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3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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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苏眉是真的死了,是确切地死了,但事情还要从两周前说起。

如果说死是一桩即将发生但尚未发生的将来时,那么,决定去死这件事就是贯穿苏眉生活始终的进行时。早在好几年前,苏眉就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死去时的样子。这种臆想并不是缜密周全的部署,而是一些散落在各个生活场景中,时不时就会乍现的幻觉。比如,当苏眉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探头往左右两边看来往的车辆,就会想,这时候如果突然出现一个酒醉的司机或是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那么一切变成怎样?当她站在上升或下降的自动手扶梯,盯着脚下匀速起伏的台阶,或是站在冰冷锃亮的电梯间里,看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随着电梯的上升越变越大,就会想,这时候如果脚下的台阶突然崩塌或是电梯因为停电而急速坠落,那么一切变成怎样?当她用微波炉热东西,倚着厨房冰凉的大理石台板,等待那个“叮”声响起的间隙,就会想,如果微波炉因为温度过高或气压过大而突然爆炸,那么一切会变成怎样?甚至当她站在浴室洗澡,用手慢慢移动调节水温的把手,等待一个合适的,亲肤的温度时,心里想的还是,如果这个时候浴室突然缺氧,一切又会变成怎样?

这种感觉就像袜子穿反了一只,内衣的带子没有捋平整,上衣的衬衫掉了一颗纽扣,虽然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平顺前行,但是呢,总会有些细碎的难受,时不时出来提醒你一下,它们的存在。

常人若在这些时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大多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但苏眉不一样,苏眉是怀着一种期盼和向往的。她想,在命运派生出的无数个分支里,在宇宙间的无数个平行时空里,总有一个地方,自己是死去了的。

苏眉小时候的家是一幢带花园的两层小楼,大多这样的独户都会被建在城郊,市中心只盖高层公寓,为了提高土地的利用率。但苏眉家的这个小区却占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因为这块地是政府专门开辟出来给高新技术人才的住所,不直接对外出售,如果二次转售的话,价格将非常高。当年苏眉卖了这幢房子,拿了一大笔钱,这笔钱一直供给着她这些年的生活和治病的开支。苏眉的父亲是当地威望极高的产科医生,小时候,苏眉几乎都没有怎么听到别人怎么喊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苏医生家的小女儿”。苏眉知道,把她的称呼安放在父亲的称呼下面,其实自己是沾了父亲的荣光,但苏眉总觉得这顶不合衬的大帽子架在头顶有些重,而且一不小心,帽檐还会遮住她的眼睛。更重要的是,“苏医生家的小女儿”,这样的叫法其实很容易产生歧义,既然是小女儿,那么大女儿呢?大儿子呢?事实上,苏眉家就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她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当然,还没有妈妈。所以每次有人这么叫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提醒她些什么,苏眉很不喜欢。“不是小女儿,我叫苏,眉。”这句话并不是她的自我介绍,而是她的反击,每次她都会把“苏眉”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耐烦的愠怒,就好像拿着一个重锤放在对方耳边,一锤一锤,砸出闷顿的响声。“哟,还不高兴啦,怎么就不是小女儿了啊,这么小小一只,哈哈哈哈。”每次她把嘴巴一嘟的时候,隔壁林叔就会笑着刮刮她的鼻子,“看你嘴巴,都可以吊油瓶了哈哈哈。”

林叔比父亲年轻几岁,是很有名的律师,确切说是专门处理命权割让方面纠纷的律师。苏眉印象中,林叔好像永远穿着特别整齐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就连公文包都像是刚抛过光。小的时候,苏眉总怀疑林叔身上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了一些棱角,否则怎么会走起路来这么挺拔。现在想来,那是什么棱角啊,把他整个人撑起来的明明就是一股傲气。林叔是骄傲的,父亲曾告诉苏眉,林叔有好几个了不起的学位,是这个国家第二了不起的律师。“那第一了不起的呢?”“第一了不起的已经不当律师了,所以你林叔现在是最了不起的。”“哦。”但说实话,苏眉心里还是不太喜欢这位叔叔,尽管林叔对她很好。可小孩子的喜好并不是经过思虑的选择,而是一种直接的感官投射,人的质地与气味决定了她和你的亲密半径。

比起林叔,苏眉更喜欢林姨。那个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或者毛衣,头发挽得蓬蓬的林姨,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像稍微用点力就会折断的自动笔芯。“苏眉,过来,林姨给你烤了曲奇。”记忆中的林姨总是笑眯眯地着坐在那里,招呼她过来吃自己刚烤好的蛋糕和曲奇。她习惯于用一些很甜的东西来表达情绪。林姨不能出门,自打苏眉记事起,她就坐在一辆轮椅上,好像从来没有下来过,厨房的料理台,厕所的洗手台都特意设计成和轮椅差不多的高度,家里所有家具的摆设也都遵从着方便林姨活动的原则。林姨不能出门,于是苏眉总是跑去她家找她玩,在苏眉看来,她们都是被工作繁忙的家长扔在家里的小孩,理应拉拉手,然后和对方分享自己的糖果和曲奇。“虽然你林叔很爱你林姨,但林姨还是很可怜的。”“还是苏眉乖,你多去陪陪她是对的。”父亲是这样对她说的,可苏眉并不同意,在她看来,如果每个人都是灯泡的话,那么林姨就是最低瓦数的那个,但她并不会为自己感到神伤,更不在乎这个世界是不是够亮了,她只要自己一个人,幽幽地,漫不经心地发着微弱的光。

苏眉喜欢这样的林姨,就像喜欢她烤的巧克力曲奇。但可惜,这么好的林姨最后还是熄灭了。苏眉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听说她,是从一些大人的嘴里。

“林律师的妻子前几天自杀了,你们听说了没?”

“怎么会啊,都残废这么多年了也没自杀,怎么这就一下子…”

“听说是为了一个男人,那人还是林律师的客户。哦,不对,他是想找林律师打官司,但因为付不起律师费就被林律师给拒绝了。”

“什么?还是为了个连律师费都付不起的穷鬼?她是怎么想的啊,自己老公明明都这么好了。”

“是啊,我也想不通。更夸张的是,听说那个男人找林律师是为了一个黑市卖命的官司,林律师不接,他就上门来求,这不,林律师没在家,他就见到了林太…….”

“等等,你说什么?黑市卖命的官司?”

“嘘,你给我声音轻一点。说那男人家里很困难,有个妹妹,父母身体也很差。那妹妹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点的日子,擅自去黑市出卖自己的生命值,最后当然是双方两人都没活成,然后对方就赖账了。”

“诶,这就只能自认倒霉了,本来非亲属之间的生命移植手术就是被命令禁止的,接收率这么低还敢试,这能怪谁呢。”

“还是林律师可怜啊,对自己老婆这么好……”

很多时候,大人避讳大人,却从不避讳孩子。于是,孩子便在一瞬间长大了,在那些本应该避讳他们却没有避讳的场合,在那些本应该避讳他们却没有避讳的时刻。 他们从大人们无意漏出的话中,探到了真实生活的边界,紧接着,便生长出了一些更加沉重的视野。

苏眉还记得林姨自杀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工作日,她早起为自己的丈夫做好早餐,熨好衬衫,送他出门,又去烤了香喷喷的巧克力曲奇,一个一个仔细码进透明的餐盒里,其中有个曲奇被碰碎了,林姨小心地把碎渣拿出来,放到嘴边尝了一下,“嗯,酥脆,蓬松,甜度也刚好,是跟往日一样的水准。”做好这一切,林姨还把厨房的垃圾都分类扔好,这才摇着轮椅进了浴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反而是很平静的,既没有激烈的劈杀,也没有撕心的挣扎,只是一段普通的日常。

这么多年以后,站在站台的边缘,苏眉突然真正意识到,“死亡原来真的是一件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情。”抬脚,前倾,纵深一跃,跳入列车和站台间隙,这一连串动作自然得就像点烟之前先摸摸口袋里有没有火机,就像遭遇惊吓后会立刻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就像刚剥完橙子时总会忍不住把手指凑到鼻子边再嗅一嗅这指间还残留的气息。跳到站台间隙的这个动作对苏眉而言,也是这样不经思索的反应,苏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之间就这么做了,毫无理由,毫无预兆。她纵身跃起的时候,耳边有乘客三三两两的交谈声,有机械的电子播报音,有电梯门开启时金属轨道摩擦的声音,似乎还有列车从远处驶来时带起的风声,它们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段如同白噪音般流动的响声。苏眉闭眼,周遭的世界如同被按了暂停键,那些破碎的氛围,光影都被凝滞在了半空中。

苏眉最后还是死了,是真的死了,确切地死了。只不过并没有如她所愿般死在此时此刻列车从眼前驶过刮起的这阵风中。“轰“得一声,苏眉跳下的时候,站台边的所有人都一下围了过来,仿佛苏眉的坠落是一颗水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有人尖叫,有人呼喊,还有人几乎是在同时也跳进站台间隙把她捞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此时站在苏眉身边的贾振。按照正常的反应,贾振应该略带关切地问问苏眉,“小姑娘你还好吧,没吓坏吧?”毕竟苏眉才刚经历了一场攸关生死的“意外”,再或者,也应该怒目斥责一下苏眉,“年轻人怎么这么不注意安全?能不能给你爸妈省点心。”毕竟贾振看起来还挺凶的,高个,身形魁梧,一看嗓门就很大,身上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工装滑雪衫,头上的毡帽是早二十年前就过时了的那种,只有腰上那块微凸的,看起来岁数和非常相配的肚腩,稍微中和了一点他的气势。他的双手反握在身后,这是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年轻人感到极度不满的中老年男性常做的动作,脸上的表情耷拉成了“八”字形,站在至今还有点分不清状况的苏眉身边,一言不发。这也是一桩奇怪的事情,按照正常的反应,贾振理应有些情绪的表达才对,但他完全没有,甚至都没有想探身看一眼苏眉的意思。“好了好了,看什么看,都散了吧。”贾振终于说话了,只不过是对着那些还在一旁探头张望,窃窃私语的路人。

“你,跟我走。” 贾老头的声音不容置喙,像一记径直甩过来的教鞭,这让苏眉想起还在读书时候,因为讲空话被班主任逮到,“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也是怀着这样一种心虚又慌张的心情,一步一忐忑地向前挪动着。等到苏眉跟着贾老头走出车站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人间。车站外的阳光刺眼,人群川流不息,世界还在若无其事般地运转着,苏眉觉得头疼,自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花大钱全新连载《二分之一的爱人》将于每周一、三、五在首页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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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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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小鲜肉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樱桃
说来奇怪,我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过马路的时候想着会不会被车撞死,用微波炉加热担心会爆炸,站在高处感觉会摔下去,很没有安全感,所以现在手机不设置任何密码,可以在危险或者意外来临的时候也算一个交代
wuli萌灿
只能说一句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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