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头带着苏眉七拐八拐，走进了穿插在楼群间的街巷，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稍许有些狭窄吵闹的巷子里，其中有几次贾老头变动了步调，苏眉也迅速调整步伐，为了让自己能顺利跟上。苏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跟着眼前这个陌生老头走，为什么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贾老头身上就像是有一股莫名的磁力，而苏眉在他面前，就变身成了一颗纤细的，锈化的小钢针，除了被这股磁力拖拽着前进，根本毫无选择。在绕了好大一圈之后，最后贾老头带着苏眉走进了一家不太起眼的小饭店，苏眉顿时愕然，还以为自己会被带去什么神奇的地方，没想到是这么个破饭店。还没等苏眉反应过来，贾老头已经先自顾自坐下了，还抬头示意了一下苏眉。苏眉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瞥眼悄悄打量了一下周遭昏暗的环境，果然很糟糕，木桌和塑料凳上还泛着一些板结的油光，但没有办法，她还是快速地落座了，在贾老头开口吼她之前。
突然把自己领来这里是干嘛？吃饭吗？为什么突然要吃饭？这也太奇怪了吧。苏眉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六点多，差不多刚好是饭点的时候，但这也无法解释此时古怪的境况。苏眉刚想开口试探性地问一句，一大海碗面已经被推到了她的面前，浓油赤酱，上面铺满了厚厚一层大肠和腰花，苏眉刚想伸向筷子筒的手又停住了，她从来都不吃内脏，受不了那股腥味，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味道这么热烈的食物了，食欲对她而言，是早已退却的潮水。基本上她每天只吃一顿晚餐，几片吐司，喝点牛奶，很偶尔才会吃肉，但也只是处理好的鱼肉，用橄榄油随便煎一下，就连盐都很少放。苏眉盯着眼前这碗装满内脏的面，上面还浮动着一层厚厚的油花，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想死也不用赶这一时半会，饭总得吃吧。”贾老头发话了，但他的头还埋在大碗里“簌啦簌啦“地吸溜着面条，根本不看苏眉一眼。末了，还突然补了一句，“放心，会让你死成的。”
贾老头是一个极其奇怪的人，对于这一点，苏眉确信不已。他先是莫名其妙出现了在连苏眉都不曾料想到自己会突然自杀的场合，然后莫名其妙救了苏眉，还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更莫名其妙的是，现在，他把苏眉带到了一个对外贸易公司。这是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公司，坐落在市中心一幢高楼的15层，苏眉确认了好几遍，玻璃门的磨砂贴纸上确实写的是对外贸易公司，半只脚刚还没来得及踏进的苏眉又迟疑了，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拐卖人口的贩子，接下来要被当成廉价劳动力卖去海外打黑工？现在贾老头已经自顾自走进去了，如果苏眉立刻转身逃走的话还来得及。但这次，苏眉依旧是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苏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大胆，但或许，这并不是“大胆”，而是“无所谓”，反正自己都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身处的境地就算再危险那又怎样呢。
但可惜，这次苏眉又预判错了形势，直到走进这家所谓的“对外贸易公司”，苏眉才发现里面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居然真的是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公司，和千千万万其他公司完全一样的办公桌，一样的落地窗，一样戴着眼镜，穿着T恤或衬衫的员工，唯一奇怪的是，这里的办公氛围松散到让人难以置信，有人把脚架在办公桌上半眯着眼打盹，有人贴着面膜半躺在位置上刷手机，甚至还有人抱着猫凑在一起聊天，丝毫没有一丁点庄严肃穆的危险气息，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突然闯入了一个陌生人。苏眉听到贾老头的声音，他的嗓门依旧很大，好像是在办公室里骂人，循着贾老头的声音，苏眉往前走着，穿过公共办公区，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就是贾老头的办公室。
“我知道你是自己跳下去的，不是意外。”看见苏眉进来，贾老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直截了当就来了这么一句，边说还边点了一根烟，放在嘴边猛吸了好几口。苏眉注意带贾老头身后的白墙上赫然有个鲜红的禁烟标志，在一片迷蒙的烟雾中变得更加显眼，倒是贾老头那双似乎洞穿了一切真相的眼睛藏在烟雾的背后，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最好给我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么想死。”
“嗯是的，我已经想清楚了……”
“不不不，你不用这么着急回答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贾老头的语气里带着几丝轻蔑，比他身后那个鲜红的禁烟标志还要明显。
“我想清楚了。”苏眉的声音几乎是一点一点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字字笃定，句句坚决，她不想向贾老头解释太多自己的心路历程，更不想像个怨妇一样没完没了地哭着倾诉自己心里背负着的绝望与沉重，她觉得，此时自己的表达已经足够明确了。因为有时候，语气是比内容更有说服力的东西。
“好，”贾老头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个分贝，整个人也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苏眉的眼前，“既然这样，就把你的命捐出来好了。”
“实不相瞒，我是这家生命捐赠所现在的负责人。哦，那个对外贸易公司就只是个幌子而已，”贾老头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你知道的，有些事情都不好放到台面上来做。”
“对了，Connie，进来。”
随着贾老头的声音落下，有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苏眉？Connie.”眼前向她走来的女人又瘦又高，太妃糖色肌肤，半筒丝袜，漆黑高跟鞋，带着一股子从热带雨林吹来的湿热之气，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一般留这样发型的女人废话都不会太多，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苏眉，这个倨傲的动作让人的视线会不自觉瞟到她胸前那片荡漾的春光，苏眉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嗯。”
“Connie是高级生物工程师，也是我们这儿技术部的老大。”如果贾老头不解释的话，苏眉真的会以为这是他的秘书。
“Connie，”贾老头对她使了个眼色，这位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生物工程师的美女就走到了会议桌的前面，俯身卷下自己的黑色丝袜，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电子笔，把电子笔对着半空一按，空中就出现了一个悬浮着的荧光蓝屏幕。紧接着她把涂着丹寇的十指放到绯红色的唇边，吐出刚嚼了一半的口香糖，黏在桌子上，这才开始说话，一长串动作一气呵成，香艳之中带着一股子潇洒之气，看起来简直是某个不小心迷路走进现实生活的007女郎。
“生命捐赠局是专门回收自杀者生命的组织，我们会把这些回收来的生命值嫁接给世界上另外一些生命垂危但求生欲望强烈的人。”
“现在我们的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实现非实体接触模式，也就是说只要你愿意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值，你的生命值就可以随机传输给这个世界上任意一个开启接收模式的濒死陌生人。”
“其中的技术原理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复杂，” Connie边说边对着苏眉比了一个手势，“这么跟你说吧，就相当于开启了你身体里的一个开关，然后你的生命值就可以通过像蓝牙传输一样的方式airdrop给别人。”
“当然，生命捐献局还是一个不合法的地下组织，因为至今我们还没能解决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就是非近亲之间的生命转让依旧会出现排异反应，这就意味着成功率其实很低的，双方都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
苏眉被Connie的这番言论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晃神，Connie 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你看到的这个公司里的人只是我们的技术研发人员，事实上，我们的人像暗线一般遍布各个医院和其他场所，大家都是自愿并且无偿参加这个组织的志愿者。”苏眉注意到Connie说话时面部表情非常精微，似乎就连眉毛上挑的弧度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充满了一种诡异的性感。她的个子要比苏眉高出一截，如果想在苏眉耳边低语的话，要低头俯身才可以。就像现在，她的身体正微微前倾，俯身在苏眉耳边，像是传达什么咒语似的，“生命捐赠局的人要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好了，苏小姐，”随着 Connie把头从苏眉的身边移开，她的声音又变得渺远了起来，音量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完全尊重自杀者的意愿，你可以选择直接放弃生命不进行捐赠。当然，如果你愿意捐赠的话，我们也完全欢迎……”
贾老头办公室的温度有些低，Connie还在继续说着些什么，但苏眉的思绪早就已经飘远了。眼前这面透明电子屏正散发着幽蓝，冰冷的光，看久了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苏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她进入产房的时候。那时的她站在冰冷锃亮的产房里，也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巨大透明的电子屏，只不过上面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动的鲜红数字是实时更新的生命体征。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如同站到了一个和真实世界脱轨的临界点，她亲眼目睹着刚被孕育出来的两股生命值在新生儿的脐带口相遇，然后立马融汇在一起，像充电一般被慢慢灌注到新生儿的体内。那是最初的生命，还带着一种琥珀般凝结的光泽，那是崭新的，百分百的生命。这么多年来，苏眉每每回忆起这个场景，总是想哭，她不敢相信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如此的美好纯粹。
裴洋总说，“苏眉，你不要愧疚。”裴洋说得对，其实这么多年来，深深折磨着苏眉的一直是一种生而为人的愧疚感。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出于本能一般觉得很多东西自己是配不上的。她吃最简单的食物，每次搬家都越搬越小，她尽可能去占有更少的东西，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父亲去世之后，她便再没过过生日，生日成为了她最讨厌的日子。跟别人都不同，苏眉对生日的厌恶并不是出于不想面对自己无人爱也无人记挂的事实，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喜悦。每次碰到那种在餐厅大声唱生日歌的一家人，她都会急忙避开，他们的喜悦太明目张胆了，那么震耳欲聋的幸福她不配拥有，甚至连共睹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她甚至惧怕过分晴好的天气，阳光越猛烈她越不愿意出门，宁愿拉上厚厚的窗帘，在死气沉沉的房间窝上一整天。她觉得自己是一件被父亲脱下的衬衫，早已失去了被阳光抚摸的资格，就应该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一点一点慢慢从椅背滑落到地上，再也不被捡起。还有一次，结束心理咨询之后，裴洋送她回家，车停在加油站，她下车买水，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居然在一瞬之间就变了，远处楼房和天际的交界处渐变出浅浅的粉紫色，“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苏眉看着看着竟然哭了，她知道这么美的东西，正在悄悄消失， 她知道这么美的东西，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裴洋说，“苏眉，你不要再哭了。”
裴炎还说，“苏眉，你不能这样欺负自己。”“苏眉，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裴洋也是，裴洋也是苏眉所抵抗的事物之一。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抵抗的是他们之间的“亲密”。她抗拒任何一种形式亲密，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也偿还不了。很多事情她看得比谁都要明白，但她也只能别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苏眉又想到了那天晚上看的那部电影——《cream》,在影片的最后，发现真相的男主角找到了生命值已经所剩无几的女主角，抱着她大哭，“ 要是能把我的生命匀一半给你多好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差不多的时候一同死去了。”
如果真的能把自己的生命送给那些垂死的病患，送给那些临危的人质，送给那些像他父亲一样，突遇不测的可怜人。苏眉突然觉得，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后一场彻底的偿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