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子，我们试试吧。你就当睡一觉，不管怎么样我都在这里等你。”

在真正决定要接收陌生人捐献出的生命值前，柯卉就叮嘱过宋钧彦很多次，如果这次不成功，赵梓绿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宋钧彦的表情依旧模糊难辨，让人根本猜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柯卉倒是很体谅他，“小宋，你俩再聊一会吧，我就在外面。”临出门前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概五分钟后我再进来。”这是柯卉给赵梓绿专门安排的房间，也是进行生命值转让手术的秘密地点，在这里，赵梓绿将要开启自己生命值的待接收模式，然后躺在一张和其他病床看起来并无任何差异的床上，等待着那段被人放弃的生命值，从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而来，然后降临到她的身上。

“今天我从你的房间走到电梯口刚好走了奇数步，出了电梯之后，走到这个房间门口，也刚好是奇数步。”

“绿子，今天是我的好运日，还是双倍好运日！你赶紧先把眼睛闭上。” 此时的赵梓绿正侧坐在病床边上，一双脚半悬在空中，像个孩子一样前后晃荡着双脚。宋钧彦蹲在她的身边，他的视线刚好落在赵梓绿纤细无比的脚踝上，现在的赵梓绿瘦极了，脚踝细得仿佛是小时候用的自动笔芯，“快，你别动了，晃得我头晕。”宋钧彦一把握住了赵梓绿的脚踝，但他不敢太用力，生怕一用力就会把手上的脚踝折断。现在的赵梓绿瘦极了，她的皮肤几乎就快变透明了，仔细端详还能看到皮肤下交错的蓝绿色血管，但她的面容却依旧清丽，剪到耳际的一头短发衬得她更像一个小学生起来。“绿子，”宋钧彦突然温柔地唤她，左手轻轻地放到她的头顶，慢慢摩挲她同样纤细的发丝，“绿子，现在我把我所有的好运都给你。”宋钧彦的动作轻柔无比，像是在擦拭什么珍贵无比的东西，但没人知道他后背的脊柱正在微微颤抖。绿子，宋钧彦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余生所有的运气，所有所有的运气，都给你。

“宋钧彦？”

“啊？”

“你的手是不是刚抓了我的脚？”

“啊？“

宋钧彦还记得赵梓绿最后闭上眼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又变成了那种久违的，罕见的粉紫色，那种梦幻的色彩晕染在远处楼房和天际的交界处，把一切都照亮了，

道路，车辆，楼群在一瞬之间披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泽。仿佛是沟通了虚幻与现实的媒介一般，此时的天光正在慢慢渗透开来，但同时，又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赵梓绿就是在这个时候闭上眼睛的，在这份天光彻底消失之前。而那个瞬间，在世界的另外一端，苏眉也轻轻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在同样的天光之下。

这次苏眉准备好了，尽管在她曾有过的所有幻想里，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尽管她怎么都料想不到自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献出她早已无用的生命。但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紧紧闭锁的双眼来换取赵梓绿的再次苏醒。

如果顺利的话，马上，赵梓绿就会重新醒来，而苏眉便会彻底沉睡，如果顺利的话，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但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事会按照我们所期待的方式发生吗？或许吧。

赵梓绿醒来的时候，宋钧彦正对着那片行将消亡的天色许愿，“只有迷信的人才能遇到神迹。” 这是宋钧彦一直以来都坚信的事情。有时候，迷信也不是一件这么坏的事情，毕竟最深的爱总和最深的迷信连在一起。

“小宋小宋，快，快进来。”等在病房门口的宋钧彦大概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产房外的男人还要紧张一万倍。柯卉的这一声叫喊直灌入耳，分辨不出其中的悲喜，但宋钧彦也来不及思考这么多了，直接推门就闯了进去。

“真是太好了，她自己意志力真的很强，真的。”

“我们不救普通人，只有那些求生欲望足够强的人才能接收到生命值。”

“就像是蓝牙和信号一样。只有两方求生欲和求死欲同样强烈并且能够匹配上，生命转让才能成功的。真的太好了……”

宋钧彦已经无心再听柯卉到底在说些什么，人在非常激动或者非常紧张的时候，注意力只能集中到一个感官上。此时的他，全身上下仿佛只剩视力犹存，他只看得到自己眼前，赵梓绿已经重新苏醒了，小兽一般瘦弱的赵梓绿起身坐在床头，

一只手攥着被角，另一只手支在床上，她的肩头很窄，瑟缩在一起，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此时的状况。宋钧彦一下冲到赵梓绿的面前，把她窄窄的肩头，把她小兽般惊惶的脸庞，把她那头刚到耳际的短发，把她纤弱的骨骼和透明的肌肤全部拢入怀中，宋钧彦感觉自己的情绪快要控制不住了，后背的脊柱又开始微微颤抖。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哭声传到他的耳边，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哭声，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居然是赵梓绿的哭声。这哭声放肆无比，像是初生婴儿的啼哭，毫无顾忌。是死里逃生的余悸，还是失而复得的感动？宋钧彦轻轻推开赵梓绿的肩头，想要帮她擦眼泪，却撞上了一双无比空洞的眼神。

“绿子？”赵梓绿没有回应他，继续不管不顾地大哭着，嘴咧得大大的，还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下来，混着鼻涕流得到处都是，宋钧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张地提着袖管给她擦鼻涕擦眼泪，倒是一点都不嫌脏。

 “绿子？”宋钧彦又试探性地叫了一下赵梓绿，但她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死里逃生的余悸，也没有失而复得的感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宋钧彦把头转向一旁的柯卉，可柯卉的表情比他还要疑惑。

“等等，你看......”突然之间，柯卉把手惊惶地指向赵梓绿脖颈上的生命进度条，指向那个宋钧彦最不敢看的地方。之前，那里还是鲜红色的短短一小截，而且正在越变越少，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按照正常情况，现在生命的转让已经成功了，赵梓绿的生命进度条应该消失不见，应该像柯卉，像宋钧彦，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生命还未到危急情况的正常人一样，光洁的脖颈上再也看不见生命进度条的影子。但此时，赵梓绿的脖颈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生命进度条时而闪现，时而消失，以一种混乱的频率闪烁着。闪现的时候能看到淡淡的绿色，消失的时候似乎还有隐隐的红色，两种形式交替着，似乎有两股力量在互搏。

“怎么回事？”苏眉的脑海里也出现了一样的疑问。在赵梓绿身体醒来之前，苏眉的意识就已经提前醒来了，但她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她无法睁眼，也无法叫喊，更无法将脑海中的这句疑问变成话语吐出喉间。“自己不应该是死了吗？”但“死去”的她居然还能思考？仿佛是掉入了一重新梦境一般，苏眉分辨不清现在自己是活在现实还是虚幻中。其实在很久以前，苏眉就有了一种意识，梦和现实之间并不是完美交接的，黑夜也并不是一无所求的。每次醒来都意味着一场失去，总有一些东西被偷偷窃取了，但人们自己是发现不了的。而此时，这种熟悉感觉又重新降落到了苏眉身上。

“老大，我们怎么处理苏眉的遗体？她还有什么家人吗？”

“好像是没有，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前几年也去世了，诶还挺可怜的。”

“但按照规定，生命捐献者的遗体还是得由他们的家人来处理的，像她这样的情况，组织好像没有相关的规定啊。”

“好了好了别废话了，多大点事啊，这孩子的遗体我来处理吧。至于档案的话，你就写，已被家人收殓，就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贾老头看着床上已经彻底不会再醒来的苏眉轻轻哀叹了一声。说来，贾振在生命捐赠局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想要自寻短见的年轻人，见过无数挣扎在生与死的缝隙中的灵魂，按理说，对生死是不应该有什么执念的。还记得，每一个进入生命捐赠局工作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正式加入的第一天，都会收到一张手写的纸笺，“不要等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才意识到它的反义词有多美好。”对于这句话，贾振其实一直都不怎么认同。生命美好吗？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是的吧，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又并不是。

记得Connie刚加入生命捐赠局的时候，贾振是亲自带她培训的导师，那时的Connie刚出校园，带着一股年轻人所特有的偏见，简单又无辜，对一切自己并不熟悉的人和事都施以暴躁的假设，“好不公平啊，明明有这么多人拼了命想要活下去，而另外一些人居然就这么轻易想要放弃生命！？”

“公平，公平。大家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公平。”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贾振是个古板，严厉，不近人情的怪老头，但从那时候起，Connie就在心里暗暗认定了贾振，认定了他那套看似古板的行事准则背后疏淡的宽容，认定他是自己可以真正信任和跟随的人。

“Connie，先帮这孩子换身衣服吧，我就先出去了。”

“老大，不对啊!”就在贾老头正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Connie的叫声又把他拉了回来。刚才两人明明眼睁睁看着苏眉的生命值进度条慢慢出现，然后从绿转变成红，最后彻底归零，算是完成了全部的传输。但此时，苏眉的脖颈上生命进度条突然又出现了，而且若隐若现，像是接触不良一般，时而闪现，时而消失，上面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数值。Connie和贾振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陷入了一团慌乱。

“她还有别的生命体征吗？”贾振一边拿起苏眉的手，试图感受一下她的体温和脉搏，一边又重新戴上了口罩。

“没有。心跳，脉搏，血压，体温，各项激素水平都没有。”Connie左手边那台巨大的仪器专门用来检测病人的生理体征，此时荧光屏上的所有数值都显示苏眉已经死去。而在这台机器的旁边，还有一台生命值检测仪，上面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动一些鲜红数字：生命值的流速，生命值的强度，还有生命值的流失率。明明刚才那些数字同时变成了0，而且不再跳动。可现在，那块屏幕上又开始出现了一些数字，一串串，一团团，变换得很快，让人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乱码。

现在的苏眉是死了吗？可按照规定，人只有在生命值彻底归于零，生命进度条彻底消失的时候，才能被判定为真正的“死亡”。那苏眉还活着吗？这更不可能，因为这次的转让不管成功与否，她都不可能活下来。

“苏眉苏眉？”

“别叫了，她不可能听得到。”

“按照现在的情况，她在生理上应该已经彻底死亡了，但我怀疑她的意识生命没有被成功传输。”贾振的声音一下就凝重了起来，虽然隔着口罩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看他的眼神，Connie就意识到这次情况的严重性。

“Connie，你把她搬到实验室，研究清楚现在的情况。”

“但一定记住，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档案还是照常上交，上面还是要写这次的转让捐赠很成功。”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这边的苏眉，贾老头和Connie，那边的宋钧彦，赵梓绿和柯卉都没有想到。大家就像是被命运随意摆放在桌上的棋子，以为自己的生活终究逃不出这些格格框框。但没想到，当命运的地震真正来临，所有人都会被震落在地，都会被命运的离心力甩到连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境地。

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事会按照大家所期待的方式发生，又或许，一切似乎已经按照大家期待的方式发生了。毕竟想要活下来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而想要去死的人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