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站在互助会的房间门口,裴洋又是这样对她说。裴洋总说苏眉刻意遗忘了一些东西,在他对她进行深度催眠的时候,苏眉曾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说出过这个秘密。“但苏眉,我需要你自己回忆起它,需要你自己一点点去接受它,这个过程,你要自己走出来,谁都帮不了你。”
明明谁都帮不了自己,但这个莫名其妙的互助会又是怎么回事呢?苏眉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得很疲惫,这些莫名其妙的徒劳的希望,才组成了让她无法承受的压力。她看到里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了一起,于是她也走进去,坐到他们中间,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在他们中间。
“大家好,我叫沈恬。” 大家开始发言了,先说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一位成功从抑郁症中走出来的“前患者”。说实话,苏眉觉得那些病愈的抑郁症患者才是真正的狠角,就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大无畏的劲儿,经历过死亡的挣扎,姿态大多特别豁得出去,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会怕生吗?她的讲述非常坦然,从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跟着毒枭男友贩毒,被抓坐牢,在牢里患上抑郁症,假释保外就医的时候偷渡逃跑,到后来遇到现在的老公,也就是当时追捕她的警官,心甘情愿被抓回去加刑收监,刑满释放后俩人结婚,自己的抑郁症也在老公的帮助下慢慢痊愈。最赤裸的,最不堪的,同样也是最真的,她都淡淡道来,就像在转述一部她刚看完的电视连续剧,而不是在讲自己的切身经历。
沈恬的发言成功打开了在座其他人倾诉的欲望,除了苏眉。苏眉觉得自己是一个长年经历极夜的北欧老人,望着他们就如同望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能感受到那个热度,但浑然没有投身进去的欲望,因为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不过是明灭摇曳的火光烛影,终究无法成为照彻全身的光明。
直到有一个叫江源易老人说话,苏眉的注意力才被吸引了过去。“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从来没结过婚。”“三十年,我得这个病快三十年了,时好时坏,但到现在也没能彻底走出去。”他声音听上去很瘦弱,苏眉侧身看他,果然,整个人都很瘦弱,如果站在风中的话,大概是要踉跄几下的。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的表情,头顶发量稀疏,背脊佝偻出一个很脆弱的弧度,整个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苏眉注意到他穿着高领毛衣,夏末初秋的天气,天气明明还不怎么冷,他却穿着高领的毛衣,苏眉疑心他剩下的生命应该不长了,这件不合时宜的高领毛衣应该只是为了遮盖身上已经进入倒数阶段的命值显示器。
“我有个妹妹,只不过三十年前就死了。”“我很爱她,”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波澜,是一片真空的死白,但苏眉注意到他交叠的双指正在隐隐用力,那是他全身的发力点,他试图给自己制造一些力量,制造一些能够支撑他说出这些话的力量,“但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爱。”“啊”的一声,苏眉听到有人在轻呼,苏眉也觉得讶异,只是她的呼声还没出口就被她倒吸了回去。能坐在这里的,人生际遇大多不会平凡,但像不伦之恋这样的事情,不管放在什么场合,冲击力都不会太小。苏眉凝神,刚才的惊呼者已然噤声,只不过房间比刚才更静了,而这份寂静把江源易的声音又凭空放大了好几倍。
“那个时候,她得了绝症,没剩多少时日了,脖子上的命值显示器出现的时候,倒计时的频率已经很快了”,他说着说着顺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高领毛衣,意识到那个自己想要遮掩的但此时却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更加明显的秘密,一时间,手停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反正,按照当时生命值流失的频率,两个月吧,不会活过两个月。”他的手还是无奈垂了下去,拍打在腿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想救她,我不想她死。所以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找一家能做生命移植手术的医院,把我的生命移植给她。“
“啊!”这次的呼声要远比上次大得多,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了声音,苏眉听到有一阵轻呼从自己的喉咙逃窜出来,和其他人的惊叹声混在一起。在这个世界,生命移植手术是一项巨大的手术,基本上很少会有人选择做这个手术。一来,这个手术只能在直系亲属之间进行,因为只有直系亲属的生命值才能兼容,才不会有巨大的排异反应。二来,这个手术必须在给予方和接受方都情愿的情况下才能进行,还要通过政府的公证。因为生命值一旦转让,就是全部,这也就意味着给予方会随着接受方的存活而死亡。苏眉想起父亲生前那个医院就有生命移植手术室,只不过在苏眉印象里,那个手术室的灯从来都没有亮起过。
这次,江源易倒是像没听到大家的惊呼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想必大家都猜到了,这个手术最后还是没能做成,毕竟现在我还坐在这里。”他像是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用右手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她不是我亲生妹妹,她是被我父母收养的,我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这么多年,最让我难过的并不是她的死,” 苏眉看到他佝偻的肩头在抖动,那是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为什么我们这么晚才知道这件事,如果早一点的话,我们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江源易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喉中,只剩这半截话被孤零零地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来。苏眉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而江源易也早已哽咽到吐不出一个字。“好了各位,我们互助交谈会的上半场先告一段落,大家先休息一会吧。”女护士的话像是一场突然而至的解救,把大家的频道一下切换到了真实的生活。可现场依旧没有人来打破这份平静,所有人都仍处于惯性的沉默之中,苏眉又想到了裴洋说的那句话,“寂静才是真正具有破坏力的东西。”苏眉觉得心里有种闷顿的感觉正在翻涌上来,她用左手撑着椅子,却有一阵刺骨的酸疼从手掌蔓延到臂膀,这种神经性的疼痛在苏眉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伴生,她的抑郁症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心理性疾病了,早就变成了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苏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她要去二楼的天台抽烟,她要去透透气。
那个天台在裴洋办公室的背面,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空旷的露台中央伫立着几根通风管道,刚好能提供一些隐约的庇护。苏眉站到已经有些锈化的铁栏杆旁边, 掏出口袋里的烟和火机,傍晚天台上的风有些大,苏眉颤抖着双手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燃起一个红点,双指间的香烟正在扑簌着费力燃烧,苏眉把它放到嘴边吸了一口,烟草熟悉的气味漫溢入肺,苏眉觉得自己的情绪落定了一点,只不过捏着打火机的指头关节依旧发青。
这时有人从楼下上来,站到了她身边,“能给我也点根烟吗?”苏眉转头,是他。“你好,我叫关照。”苏眉记得他,他是今天全场唯一迟到的那个人,他进门的时候沈恬的发言已经到了比较关键的时候,大家的情绪也都已经渲染得差不多了,甚至还有人手里紧攥着纸巾,等待着第一波泪点的来临,关照就是在这个时候“砰”地破门而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苏眉循声望去,他站在门口,剃着很干净的平头,下巴上倒是蓄了一小撮胡子,像是刻意为了平衡脸部的毛发。关照一边鞠躬一边道歉,这份礼貌倒是很真挚,只不过来临得有些不合时宜,就像他现在的出现,也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啪嗒”一声,关照用自己的双手拢住苏眉手中的火光,香烟一下就被点燃了。 他们俩并排站立在铁栏杆的旁边,倒也不交谈,只是自顾自地抽着烟,就像两颗保持着恒定距离,各自转动的小行星。苏眉看到有半截烟灰掉落,立刻就被风吹到了空中,远处有楼群簇拥在一起,端坐在一片黄昏的余晖中,变成一幅剪影,楼群之间还有不知名的鸟群飞过。
“你知道有种鸟是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的么?” 苏眉手上的烟都快燃尽了,关照突然开口说话了,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语气轻得好像他只是随意地抛了一个纸团。“自然界有种鹰也和我们一样,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期,但不同的是,它们会在那之前,一直用力向上飞,直到筋疲力尽,然后俯冲到地面死亡。”关照突然把身子侧过来,朝着苏眉,“你说,我们人类是不是很失败,活得这么拖沓累赘,还不如一只鸟来得庄严果敢。”苏眉刚想接话,转身的时候发现关照已经走了。他是患者吗?还是病愈者?又或者,只是一个奇怪又无聊,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回忆到这里,苏眉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乱,她不想再回忆了,她现在唯一应该关心的是自己到底能够在何时睡着。“3:00AM。”床头电子钟上荧光蓝的数字彻底把苏眉的思绪拉了回来,半个小时前她还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在三点前入睡,可这半小时内,脑海里像放幻灯片一样回忆了这么多事情,却还是没能睡着。睡觉这件事,真的是越努力越失败,失眠伴生焦虑,焦虑继续诱发失眠,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直到天明。苏眉突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对于人类而言,每晚的睡眠其实很像一次短暂的死亡试用。如果这个试用剂的剂量能量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直接可以永远不用醒来,那其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毕竟第二天就不用这么痛苦地尝试入睡了。
“诶。”苏眉听到房间中有人叹了一声气,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自己。伸手摸黑开灯,起身穿上拖鞋,苏眉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目光却瞥到了橱柜里的香薰,那是裴洋送给她的,说是可以帮助睡眠,但苏眉拿回家之后就把它扔到了一边,一次都没用过。其实有时候,身边的人都想救她的,大家都想救她的,是她自己拒绝把手伸过去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她没有手伸给岸边的人,却选择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苏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香薰的味道很沉静,配方写着里面有茶,佛手柑和松树,据说还有琥珀和广藿香,但要闻得很仔细,才能依稀辨别出它们的味道。苏眉坐到到沙发前,打开电视,随手调了一个频道,屏幕上刚好在放一部很老的电影。“既然睡不着,那就找点事做吧”,抱着这样心态的苏眉,其实对电视上到底在放什么内容根本毫不关心。她随便瞟了两眼屏幕,电影叫《cream》,名字有点甜,内容却一点都不,好像说的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女孩试图在自己死前,撮合心爱的男孩和自己的闺蜜在一起,她知道自己的闺蜜也暗恋着这个男孩。剧情有些老套,演员的表现却还算真挚。“我不爱你了。”苏眉看到那个女孩对着男孩冷冷地说出这句话,眼里却噙着泪水,是没藏住的深情,如果不是因为字幕,苏眉甚至会以为她明明在说“我爱你”。她把他推开了,然后一个人默默躲起来,一个人默默等待死亡,等着自己身上的生命显示仪慢慢倒数,直到出现最后的那个“零”。
苏眉看得胸闷,她大喘了一口气,顺手关了电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一股辛酸混杂着愧疚的感觉压得她无法呼吸。生命明明是这么可贵的东西啊,有这么多人挣扎着想要抓住它,有这么多人因为生命的逝去而必须错过爱,而自己却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想要放弃它。生命是可贵的,苏眉比谁都要清楚地明白这点。但正是因为过于明白这点,才会为自己的无能感到赧然,感到愧疚,又因为这份赧然和愧疚而更加觉得活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寂静才是真正具有破坏力的东西。
苏眉决定去死,在她觉得自己和父亲一同死去的第十年。超过十次以上,计数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苏眉一直在等,在等最后一下,最后让多米诺骨牌轰然崩塌的那一下。她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