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梓绿告诉宋钧彦下午七点左右在东二环辅路路口会发生一场车祸,出租车侧滑撞到路边的围栏,司机轻伤,但是坐在副驾驶上的一个中年男人会因此丧生,而现在,他们要去阻止这场车祸。
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而更天方夜谭的是,宋钧彦此时正在帮赵梓绿排查车祸发生的准确地点,“东二环辅路和什么路的路口?你真的想不起来吗?”
“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说来好笑,其实就连宋钧彦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会为赵梓绿做到这一步,如果赵梓绿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宋钧彦,我们一起去拯救世界吧。”他大概都会笑着点头说好。他突然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爱里最难的部分其实并不是难以跨越的距离,也不是容易消陨的新鲜感,而是无条件的相信。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就会罔顾所有的理智与常识,爱人就是这世间唯一的“正确”。你愿意陪她做一切事情,握住她颤抖的双手,再或者,帮她挡住身后浩荡的洪流。
“从你给出的起点和终点来看,这段路程一共有四条路线可以走,但因为这个时间是下班高峰期,一般出租车不会选择A路线,所以现在还剩下三条路,而这三条路线一共会经过5个东二环辅路和其他路的路口……”
宋钧彦一边用全景地图看着各个路口的路况,一边排查着准确的车祸地点,而苏眉则在一旁不停地给父亲的手机打电话。“嘟嘟嘟”,可每个电话打过去都是忙音,根本就没有人接。父亲是在从家出发去画室替她拿画具的路上出的事,而苏眉家的地址离法院很远,如果现在回家去阻止父亲出门肯定是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能先找到准确的出事地点,然后直接去路口拦车。
这个想法无疑是太过大胆疯狂的,但是苏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她已经想不到其他任何办法了。
“宋钧彦,我们直接去路口拦车吧?”
刚才,当她对宋钧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根本不抱任何希望的,她已经想好了,就算宋钧彦不答应的话,就算她只有一个人,也一定要去。
“好,绿子,但我们得先找到准确的地点,最起码,也得缩小范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她没想到宋钧彦居然答应了,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原来他真的是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绿子,我看了那五个路口的全景地图,其中有三个没有设置围栏,至于另外两个,我真的很难确定,但是你看这个进利路和东二环辅路的路口,道路显然比较狭窄,路面状况也不太好,没有什么减速带,绿子,”宋钧彦突然不说话了,他抓起苏眉的手放到胸口,无比郑重地说道,“我们只能赌一把了,但是绿子,你愿意相信我吗?”
苏眉的眼睛瞟到墙上的钟,现在已经六点半了,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没有什么时间了,如果这次选错地方的话,他们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但她看着宋钧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笃定和勇敢,苏眉看着他,最后还是选择慎重地点了点头,“嗯。”
有人说,律师是个逞口舌之快的行业,靠的是嘴巴,不是脑子。但任何行业,能做到顶尖,就一定需要过于常人的智慧。宋钧彦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居然真的猜对了地点。
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成为他们最后阻碍的居然是警察。
宋钧彦本想人为设置几个路障,假装前方路段正在维修,无法通行,让车辆在到达路口之前就转换方向。但没想到还没开始实施,就被人举报了,“就是那两个神经病,刚还在大马路上拦车,一看没人停,就在这准备摆路障。”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闲,总是扰乱公共秩序,警察同志,你得把他们带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苏眉大声哭喊着,死都不跟他们走,整个都已经跪坐在了地上,“我真的不能跟你们走,求求你们了,这里待会真的会发生一场车祸的,会死人的,求求你们……”但根本就没有人听她,他们都不是宋钧彦,他们没有人相信他。
“你们再拽她一下试试。”站在一旁的宋钧彦在这个时候抡出了拳头,但一个人又怎么能敌得过一众警察,就这样,赵梓绿和宋钧彦都被带到了警局,宋钧彦因为袭警被关押进了留置室,而苏眉则被带到大厅做笔录。
“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扰乱公共交通秩序。”
“真的有车祸,真的会死人的,”苏眉一边恸哭一边大声嘶吼着,她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我?为什么?” 语气里满是无力、愤恨和绝望,苏眉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最后了一丝气力。
“你们胡乱捣乱还有理了?”警察的声音一下就抬高了,像是要用怒喝压过苏眉的哭声,他们根本不在乎苏眉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只专心于自己抑扬顿挫的说教,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吧?哟,胆子可真大,还动手打警察……”
就在这时,大厅里的电视突然播报起了紧急新闻,“据报道,刚才在进利路和东二环辅路路口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出租车侧滑撞上路边的围栏,还造成了后面三辆车子的追尾,现在所有的伤患都已送到成泰医院抢救……”
“腾”一声,主持人的播报还没有结束,苏眉就已经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成泰医院,成泰医院”,她想都没想就冲出了警局,留那几个警察还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苏眉赶到医院的时候,所有的伤患都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她没来得及阻止这场车祸,也没来得及在父亲被送进急救室前见他一眼。苏眉独自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绝望,心死,犹如丢了魂魄一般。此时窗外的太阳已经掉落到了地平线的下面,正用尽力气把最后的光亮往上抛洒。走廊两侧的玻璃窗接应了这虚弱的天光,在地面,墙角,还有苏眉死灰一般的脸上,扫出大片绰绰的光影。突然,苏眉看到,在走廊的尽头,急救室外的座椅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扶着两额,焦急而痛苦的样子。他的身影是如此熟悉,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拭了拭鼻梁上的汗水,眼前的一切都和苏眉记忆中的模样慢慢重合。是父亲,那居然是苏眉思念了整整十年的父亲,居然是本应该躺在急救室的父亲。
曾经的血肉至亲如今各自占据走廊的两端,就像是隔着一个漫长的时空隧道。那一瞬间,苏眉的记忆出现了裂缝,那些被搁置了十年的创口在脑中逐渐还原。有一刹那的恍然,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到了与现实世界隔绝的临界点,这十年来的所有的相遇,离别,交错,相汇,所有破碎的眼泪和隐蔽的叹息,都变成一注注白光正从她的身侧流过,迅速,不可追,并带着不会再重来的决然。苏眉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原来,在那场车祸中丧生的根本就不是父亲,而是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那天晚上父亲说好要回家陪她吃晚餐的,但因为一个临时的手术,又很晚才到家。
苏眉一人坐在桌边,面对一桌已经冷掉的饭菜,心里满是不痛快。
“我把画具落在画室了,现在要回去拿。”其实画具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并不需要现在就回去取,但那时的苏眉就是很想赌气,就是不想看见父亲,就是不想理他,就是单纯觉得自己要做出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爸爸帮你回去拿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苏眉已经走到了玄关,边说边俯身穿鞋,语气生硬。
“那你快点回来,爸爸在家把菜热热等你,你还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苏眉听得出来父亲在哄她,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无比真诚的歉意,但她却选择了一句话都不应,只是透过玄关和餐厅之间的那个玻璃隔断,冷冷看了父亲一眼。
那是苏眉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站在餐桌边上,桌子上方悬着的灯正黯然悬在他的头顶,他接应上她的目光,脸上露出讨好的微笑,“那你早去早回,爸爸等你回来,拜拜。”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啪”地一声甩门出去了。
或许,她应该对他发火,责怪他又没有遵守承诺,责怪他总是工作繁忙没时间陪自己。
或许,她应该把态度软下来,给父亲一个好好哄自己的机会,然后坐下来跟他把那顿饭先吃完。
可她却选择了一种最让自己后悔的方式,她对他惜字如金,甚至连句“再见”都吝于说出口。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能说出那句“再见”。
苏眉觉得自己的泪腺坏掉了,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大片大片掉落下来。如今,父亲明明就在眼前,但苏眉却无法过去叫他一声,无法与他相认,更无法扑到他的怀里说一声对不起。她觉得自己在呼吸,但还是喘不过气来,脑中的所有氧气都耗尽了。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往前走,但双腿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抬脚,拉动肌腱,双脚带动双腿,每一步都无比艰涩,仿佛是趟过一摊浑浊的泥浆。
终于,苏眉走到了他的身边,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
父亲听到了她的抽泣声,偏过头来看她,“小姑娘,你怎么哭成这样?”他不认识她。
苏眉哭得更厉害了,这是父亲的声音,隔了十年,她终于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但她却不能叫他,也不能伸手去抱他,只能用洇着眼泪的模糊目光,小心擦拭着眼前这张她日思夜想的脸。“我爸爸,我爸爸他去世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哭。
“啊。”父亲把身子侧了过来,隔着眼镜框,苏眉看到了父亲眼中的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慨叹,有同情,有遗憾,有身外的无力,还有长辈对陌生年轻人的善意,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但都不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惜。
“我的宝贝女儿也还在里面抢救,至今生死未卜。”父亲的语气里满是担忧和难过,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女儿们都要让爸爸担心,让爸爸难过,”看到父亲这个样子,苏眉忍不住瑟缩着身子边抖边抽泣,“我对不起爸爸,我欠了爸爸太多太多。下辈子我不要做爸爸的女儿了,让我来做爸爸,把他给我的爱都还清。
“傻孩子,亲人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还不还的。为人父母,都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长长的,很好的人生。你们是礼物,是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很好很圆满的礼物。”
“可是爸爸走了,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苏眉的声音颤抖,每句话都是破碎的,“我也不想活了。”
“你可不能这么想,你跟我女儿也差不多大,你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啊,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如果有必要的话,”说到这里,父亲的语气顿了顿,“用我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她的下半生,我也是很乐意的。”
“不要不要,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
“真是傻孩子,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只希望她有一个平凡普通,但是幸福快乐的人生,找一个疼她的男人,比我更疼她,生几个孩子,继续画画,或者做其他她自己喜欢的事情。”父亲突然间舒了一口气,好像真的看到了这样的未来,“能给她后半生,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圆满。有过她,我这辈子啊,已经很足够了。”
父亲的话彻底把苏眉击溃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从6岁开始,每年生日,父亲都会陪她去种下一棵小树苗。苏眉经常会嫌给它们浇水松土是很烦很累的工作,可父亲总说,这些小生命交托到你手上,就是来到你生命中的礼物,对待它们,要“甘愿做,欢喜受”。
“甘愿做,欢喜受”,原来,父亲早就告诉过她关于人生和爱的道理,可她却直到现在才懂。终于,苏眉忍不住了,她把头埋在父亲的背上,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轻轻抬起手,抚了抚她颤抖的背,“不要难过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时间会把我们带走,但是时间也留下了最宝贵的礼物,那就是记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都知道。但是爸爸不能陪你的下半生,就让那些回忆陪着你走完吧。”
“不是说人死了,爱就会消失。不是的,死从来不是爱的反义词,忘记才是。”
“傻孩子,难过要少一点,自责要少一点,但记得要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