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指的是超出一切可能的经验之上,超越时间、空间等存在形式,甚至超出概念思维的范围。不能用因果、属性、存在、不存在等范畴进行思考的东西。”
宋钧彦两眼盯着屏幕,嘴边念念有词,正专注地在互联网上检索着信息,“面对超验主义的事物,人类的语言、常识和想象都是不成立的。”读到这里,宋钧彦突然关掉了屏幕,身子也重重地往身后的躺椅靠去。书桌前的窗户半开着,有风裹着雨滴漏进来,翻滚出一股潮湿又阴冷的泥土气息,但宋钧彦无心起身关窗子,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的雨幕,右手食指还时不时摩擦着大拇指指甲盖,这是他感到紧张或者陷入深思时的习惯性动作。
宋钧彦没有想到赵梓绿说的车祸真的发生了,只不过坐在副驾上的并不是什么中年男人,而是一个16岁的女孩。可尽管赵梓绿没有百分百说对,尽管在细节上有了那么一丁点微妙的出入,但这一切的发展似乎仍然找不到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可如果,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些人类思想无法把握的超验之物,那么绿子的事情是不是就也能够被解释?”想到这里,宋钧彦突然长长吁了口气,起身从衣架上拿了外套准备出门,手才刚触到门把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转身回来在昏睡中的赵梓绿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这才出门去。
很多人都说宋钧彦是个迷信的人,可迷信并不是愚昧的同义词,迷信的人也可能是不想粗暴地解释在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也可能是对一切未知抱着一种敬畏的态度。宋钧彦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很多时候,他所需要的并不是相信的对象,而是相信的意志。
“小宋,这里。” 等宋钧彦走到餐厅的时候发现柯卉已经在等他了,宋钧彦出门要见的人正是柯卉。
“柯姨,”宋钧彦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许久没见,柯卉看着苍老憔悴了许多,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泄了。“前段时间你去哪里了?绿子醒来之后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好,还一度嗜睡,本来想找你给她看看的,但怎么都找不到你。”说来奇怪,柯卉莫名奇妙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如今又突然莫名其妙出现,急着找宋钧彦见面,说有急事要求他。
“前段时间突然有点事,就回老家了。” 柯卉的脸上突然有了几丝闪烁的神色,宋钧彦心想大概是一些不太好向外人说起的私事,便也不再追问。
“之前我为了让绿子的精神状态好点,也带她回了趟老家。”
“那,那她现在好点了吗?“
“还行,就是嗜睡。前几天,因为一些事去了趟医院,从医院回来之后又莫名奇妙陷入了昏睡。”
“去医院?还是因为身体的问题吗?”
说到这里,宋钧彦突然间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怎么向柯卉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解释起来太过费力,也根本解释不清,便赶紧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不是说有要紧事找我吗?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让你帮我打一个官司。”
宋钧彦很早就认识到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是错综而隐秘的。有一些人,看似并行于完全无关的命运轨道,却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暗暗相交。比如他知道林晟,知道林晟有个妻子,知道大家都叫那个人林太,但他却不知道林太的本名其实叫柯静。柯卉,柯静,宋钧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林太的亲生姐姐。
“你知道我妹夫最近被拘留的事情吧?”
“嗯”,宋钧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毫不在乎,若不是那天“法国菜”激动地打来电话,他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知道林晟因为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拘留了吗!这可是件大事啊,整个法院都传得沸沸扬扬。话说我早就不喜欢这个人了,每次看着他西装笔挺道貌岸然的样子就……”不过还没等“法国菜”说完,宋钧彦就把电话给挂了,他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毫不在乎。常有人会因此说他自私,但宋钧彦却对这样的评价坦然得很,在他看来,若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独善其身式的自私,这世道大概能好上不少。
“我知道他的事,那天助理打电话告诉我了,但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你是想让我为他辩护脱罪吗?”
“不”,柯卉突然急切地打断了宋钧彦,“我想让你帮受害者辩护,”柯卉的声音一下就生冷了起来,眼里也多了几丝凌厉的恨意,“然后把那个恶魔亲手送进监狱。”
柯卉居然不想帮助自己的妹夫脱罪,反倒是要手刃亲人,宋钧彦还沉浸在巨大的疑惑中没有回过神来,柯卉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根本没有留给他任何缓冲的空间,“我妹妹她根本,根本就不是自杀的,”柯卉的声音突然就开始哽咽,话语中还夹杂着抽抽嗒嗒的哭泣声,“她是被那个畜生家暴致死的。”
“等等,”柯卉的话一下唤出了宋钧彦脑海中某段被掩埋已久的记忆,“你是说家暴?”
“嗯。”柯卉略带疑惑地抬起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朝宋钧彦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照片?”宋钧彦不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倾,右手食指又开始摩擦起了大拇指指甲盖,“我是说那个受害男人的照片。”
柯卉显然是对宋钧彦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全然不解,但还是找出了那个男人的照片,放到了宋钧彦的面前,“他叫崔昊,是我妹妹的青梅竹马,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
是他,就是他,眼前的这张脸和自己那天在医院见到的那张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宋钧彦记起来,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天,但似乎那天的雨下得还要更急躁一些,这个男人找上自己,说有事要求自己帮忙。宋钧彦不会记错的,就是他。虽然这张脸算不上有多英俊,算不上有多难忘,但是因有了那副和五官不怎么搭调的郁丧神情而充满了让人记忆深刻的神奇力量。
宋钧彦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明黄色的雨衣,头发全被打湿了,呈现出一种很怪异的形状,裤腿上还蹭满了雨点的泥浆,一副非常虚弱非常狼狈的样子。宋钧彦还记得那天自己因为怕打扰到赵梓绿休息,都没有请他进门,直接让他站在门口的走廊里和自己聊了一会。宋钧彦还记得当他们聊到一半的时候,房间里的烧水壶突然发出凌厉而刺耳的呜呜声,紧接着,便响起了赵梓绿哇哇大叫的哭声,宋钧彦想都没想就冲进房间去安慰赵梓绿,等他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男人正在抽烟,有水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下来,滴进了燃着的香烟里,瞬间就催生出了一缕乳白色的烟雾。
宋钧彦也不想这么残忍的,但看着房间里的赵梓绿,他还是选择狠狠心,选择像那滴落入烟头的雨水一样,任凭重力拖拽,决绝地落下,然后熄灭那个男人心中最后一点火光。
“对不起,或许你说的是事实,但这件事已经过去有一些时日了,如果当初没有留下任何的法医报告,也找不到其他更确凿的证据,现在再翻出来说是家暴,恐怕胜诉的概率不会太大。”
“况且,你看我女朋友现在这副样子,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案子的事情。我早就交代过助理这几个月不会再接任何案子,你能找到这儿,恐怕也是费了很多的心力,但是抱歉,这案子我还是接不了。“
宋钧彦还记得自己站在十七楼的窗口,看着他下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被医院外拥挤的人流和嘈杂的人声彻底淹没。记得那天的雨比现在下得还大。
“怎么了小宋?你见过他吗?”
柯卉的话把宋钧彦的思绪拽回了现实,“哦,没有没有。”
“柯姨,”宋钧彦回过神来,语气倒是严肃了不少,“你能给我仔细讲讲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吗,还有,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时候,一个人的证词或许只有百分之一的可信度,可如果,有两个人都说了一样的话,那么可信度就有可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这就是重复的力量。
柯卉的讲述和之前那个男人所说的几乎没有什么出入,就连柯静常年穿长袖衬衫和长袖毛衣,是为了遮挡她身上那些生了又褪,褪了又生的伤疤这样的细节都完全能对应得上。随着那些久远的场景从柯卉的口中被慢慢描摹出来,宋钧彦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直到被彻底磕碎在了地底。
“崔昊从小就喜欢我妹妹,但阴差阳错,我妹妹却嫁给了林晟。”柯卉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但言辞间还是透露着一股无法消解的遗憾。
“其实,他们结婚之后,崔昊跟我妹妹的来往就很少了,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妹妹也不是。”
“呵,”柯卉突然冷笑了一声,“所有人都觉得我妹妹的婚姻生活很幸福吧?有这么一位优秀体面,还这么温柔体贴的丈夫。”
“但谁能想到呢,人前这么斯文克制的林大律师其实在背后就是一个畜生,”柯卉的声音一下狠厉了起来,就连音调都忍不住提高了好几度,“其实我早就发现他家暴的事了,但每次我一想报案,总会被我妹妹拦下来。她总说,其实林晟有时候对她还是挺好的,她觉得他还是爱她的,她不想毁了他的前途。”
“可这是爱吗?这是吗?世界上还有这么畸形变态的爱吗?傻孩子啊,她这个傻孩子,怎么会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他,还想着他的前途?”
宋钧彦一时之间接不住她的疑问,陷入了沉默。其实在他接触的这么多家暴案中,百分之九十败诉的案件都是因为当事人自行放弃了诉讼。如果一个丈夫,如果一个父亲真的被抓进了监狱,那么这个家就算是真的垮了。很多时候,容忍不代表原谅,而是选择了一种自我牺牲。
“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柯卉的眼神木然地看着窗外,脸上的泪滴四处流淌,就像那些密集地撇上窗户,又擦着玻璃迅速滚落的雨滴一样。
“她走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后悔,但一切好像都来不及了。”柯卉终于伸手捂上自己的双眼,俯下身子低声哭泣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重新哽咽着诉说,“我和崔昊都很痛苦,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想要告倒他,但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妹妹的尸体也早早被他火化了。况且他是大律师,在司法界有这么多人脉,没办法的,所有人都向着他,没办法的,我们上诉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小宋啊,”突然柯卉抬头看向了他,用一种略带愤怒的困惑语气发问,“为什么律师里也有这么坏的人,为什么那些法官们也不帮我们?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正义的化身吗?”
宋钧彦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觉得很无力,觉得喉间艰涩无比,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无法告诉柯卉正义是社会性的东西,可职业却是很私人化的,而私人化的东西就注定是偏颇的。他也无法告诉柯卉,一个人的品性和他的职业其实是分开的,它们或许匹配,却也可能相悖。
“你也回答不出来是吧,”看宋钧彦陷入了沉默,柯卉倒是先喃喃地接过了话茬,“就连你也回答不出来啊。”
“但小宋啊,我相信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们都是大律师,但你不一样。”宋钧彦看着柯卉的眼神突然有了一点回避,他觉得自己招架不住这么深重的希望。
“如果崔昊那时候能来找你就好了,而不是那么生气地去找那个畜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宋钧彦把头俯得更低了,他伸手抓起桌上的水杯,像是真的很渴似的,放在嘴边大吞了一口。
原来,崔昊是在诉讼无门,伸张无路的情况下,才气急败坏地找上林晟,“他绝对不是想杀了那个畜生的,他只是太生气了,只是太绝望了,你相信我,小宋,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柯卉急切地为崔昊辩白着,双眼恳切地看着宋钧彦,但宋钧彦的眉头却锁得越来越紧,因为现场的凶器是崔昊带来的,没错,他带了一把刀来找林晟,却在两人的搏斗相持之中,反被林晟误杀了。
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林晟是“正当防卫”。这四个字看似轻飘飘,往正义的天平上一压,却能压出一个沉重的偏角。
“如果这次能定他的罪的话,说不定我妹妹的事也有沉冤昭雪的那天。但如果,如果这次再让他脱罪,那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是绝了,彻底绝望了。”柯卉的声音无力又绝望,揪得宋钧彦的心阵阵发紧。
“柯姨,你先不要着急,虽然现在的情势对我们不利,但我觉得还很有转圜的余地。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务必要把更多的细节,还有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告诉我。”
其实,自从当上律师以来,宋钧彦最忌讳的就是让自己过分沉浸于当事人的叙说当中,因为他笃信,真相并不是单一的平面,而是一个具有很多维度,很多切面的立体图形,当事人的视角,决定了真相的面貌。而且人的记忆本就是任凭剪辑的样片,倘若这些记忆再从讲述者的口中被重塑,被还原,免不了会带有很多主观的矫饰。
但此时,他却已经完全进入到了柯卉所描述的情境中,他试图从柯卉的回忆与叙述中努力找出一些能够补救的细节。是的,他愧疚,他对崔昊有了愧疚,对柯卉又有着感激。
“柯姨,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一定会管到底的。”
哪怕是“自私”如宋钧彦,在此时,也有了感情上的偏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