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的爱人·Chapter 13


文/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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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振第一次梦到自己被枪杀是三年前,在他常去的一家饭店,有个蒙面男人突然跳上桌子,举着一把枪对着他。梦境中的贾振仿佛有超视的能力,能清楚看到那副明黄色,大到略显臃肿的橡胶手套里面男人的手,还有黑漆漆的枪孔深处铅芯钢头子弹。子弹穿过贾振脑袋的瞬间带走了这种超视的能力,贾振眼前只有一团红黄色混杂的不明物体,那是桌上的西红柿炒蛋盘子被震碎,混成一团的胶状食物顺着桌子边缘慢慢往下淌,淌过桌脚,流到贾振的鞋底,分叉出一股股蜿蜒的径流。后来他就再也没吃过西红柿炒蛋,也没去过那家店。

而此时,当贾振又重新站在实验室,当他将那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圆片一左一右贴上自己的太阳穴上,当他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和苏眉的意识进行通话,那重梦境仿佛又回到了他的眼前,那种恐惧的感觉仿佛牵连着他潜意识里最深的悲痛。他下意识抚了一下胸口,这才开始和苏眉的对话。

“我去资料库查了一点东西。”贾振的意识通过对话器传输给苏眉,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的附丽,仿佛一条垂直的线条,看不出丝毫波动。但事实上,贾振的内心早已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垮泄,有一些原本他曾觉得坚固无比的东西正在一层层坍塌。

“本来我是想进去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你现在的处境。”如果此时苏眉和贾振是面对面交谈的话,她大概很快就会察觉到贾振语气闪烁,他正刻意回避着一些东西。但现在,两片薄薄的对话器抹掉了所有的表情,也擦除了所有语气,冰冷的机器总会过滤掉太多东西。

贾振没有告诉苏眉其实资料库一直是生命捐赠局的禁地,所有人都被禁止入内,包括贾振自己。虽说贾振是生命捐赠所的负责人,但这个名号不过是个高悬的虚职。就像其他组织一样,“负责人”只是“手脚”,而真正的做出决策的“脑袋”永远是藏在暗处的。大概是在五年前,生命捐赠局真正的幕后老大找上贾振,请他加入捐赠局,还许诺了贾振一个看起来美好到难以置信的条件。当时的贾振正陷于命运的泥潭,无助又失落,一点点的牵引都能被他当成是上天伸来的救赎之手。

生命捐赠局的内部人员,比如Connie,都知道他们的志愿者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医院,甚至是监狱,总之在任何会有人想要平白放弃生命的地方,就有生命捐赠局的人存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老大的存在,哪怕是贾振,这些年来也从没真正见过老大,每次都是老大主动通过一些特定的方式来和贾振取得联系。

过去五年来,老大每次主动联系贾振都是让他去找某个人,然后帮助那个人完成生命捐赠。起初找上苏眉也是这样。对于这样的差事,贾振一开始是不太情愿接的,琐碎又无趣,总觉得折煞了自己的本事。“这种事交给普通志愿者做不就好了,他们每天不就干这么点事么。”但渐渐,贾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年只要是经他手的案例几乎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在苏眉之前,还有六个,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只有苏眉,勉强算是成功了百分之五十。贾振心里暗忖,大概老大交给他的都是难度最大的案例。

贾振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他在资料库发现了这七个人的资料,才确定这些人并不是什么难度最大的案例,而是被“选中”的存在。那些明灭闪烁的数字穿过他的脑海,犹如梦境中的那颗子弹,钩连起很多琐碎的细节,贾振隐隐觉得仿佛有尘屑铺天扬起,而某些藏匿于黑暗之下的东西正在慢慢显出形状。

“解决方案倒是没有找到,但我在里面找到了你的个人资料。非常非常详细,甚至详细到你会在一周的哪几天去诊所。” 贾振的意识还在平平地叙述着,像是漫不经心的例行问询。

“你身边有什么特别的亲密好友么?我是指能那种对你的很多生活细节都了如指掌的亲密好友。”

这次换苏眉的意识陷入了沉思,亲密好友?这个问题着实撂倒了她,倘若现在她的肉身皮囊还能活动,一定会忍不住做出局促而尴尬的表情,但还好没有,甚至她都开始有些感激起自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居,也不怎么跟人接触。要说身边最亲近的人,可能就是我的心理医生裴洋了。但我不知道跟他算不算得上是亲密好友。”

“那十年前,你有没有发生一些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贾振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在苏眉的个人档案里,十年前的那段是缺失的,是被人刻意抹掉的。但贾振没有告诉苏眉,其实除了她之外,另外的六个人也在不同的时间段有相似的缺失。

“我不知道。”隔了很久很久之后贾振才得到苏眉的回应。可这短短的四个字非但没有解答贾振的任何疑惑,反而还把他的思绪拖入了更深的迷思。“不知道?难道你失过忆?”

这个问题换来了苏眉更长时间的沉默,倘若不是实验室里的仪器还在发出那种低频的间隔稳定的响声,贾振还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某个时光凝滞的空间。他甚至都开始疑心是不是对话器出了什么故障,让他和苏眉之间的连接彻底断开了。可就在他想要伸手摘下对话器检查一下的时候,苏眉的应答终于在脑海里响起,“没有。我没有失过忆。裴洋说我的潜意识选择性遗忘了一些东西,一些让我最痛苦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可能,裴洋知道吧......”

“裴洋”,又是这个名字,贾振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他隐隐觉得裴洋会成为眼前一切谜团的显影剂,他甚至觉得,看起来完美又正派的裴洋,和他在资料库里发现的惊天阴谋脱不了干系。

当贾振摘下对话器断开与苏眉意识连接的时候,十年前的宋钧彦也正把自己的双手从赵梓绿的眼前移开。那一瞬间的重合,仿佛现实和梦境边缘的交叠。

出现在赵梓绿眼前的是一架钢琴,一架老式钢琴,上面还盖了一层丝绒的红布,带着一份古典主义的郑重。宋钧彦用刚才那双捂住赵梓绿眼睛的手轻轻掀开了钢琴上的红布,像是一种神秘的揭幕仪式,那架钢琴就这么彻底暴露在了赵梓绿的眼前。接着,宋钧彦慢慢蹲下来,跪坐在了赵梓绿面前,他的身子比轮椅上的赵梓绿还要再低一点,然后仰起头,跟往常一样,用那张月亮般光洁的脸盘去接赵梓绿的目光。“绿子,这里是我以前高中的音乐教室。”

自从带着赵梓绿回到这个海港小城,宋钧彦已经重演了很多相片里的场景,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复刻他和赵梓绿曾共有过的记忆,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唤回赵梓绿的意识。可不管是万圣节的搞怪妆容,两人一起做的生日大餐,还是给对方洗头然后把泡沫弄得满脸都是,赵梓绿的反应都是反射性的大哭或者眼神空洞地咬着手指,甚至有时候她都不看宋钧彦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记得其中有张照片是宋钧彦把头枕在赵梓绿的肩膀上,嘴巴微张,睡得又香又沉。那时候,两人才刚在一起没多久,宋钧彦想展现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便邀请赵梓绿去看一场非常沉闷的文艺电影,可电影刚开始没多久,宋钧彦就抵不住昏暗的环境和无聊的剧情,沉沉地睡了过去,头一歪整个人都靠在赵梓绿身上,甚至还流出了满足的口水。他的这副模样当然是被赵梓绿偷拍了下来,还时不时就拿出来嘲笑他一番,“啧啧啧,一场人造的瀑布正从宋大律师的嘴里缓缓倾泻,水灾啊水灾。”这段回忆其实宋钧彦是不怎么愿意面对的,但为了赵梓绿能彻底好起来,他还是带着赵梓绿去看了一场又冗长又昏闷的文艺电影,可没想到,这次换赵梓绿睡得不省人事了,熟睡中的赵梓绿还啜着自己的手指,根本没有一点想起了什么的意思。

尽管赵梓绿一系列反应让宋钧彦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一场场无力又可笑的表演。宋钧彦依然坚信,自己再努力一点的话,就会有所改变。他甚至迷信地认为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恰巧都碰上了“噩运日”,倘若有一次能遇上“好运日”,那么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很多时候,人是并不在乎外界的回应的,只要守护着内心那点微弱的火光就能孤绝地往黑暗里走去。宋钧彦坚信,爱先是一种迷信,然后变成一种信仰,最后,它才能成为一种神迹。

一如此时,他也同样深信着今天会是一个“好运日”,深信着眼前的钢琴能把他熟悉的爱人唤醒。“绿子,你还记得以前你教我弹钢琴的时候吗?”宋钧彦边说着边把赵梓绿从轮椅上抱了起来,放在了钢琴前的凳子上。赵梓绿的身体还是那么瘦小,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轻轻一“捞”,宋钧彦小心翼翼又无比心疼,这种感觉仿佛像是掬起了一捧水,总忍不住担忧水会从指缝溜走。

“呐,我们现在把手轻轻放到键盘上。”宋钧彦的手把着赵梓绿的手,一点点教她怎么在琴键上弹出一首完整的乐曲。

其实,宋钧彦会弹的曲子不仅少而且都很简单,还都是赵梓绿教的。当初赵梓绿心血来潮说要提升宋钧彦的艺术修养,便提议让他跟着自己练钢琴。那时宋钧彦还调皮地掏出手机,“这有什么难的啊,我用电话的键盘也可以弹出一首乐曲你信不信?”说罢,还真是用电话键盘按了一首很勉强的生日快乐歌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记得当时赵梓绿听了他的生日快乐歌,整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像只小小的虾米。赵梓绿一贯是这样,不管是哭,还是笑,都毫无克制,皆大真诚。宋钧彦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绿子,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真的很难看啊?”“绿子,你看,别的女孩子笑起来都这么好看,别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香香的,别的女孩子都知道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绿子,但我不喜欢她们。”

可事实上,那个时候宋钧彦只说了前面两句,最后一句他是放在心里悄悄说的。两人清醒相对的时候,宋钧彦是很赧于说爱的,更情愿轻轻弹一下赵梓绿的脑门,或者重重刮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把她捞入怀里。反倒是像现在,赵梓绿已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了,他才愿意把那句迟到很久的话拿出来,郑重其事地再说一遍,“绿子啊,别人都很好,但都不是你。”

这短短的十三个字,被赵梓绿的耳朵捕捉,投射在苏眉的意识里。苏眉竟感觉到了几分不舒服,自己明明已经失去了和心脏的感应,但却分明觉得自己的那颗早就不再跳动的心好像被钝器划了一下,出现了一道不浅不深的印痕。这些时日,自从宋钧彦把赵梓绿带到这个海港小镇上,苏眉就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借着赵梓绿的眼睛、鼻子、耳朵去感受赵梓绿所生活的那个世界了,对她而言,那些感官体验投射在她意识里就像是电影画面投射在幕布上,旁观者的视角给了她更多更纯粹的体验。相比之下,每次贾振连接上她的意识的时候,苏眉都非常不想面对。比如上次苏眉告诉他自己从各处细节发现赵梓绿和宋钧彦可能生活在十年前的世界,贾振又惊又怒又无奈,他的情绪不可遏制地通过意识的连接传递给了苏眉,苏眉不想招架,也招架不住。比如这次,贾振又突然说在资料库里找到了自己的档案,言辞之间又似乎是发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每次和贾振进行意识对话,苏眉都会感到一种压抑,无措,牵连重大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中学时的课堂,一个无人能答的问题镇得全场死寂,突然老师把那种充满期待的眼神投向了自己,躲躲不及,逃逃不掉。

可面对宋钧彦的时候又完全不一样了,他会突然给自己化成不人不鬼的奇怪妆容,会跑去做一桌很难吃的东西,会心血来潮就把洗发水的泡沫糊得赵梓绿满脸都是,会突然就把赵梓绿搬到黑漆漆的电影院,会像现在一样握着赵梓绿的双手开始弹小星星。但这样的宋钧彦,却是让苏眉真正觉得轻松的存在。就像是负重骑行了很久,突然遇到了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就像是在水下泅泳了很久,突然抬头得以换一口长长的气。苏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人的生活居然变成了自己向往的现实,而自己的生活却变成了想要逃避的梦靥。

“来,右边数过来第二根是无名指,我们先轻轻按下无名指。”此刻宋钧彦的手已经轻轻覆上了赵梓绿的,就像果肉包裹着果核。这个场景对于宋钧彦而言是无比熟悉的,同样是手把手教学钢琴的场景,同样是两双交叠的手,只不过这次的两双手交换了位置。

“咚。”随着赵梓绿的指尖轻轻敲下,那台旧钢琴终于发出了一声响动,听上去如同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是有人不小心惊动了某个古朴的秘密。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破碎的,还不太流畅的乐曲声。

可就在宋钧彦已经完全沉浸于此时的场景和音乐声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谁在里面?”糟糕,宋钧彦的心一沉,自己是悄悄带赵梓绿溜进来的,还小心地反锁了音乐教室的前后门,但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随着音乐声的戛然而止,整个空间变得寂静无比,急促的敲门声又被放大了好几倍。宋钧彦的第一反应就是抱起赵梓绿逃,连轮椅都顾不及推走。

从音乐教室的后门出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宋钧彦抱着赵梓绿在前面狂奔,后面是学校保安的大声叫喊与不停追赶。两人交叠的身影被傍晚的霞光抻得长长的,在走廊的墙面上快速移动着。通过赵梓绿的身体,苏眉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受着奔跑中的宋钧彦的身体,那略带粗气的喘息,蓬勃有力的心跳,有些许扎人的胡茬,微微蒸腾起的汗湿,整个人身上低低的气压与一种莫名让人觉得分外安定的气息。

跑到走廊拐角的时候,宋钧彦突然钻进了一间小小的杂物间,没有开灯的杂物间很黑很黑,让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摆设,空气中漂浮的灰尘的味道还清晰可闻。宋钧彦把赵梓绿的身体轻轻放在了一小级台阶上,“绿子,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等我。”他边说边喘,根本来不及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说完这句话宋钧彦就转身跑了出去,把赵梓绿的身体留在了一片黑暗里。

随着杂物间的门合上,赵梓绿的身体和苏眉的意识一同陷入了虚无。可苏眉并不知道,当宋钧彦抱着赵梓绿身体奔跑的同时,另一边,她自己的身体也跟着贾振和关照,在进行着一场无比紧张的追逃。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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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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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人是并不在乎外界的回应的,只要守护着内心那点微弱的火光就能孤绝地往黑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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