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14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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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照是在地下车库碰到贾振的,他的车子在倒入停车位的时候险些撞到了人,那人又慌又乱,几乎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猛然闯入了他的视线。一个急刹车,关照惊魂未定,正想开口骂人,突然发现那人竟是贾振,再定睛一看,手里居然还抱着苏眉。

“什么情况......”关照的疑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贾振就已经抱着苏眉上了他的车。

“快开。”贾振的语气不容置喙,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焦灼。

“不是,往哪儿开啊现在?”

“先开出城去。”贾振周身气压极低,这让关照隐隐觉得现在的情况并不简单,于是只好立刻开足马力往城外驶去。人们常说情绪是一种传染性极高的疾病,这回关照算是领受到了,他甚至都已经忘了自己这次来找贾振是为了什么事。

大概十分钟前,贾振收到了老大的消息,但这一次,老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去找某个特定的人,然后帮助那个人完成生命值的捐赠,而是让他上传苏眉现在的生命值参数和体征状态,并且把苏眉的身体送到一个指定的地方,贾振知道,那是另外一个更大的实验室。

贾振并不清楚老大究竟是怎么发现苏眉的生命值捐赠没有像之前那六个人一样彻底失败,也对老大的最终目的无从揣测,但接到消息的当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能把苏眉交给他们,也绝对不能让他们找上门来,离开,自己一定要马上带着苏眉离开。”

十分钟之后,贾振已经带着苏眉,准确说,是苏眉的身体,坐在了离城的车上。这辆车正快速而平稳地往前行驶着,穿过这座他们曾熟悉无比的城市。夜晚的城市冰冷而嘈杂,车窗外有稀碎的灯火,那些由车流、人流汇成的浪潮正在慢慢褪去,正在慢慢平复,正在慢慢变成细微的浮动,直至归于彻底的平静。夜晚的城市如同深海的鲸,沉默而巨大,吞咽了无数无从说起的秘密。

贾振望着车窗外的车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起初进入资料库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武断和冒犯了,但没有办法,自己没有办法联系上老大,也没有办法找到任何东西能解释苏眉的体征生命为什么会传输到一个十年前的女人身上,更没有办法处理眼前这个只剩下二分之一生命的苏眉。但这场无意的闯入,却成为了他眼下生活的急刹车,及时阻止了他扑入那更深的黑暗。

贾振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在资料库里究竟发现了什么,包括Connie,包括苏眉,他都没有。那是攸关整个生命捐赠局运作的秘密,甚至是攸关他们所生活的那一整个世界运作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生命捐赠局是一个无私的,慈善的,甚至是有点伟大的组织,回收那些轻生者的生命值,再将这些生命值拿去拯救那些拼命想要活下来的濒死者。既不逼迫人活,又不罔顾人死,这样的组织大概配得上这世间一切光明亮堂的褒义词。

但贾振却发现,所谓“随机”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那些远程接受生命转让的受惠者都是经过暗中指定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控制了“随机”的概率。贾振不确定那些被指定的受惠者究竟和生命捐赠局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利益牵绊,也不确定苏眉这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是不是偶然,她到底是不是其中一个被长线跟踪的试验品,再或者,这一切的背后还藏着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秘密?

贾振还记得在自己刚加入生命捐赠局的时候,老大曾许诺过他一个看起来美好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条件。贾振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是因为这个条件才加入生命捐赠局的,他对自己曾经的自私与贪心供认不讳。

五年前的他,还是一个赌徒,一个得意的赌徒。“赌博么,无非是概率学加上心理学。”这是贾振常挂嘴边的一个论调,除此之外,贾振还坚信着另外一个道理,“小聪明用对了地方就一定能变成大智慧。”事实上,这两个道理都没有什么错,道理摆在那里,不偏不倚,没有任何欺骗性,真正具有欺骗性的一直都是人自己的感官。赌博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太过笔直顺畅的道路往往最骗人。感官失灵得越久,戒备心消散得越彻底,撞车的时候就越容易酿成人车俱毁的悲剧。

有时候赢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赢得越多就越容易失去判断力,前一秒有多风风火火杀伐决断,下一秒就可能有多潦倒泄气。得意还是潦倒,只是一念之差,

有时候赢太多真的不是件什么好事,贾振觉得自己就是因为在赌桌上消耗了太多运气,才会在生命的其他地方如此不幸。

这么些年,他一直都忘不了女儿在自己面前遭遇枪击,然后一点一点死去的场景。那是一次不法分子的恐怖行动,劫持了好几个无辜的路人当人质,其中就有她的女儿,等贾振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亲眼看到黑漆漆的枪孔正对着他女儿的身体,还来不及喊出声,那个蒙面的男人就亲手扣动了扳机。几乎是看不见的,他几乎都没有看到子弹是怎么射出枪膛,又是怎么射入她女儿身体的,只在一瞬间,那个瘦小的身影就这么倒在了他的面前,还是温热的血液汩汩地向外流淌着,淌满了整片地面,淌过贾振的鞋底,分叉出一股股蜿蜒的径流。在这之前,贾振一直都以为“血流如注”只是一个过分夸大的形容词。很快,过不了几秒,她就进入了低生命值状态,脖颈上的生命值倒数显示器也显露无遗,鲜红色的生命值正在以一种根本无从遏止的速度流失着。

“砂砂,没事,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爸爸把生命值全部给你。”她叫胡砂,跟她妈妈的姓。

“我不要,我宁愿死也不要,你不是我爸爸。”别人拒绝近亲之间的生命值转让都是因为爱,因为不想用所爱之人的生命来抵偿自己的生命。但到了贾振这里,却变成了恨。她恨他,恨到不愿意接受他的生命,恨到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让他愧疚终身。在她十三岁之前,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位父亲存在,而他,也不知道有她这位女儿存在。她恨他,恨他缺席了自己前半段的人生,更恨他让自己的妈妈郁郁而终。

那颗穿膛而过的子弹不仅击碎了胡砂,更是击碎了贾振的心。从此以后,他一蹶不振,他跌落谷底,他的人生陷入了满盘皆输的境地。再后来,他就遇到了生命捐赠局。起初,他确实是因为私心才加入这个组织的,“你难道就不想你女儿别死吗?”老大的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给深陷泥沼的贾振营造了一个过分美好的幻境。哪怕是假的,他也宁愿自己沉溺在这美好的骗局里。

起初是为了得到拯救,是为了一己私欲。但渐渐地,随着他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那些因为无法克服的绝望,或是无法抵抗的命运,而决定自毁的轻生者,还是怀揣着天真而无辜的热望的志愿者,甚至是平日里他严苛以待的下属,都成为了嵌入他内心深处的支撑。可现在,曾经的信念与指望,居然变成了阴谋与冷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老大究竟是谁?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贾振觉得可笑,又觉得心寒,随着回忆一幕幕闪过,那些跌宕起伏的过往充斥着他的脑海,几乎快要让他的意识爆炸。突然之间,“唰”,一阵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把贾振的思绪拽了回来,茫茫夜色之中,前方有辆车拦住了贾振他们的去路,两辆车相持路中。茫茫夜色中,贾振看到有个男人下了车,正向他们走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吱啦”一声,赵梓绿这边,那个黑漆漆的杂物间也被人推开了,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看到宋钧彦正在向他走来。傍晚的天光正顺着杂物间那道被打开的门缝中照射进来。苏眉从未如此具象地感受到过时间的远去,就连杂物间里那些落满灰尘的桌椅都在阳光的涂擦中变得愈发透亮。宋钧彦的步调缓慢,好像是行走在很深的水底,每一步都会带起一阵激荡的水波,他的眼神望过来,似乎也同此时的光线一样深长。

借着赵梓绿的眼睛,苏眉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被慢慢溶解,眼前的一切都保持着下陷的姿态。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宋钧彦好像已经有了一些不太一样的感情。

宋钧彦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赵梓绿的面前,他蹲下身来,蜜糖色的霞光正在慢慢融化,一滴不漏地浇筑在他脸上。他的脸离得那么那么近,近到让人几乎就要忘了空气中那股难闻的尘垢味。

如果你也曾这么近距离地凝视过某个人,你就会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没有任何滤镜的修饰,也没有任何角度的偏颇,他脸上所有的细节与瑕疵都清清楚楚地铺展在面前,唇纹,毛孔,痘印,痣,甚至瞳孔中虹膜的颜色,每一根汗毛的朝向,皮肤下面浅青色的血管,都在你的眼底一览无余。这样一张脸,和单调而片面的“美”或“丑”并无关系, 它会让人想到山峦,洋流,积雨云或是其他一些东西。它会让人想到另外一个宇宙。

苏眉从来都不知道爱是怎么发生,人人口中都在谈论着的爱,其实从未真正降临在她身上。爱之于她,大抵是一种彻底的神话与迷信。

爱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现在的苏眉终于明白了,原来爱是一种凝视,是一种不自觉的代入,是一种自身之外的无奈。原来,这世上最悲伤的爱总和最遥远的想象连在一起。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个童话,女孩家中养的一尾小鱼幻化成精灵,有了人的灵性,天天看着男孩和女孩相爱的日常。后来,女孩因为意外死去了,小鱼不愿意让男孩伤心,于是就幻化成那个女孩的样子,继续和男孩相爱着。时隔这么多年回忆起来,苏眉居然还清楚地记得小鱼望向那个男孩的眼神,就跟宋钧彦此时看向赵梓绿的眼神一模一样,真是美极了。

可苏眉却忘了,那种美也正是最让人心碎的美。世界上最让人无奈的爱就是当你望着一个人,他却望着另外一个人。更可悲的是,竟是从他眼神中漏出的光亮,才让你探到了爱的边界,才让你生出了向往。竟是他对另外一个人的深情,才让你决定要奋不顾身地前往。

可苏眉却忘了,当小鱼精灵和男孩真正结婚的那一天,小鱼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真的是自己就好了。”苏眉也忘了,其实那个童话故事真正想要告诉人们的道理是,“有些爱之所以会成为悲剧,是因为迷路的观众不小心走进了戏里。“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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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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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明媚云清浅
描述宋钧彦对赵梓绿的凝视的那段,真是棒。爱是一种凝视,能让人想起山川、河流、天边的云朵,和其它的一些东西,一些让你无法抑制的热爱、不求回报的东西。
真实
他对另外一个人的深情,才让你决定要奋不顾身地前往。
厌厌夜饮
这世上最悲伤的爱总和最遥远的想象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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