过,就是这么简单。但当然,没有人会这样承认,他们更喜欢换一种道德点更高的说法,比如:“要是宋钧彦赢了,那正义就输了。”“正义应该站在林律师的这边。” 林晟是宋钧彦今天的对手,和宋钧彦完全不同,林晟在业内的口碑一直很好。但说来好笑,作为一个律师,比起赞美他打官司的水平,大家反而更喜欢对他的私德发出莫名的颂扬,“听说林律师有个妻子前几年遭遇了事故,下半身瘫痪,常年只能坐在轮椅上呢。但林律师还一直对自己的妻子不离不弃,疼爱有加。”
人人都不喜欢宋钧彦,好在他本人根本毫不在乎。就像现在,他直接穿过那些落在他身上形形色色的目光,径直走向Amy,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递给她,“里面有资料,赶紧帮我导出来。”宋钧彦一点都不配合他们的“不喜欢”,这就使得他们的“不喜欢”一下变得毫无意义。
Amy闻到宋钧彦周身游走着一股又湿又热的气,全是蒸腾出来的汗水,小声嗔怪,“你怎么现在才来。”
“现在怎么了,这不还有50秒,”宋钧彦边抬腕看手表边说“我又没迟到。”
宋钧彦总是这样,Amy看着眼前的宋钧彦想,“还真是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这三年,看起来宋钧彦似乎丝毫没变,但Amy还是搞不懂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单纯的“好人”,“坏人”放在他身上,都太过偏隘了,他就像是不晴不雨的天气,在气象学的词典上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对,他就是那种无法被确凿概括的人,任何一个具体,明晰的词语都无法为他句读。特别是在和宋钧彦共事时,这种感觉又变得尤为强烈,Amy常常搞不懂宋钧彦到底在想什么,面对宋钧彦就像是面对一道高中数学题,你虚构了一百种解题方案,画了一百条辅助线,试图去接近正确答案,结果费劲周章之后,却发现自己一早就看错了题目。宋钧彦就是这样,是普通人的认知根本无法覆盖的子集,所有日常的经验都会在他身上分崩离析。
虽然是一个这么模棱两可的人,Amy还是非常忠诚地跟了她三年,因为她一直坚信一句话,“一样真正厉害的事物必然能包容它的反面。”她坚信,宋钧彦也会是这样的存在。
最早决心要跟着宋钧彦,也是在三年前,那时的宋钧彦刚赢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大官司,还记得当时有一位死刑犯的孩子病危,眼看生命值已经所剩无几,这位马上就要服刑的死刑犯便向法院提出申请,希望能把他的生命转让给自己的孩子。按照当时的法律,并没有关于死刑犯命权转让的相关规定,但宋钧彦作为那位死刑犯的辩护律师,最后还是帮他赢了那场官司。
三年前,也是所有人都觉得那场官司会输,就跟今天一样;三年前,宋钧彦也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打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翻身战,就跟今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