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真的决定不直接告诉苏眉，她是续片人的事情吗？”Connie和贾老头站在房间外，隔着玻璃望着安然躺在里面的苏眉。这个地方是雪山缆车的总控制室，有很严密的安保装置，如果苏眉的身体遇到什么危险，贾振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收到通知。“毕竟之前裴医生是怕刺激到她，怕她会崩溃，但她现在这副样子，也无所谓刺不刺激了。”

“这副样子？只要她的意识生命还活着，对我而言她就等于是活着。”贾振的声音中有了一丝凌厉，但Connie并没有听出他心里的害怕。事实上，贾振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苏眉。他们是一类人，他们重叠在相似际遇里，所以，才比谁都要更明白她的痛，所以，才更不知道该不该帮她揭开心里那层痂，更不知道揭开之后，底下到底是新生的皮肉，还是依旧如注的血流。

“还是裴洋说得对，人，总归还是要自己学着，怎么去诚实地面对自己。”贾振的声调突然就黯了下来，Connie有一瞬间的茫然，分不清贾振这句话到底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

“可是，老大”就在Connie试图再说服一下贾振的时候，关照突然又急又忙地跑了过来，脸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就连看到Connie也完全没有想要调笑一下的意思，“贾老头贾老头，你先看看这个，”只见关照递过来一个屏幕，上面的主持人正在播报一则新闻，“根据最高法院今晨颁布的最新法律条例，被废除已久的死刑即日起将被重新执行，但新死刑将不再以枪决、注射行刑等方式结束罪犯的生命，而是剥夺罪犯对生命值的自愿意志，让其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交托出自己的生命值……”

耳边男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但贾振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原本，在没有死刑的情况下，重刑犯所面临的最高惩戒不过是终身监禁。但现在，这变相的新死刑一出现，那些重刑犯的生命值就要被强制性剥夺，而这些被收集起来的生命值最后又会被用于何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贾振抬头，刚好关照和Connie也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三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所有人都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和生命捐赠局脱不了干系。

赵梓绿第三次从昏睡中醒来是在法庭上。

她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个胖乎乎脸盘稍稍有点大的女生肩上，旁听席的座椅又冷又硬，一股子拳拳到肉的凉意慢慢从下面升腾上来，灌注满整个上身，一直到酸涩的脖颈。苏眉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团成一团的废纸，不知道保持这样姿态已经多久。终于，她轻轻抬起了头，舒展了一下皱巴巴的身体。

“你醒啦？”耳边传来那个女孩的询问，大概是怕叨扰到庭上肃穆的氛围，她的声音故意压得特别低，“嘘，咱们现在在开庭，宋律师正在上面呢。”随着她的声音落下，苏眉涣散的目光也慢慢聚上了焦，这才看清自己正前方庄严肃穆的法庭，还有站在庭前，穿着律师服的宋钧彦。

“绿子，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要把你带上。毕竟我们能清醒相对的时间这么少，我不想错过每一秒。”这是上次还清醒的时候，宋钧彦对她说的话。但苏眉没有想到，宋钧彦居然真的把她带上了法庭，一时间觉得好笑，但继而，又觉得辛酸无比。

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宋钧彦到底是抱持怎样的心情，就像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会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一台蓄满电力的摄像机，告诉自己要专注一点，再专注一点，要记得多一点，多一点。等到昏睡时，等到她再次回到虚无的意识空间时，才能用那些通过眼睛摄下的回忆，看一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电影。就像现在，她坐在庭下的旁听席，看着庭上的宋钧彦，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律师服，说着她从未听过的掷地有声的话语，举手投足，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模样，她告诉自己，要多看几眼，要把眼下的每一帧都印入脑海，好像这样，就能拥有宋钧彦每一个不同的样子。

说来，苏眉都还没有真正直视过宋钧彦，每次宋钧彦的眼神望向她，她都会急着闪躲开，她怕她的眼睛会暴露她的秘密。如果爱，总会想要迎上去，但如果是无法说出口的秘密的爱，就会心生怯意。“最高法院刑事判决书，被告人……”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了，一下子，庭上所有人，以及旁听席上家属亲友的目光都被法官吸引了过去。屏息凝神，每个人都很紧张。以他们的目光为庇护，苏眉终于可以大胆而直接地好好看看宋钧彦了，屏息凝神，她和他们一样紧张。

“上述事实有公诉机关提供的证据证实,并经当庭质证,本院予以采信……”法官还在一条条宣读着判决，随着他的声音密密匝匝落下，苏眉注意到宋钧彦的脸上有了一点小紧张，眉头微微蹙起，耳根的颜色明显要比脖颈深一点，右手食指还时不时摩擦着大拇指指甲盖。看着这样的宋钧彦，苏眉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握住他汗湿的手，和他站在一起。

“其辩护意见与事实基本相符,量刑时予以考虑……”法官认同了宋钧彦的辩护意见，这让他的神色稍稍有了些舒展，场面上有了那种如同纸张摩挲一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轻微，但遮掩不住其中的躁动之气，在最后宣判结果出来前，大家还是很紧张，苏眉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坐在她身侧这个胖女孩的身体都有点僵硬。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本院认为，原告对被告人所所列出的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因此给出无罪判决,并给予释放。”法官的声音才刚落下，那一瞬间，空气中像是有一层紧绷到极限的膜突然被戳破了，“轰”的一声，旁听席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站起来了，苏眉看到宋钧彦忍不住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动作幅度很大，还碰掉了头顶的律师帽。

苏眉觉得自己也被周遭的气氛感染了，她突然决定，决定一会当宋钧彦向她走来的时候，就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一个大大的迟到的拥抱，决定迎上他的眼神，决定这一次不再闪躲。

她站起来，耳边的声音有些嘈杂，法官还在宣读最后几句话，“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收到本判决书后次日起十日内，提出上诉。审判长......审判员……年12月10日。”

苏眉的一只脚已经轻轻抬了起来，宋钧彦也刚好向这里望了过来，发现她已经醒过来，脸上的神色又被刷亮了一层，眼眸里满是惊喜的光芒。终于，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判决书的最后那几个字也钻入了苏眉的耳朵里。“12月10日”，苏眉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座位上。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她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也听不清宋钧彦正在喊她，她只能清楚感觉到耳根后面的脉搏在突突突地跳动。

大概过了两秒钟，她才猛然站起来，疯狂朝门外跑去。

 “绿子绿子，”等宋钧彦追到她的时候，苏眉已经跑到了法院的大门口，宋钧彦一把拉住失魂落魄的她，“到底怎么了？绿子。”

苏眉回过头来，却已经哭得语无伦次，“宋钧彦，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好好好。”宋钧彦一把抱过苏眉，眼里眉间全是心疼。“我在呢，先别哭先别哭，到底怎么了？”

苏眉整个人都哭得湿漉漉的，根本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宋钧彦非常努力地辨认，才从她断断续续的破碎言语中抓到了几个关键词，什么东二环辅路路口，出租车撞到路边护栏，阻止这场车祸。

宋钧彦越听越疑惑，“你是说，今天在东二环辅路路口会发生一场车祸？你让我帮你一起去阻止？”

苏眉胡乱点了点头，这下宋钧彦更疑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医生的话，发作性嗜睡症会造成一些精神上的异常，比如行为失控，入睡前幻觉，记忆错乱等等。这下他倒是松了口气，确信赵梓绿是在胡言乱语了，“绿子，你生病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或者我们回家去休息一会。”

“不是的，宋钧彦我没有生病，我更没有疯，你信我好不好？”

“求求你，你相信我这一次，就一次好不好？”苏眉紧紧盯着宋钧彦，眼里全是恳求，抓着宋钧彦衣服的双手已经指节发青，“求求你，就这一次。”

宋钧彦的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理性告诉他，赵梓绿在胡言乱语，自己应该阻止她胡来，应该赶紧把她带去医院。但感性却让他根本狠不下心来，根本不忍心击碎她眼中无比真挚的祈盼与恳求。只见赵梓绿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无奈地抓了抓头发，“算了，你不相信我，”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算了，我自己去。”

“我信你”，宋钧彦还是选择了相信她。“我信你，绿子。”

“但你不要这么着急好吗？慢慢说好吗绿子？”

“真的要相信她吗？”只见关照正侧身靠在沙发椅上，转头朝贾振抛去一个将信将疑的眼神，“这次她要是能黑掉资料库，我就……”

Connie没空理会他，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灵活地敲打着，“砰！”只见她狠狠地敲打了最后一下，眼前的屏幕便亮起了一个绿色的进度条，“Access”, Connie起身吁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老大，搞定了。”

关照正准备跷起二郎腿换个舒服的坐姿，一听到这句话，刚抬到半空的腿又重重地落回了地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半句 “就给你跪下”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砰地起身，跟贾振一起围到了屏幕前。

“调出这些年所有生命值捐赠者和接受者的名单和资料。”

“好。”

“老大，好奇怪啊，”突然之间Connie的手顿住了，双眼依旧紧盯着屏幕，脸上却出现了疑惑不解的神色，“整十年，捐赠的人数有2786人，但是接受者却只有52人。”

听闻这话，贾振整个人都忍不住往屏幕前又凑了凑，“调出这些人的详细资料。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都是高级官员和有名的富商。”贾振早就知道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暗中指定了远程接受生命转让的受惠者，而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生命捐赠局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牵绊。可他想不通，为什么捐赠者和接受者的数值如此不成比例，难道？突然之间，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测从他的脑海中升腾起来，“这些接受者的成功率是不是很高？”

“等等”，Connie又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打了一通，随即，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数字，“93.7%”

这个数字一出来，在场的三个人都惊呆了，一般情况下，非直系亲属之间的生命值转让存在着很大的排异反应，正常的成功率就连这个数字的零头都没有。

贾振的语气一下就凝重了起来，“不能用52和 2786这两个数字来计算成功率，”突然之间，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可如果是多对一的话，成功率就能达到90%以上。至于没成功的那些人，都变成了概率的牺牲品。”

贾振的话让现场一下就陷入了沉寂，只有屏幕还发着幽幽的蓝光。“Connie，”过了许久，贾振才又开始说话，“把这52个人的详细资料都调出来，查查他们在接受捐赠前有没有共同接触过什么人？如果要找到老大的话，大概只有这个办法了。”

“十年前的第一个接受捐赠的人叫郑大成，最高法院院长，从十年前接受了捐赠之后就一直活到了现在……”Connie顺着资料库里的资料逐条读下来，这些人非富即贵，都是一些得罪不起的大角色。

随着页面慢慢下滑，Connie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咦，赵梓绿，这个人倒是很普通，钢琴老师，但备注里面写了男朋友宋钧彦......”

“等等！”在一旁许久没有发声的关照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突然大叫了一声，“你说谁？宋钧彦？是那个律师吗？”

“怎么了？你认识？”Connie不解。

“这是当年林晟案的律师。”关照的语气一下变得又气又恨，“我就是因为追查林晟案才被卷进你们这个破生命捐赠局的，我怀疑当年林晟被指控的杀人罪根本就是遭人陷害。”

“但上头说这个案子不能查，把他的罪名钉得死死的。我这人吧，也是犯贱，你越不让我查，我越要查，你越不让我明着查，我就偷偷查。可惜我才刚查出点眉目，就被上头发现了。”

“嗯，后来呢？”Connie这次倒是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后来就被停职了，”关照的语气黯淡，言辞中还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不过好在，他又马上释然了，“不过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自由地查案了，没人管我多好，”他把手一摊，“而且停职后也没啥事干，就不如彻彻底底把这个案子查清楚咯。”

看着关照这副样子，Connie竟一下觉得有点可爱，她正想趁机调笑关照一番，却突然被贾振打断了，“Connie，”贾振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照备注的信息看，生命捐赠局和赵梓绿之间的利益链，会不会其实是宋钧彦？”

“对对对，”关照立马接起了他的话，“我也这样觉得，赵梓绿本身肯定是无利可图的，但如果是宋钧彦的话，如果是胜率百分百的宋大律师的话，其中就可能会有很复杂的利益关系了。而且，我觉得这件事和林晟案也有联系……”

“等等,”贾振突然打断了关照，“你刚才说什么？宋大律师？”

“对啊，宋律师啊，宋钧彦这人可是不一般……”

关照还在旁边不停说着，但贾振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十年前”，“宋律师”，这几个词在他脑中连成一条越来越清晰的线索，他突然意识到，苏眉让他去找的那个人，那个在十年前接受了苏眉一半体征生命的女孩，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赵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