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只剩5分钟了，景明挂断电话，他刚听到若曦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她的声音沉着，没有一丝不确定。而此刻景明却双手发抖，心中乱作一团，既然若曦没事，为什么不来参加提案？她应该不知道曹子悦私下找他的事，为什么要说相信他？

景明甩开这些杂念，努力让自己冷静，目前的局面就是，若曦不来，他要进去提案，可……他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自己早已声名狼藉，再次走到人前，这么做对项目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且他做得到吗？他捏着图纸，手心微微出汗，他担心自己把设计图捏坏了，身旁的同事正在催促，门外第二家公司的人已经走了出来，四周的人像是都在看着自己。

这5分钟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慢镜头。

刚才若曦在电话里说，她相信他，既然还有人肯信任自己，为什么不去试试，景明站了起来，所有的念头都停止转动，现在他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死就死吧。

景明带着同事走进隔壁会议室里，万成地产的人已经在等，他铺好图纸，打开投影仪，双手依然在发抖。他喉咙干涩，咳嗽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站在这里，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开始说了，每一句话都在解释理想化社区的概念，也是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回顾他和若曦这几个月的努力，他们探访、他们讨论、他们画图，他们来到北京十年，他们理想的住所是什么模样，人们应该在城市里有什么样的家，怎么样的设计让人亲切，什么样的房子让人柔软，什么样的环境让人安心。每一句都说得清晰有力，每一处设计都让人赞叹，每一幅图都让人心悦诚服。

景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也看得到对面人的表情，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做对了。他和若曦，这一次真的做到了。于是他越发自信，收放自如，他像是忘记了方才的紧张，也忘了过去两年的窘迫，他又成了那个自信坚定的周景明。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若曦的用意，他需要一个机会，明白自己还能站起来。

此刻若曦就站在门外，听着景明发言。刚才她在电话里说那句我相信你时，还有些忐忑，但听到景明越讲越精彩，也放下心来。其实若曦一直都在万成地产的办公室，她并没有迟到。

前天晚上，章海飞和曾柳告诉她那些消息后，若曦就做出决定。今天一大早，她提前到了万成地产，只是她在楼上，褚永成的办公室里。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褚总想了片刻，觉得她有些冒险。

若曦不这么想。要是景明收了曹子悦的好处，今天就会阻止她来现场——既然她能来，就说明景明没这么做——既然景明没这么做，那么她就应该让景明自己站起来。退一万步，即便景明没有勇气，临场退缩，若曦只需要在开场5分钟后下楼到会议室。

环环相扣，既能知道真相，也没有任何风险——只需要忍耐和等待。

褚永成问，那你为什么不听曾柳提议，让曹子悦知难而退？毕竟她做了那么多坏事，直到现在还在搅浑水。他早就提醒过若曦，让她谨慎提防，有机会绊倒曹子悦，为什么不呢？

若曦想了想，说：“既然我说了要和曹子悦堂堂正正比一场，那我就不想在背后搞小动作。”

褚永成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心中不免有些讶异。在他的人生经历里，有机会扳倒对手，那就绝对不能放过。况且曹子悦是自作孽，做错事，又不是诬蔑，这也不能算作小动作。

若曦看出他眼神里的不解，笑了笑，说：“曾柳都查到这一步，就算我不做，她自己不会做吗？”

褚永成转念一想，她说得没错，曾柳确有借刀杀人之意，但若曦没有必要顺水推这趟舟。她自己也会做，只是时间问题。

可若曦却不是这样想，她看重堂堂正正这四个字，既然说了要公正地比设计，还就比设计。若曦想，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处处都是算计，稍不留意，你就会成为这城市的一部分。这城市复杂，人性幽暗，可设计就是设计，它不应该成为计谋的注脚。

如果你本身就是明亮，那便不畏惧黑暗的包围。

若曦站在门外，景明已经讲完。看到万成地产招标负责人的反应，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次他们肯定会赢。

景明走出办公室，看到若曦站在门口冲着他笑，他心中热切，也露出笑容，快走几步，伸开手臂打算拥抱若曦。

她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事情比想象中发展得更快，若曦的团队顺利拿到了理想化社区的设计标。曾柳果然自己出手，把所有的材料给了媒体，不仅如此，曾柳担心爆料不够，还把资料发给了子悦设计的每个甲方。不出几个月，曹子悦官司缠身，子悦设计也被查封。方可不时把这些好消息发若曦，说大快人心。若曦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如此。

这一年里，景明干劲十足，每日忙前忙后，公司的新项目纷至沓来，不断有钱进账。若曦一直忙着理想化社区的设计，现在眼看项目就要动工。她算了算钱，想着终于是时候了。

她和景明一起，买回了那套被拍卖的房子，价格比拍卖时又高了许多。一开始去看房的时候，卖家还不乐意卖，他们出了个高于市场的价格，房主终于松口。他不太明白，两人为什么一定要买这套房子，同小区还有更划算的选择。若曦和景明偷着乐，这房东可能不知道他们就是上一任业主吧。这套房子也是命运多舛，几经转手，又回到了若曦和景明手里。

景明拿到钥匙那天，心里终于落定，他提前回家看了看，这房子竟然还是毛坯，当初留在这里的简陋的家具竟然还在，只是似乎被人住过，有些脏旧，但和他们离开那天几乎一样，那个大浴缸依然还在，他忙活了半天，把它擦得光洁如新。

这几个月里，他心里有了计划，是时候实现了。

他还记得，若曦回北京去他租住的房子里，看到他画的设计图时的样子。那是他在狱中绝望时，随手画下的这套房子的设计稿。当时他万念俱灰，人生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走得远远的。这套房是景明打算和若曦结婚用的，开始两人没钱装修，后来有了钱，又没心思装修。直到他入狱，才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多美好的东西，就像他们的感情。于是景明在监狱里，一直画一直画。关于昔日最美好的构想，都留在这套房的设计样稿里。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实现它。

可是景明不是没有疑惑，那天从万成地产的会议室出来。他看到若曦站在门外，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就像自己当初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清瘦、白皙，面露微笑。他跑过去，告诉她好消息，想要拥抱她。

可是若曦拒绝了。

景明这一年里，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让生活回到从前。某部分里，他的生活确实恢复了，事业蒸蒸日上，公司井井有条，可是某部分却没有——比如若曦。她从来不提两人的感情，也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景明理解她的犹豫，于是想，要是他把他们的家装修好，是不是若曦就可以回到从前？

他约了若曦今晚来家里喝酒，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搬进来那天晚上那样。

那也是盛夏的傍晚，若曦准备了香槟和西瓜，两人喝得大醉，在浴缸里睡着了。景明洗完浴缸，出门买了些吃的，他问若曦在路上了吗？

若曦回复：马上到。

他心里的计划像是即将完整，这个晚上，他要把一切都说给她听。

若曦也带了酒，还是他们第一次搬进来那天喝的Krug。那次是方可送的，这次她自己买了两瓶，拎着上门。再次回到这里，她和景明一样感慨，同样想要庆祝，只是她也有话想对景明说，这一年，她屡次想要开口，但看着景明在公司忙进忙出，又忍住了。

无论如何，今晚若曦也要把话说出来，不能再等了。

在这间毛坯房里，他们又坐在一起吃外卖。景明给若曦倒酒，两人都喝了几杯，有了些许醉意。他提醒自己不要喝醉，裤兜里还装着戒指，不是从前求婚时的那枚，而是新的。景明买了一个月了，想着在今天一定要送出去。

他把戒指掏出来，放在桌上。两人对看，房子还是这间房子，时节也依旧是这个时节，可是两人都变了，一时无话。

若曦想了片刻，放下手中的酒杯，终于开口说：“景明，我有话跟你说。”

景明有些意外，这不是他设想的情节，但也点了点头。

她说：“你还记得张海吗？”——不用景明回答，她知道他记得，从前丁达尔的工长，和陈桥一起在大火中丧生。

若曦一口气说下去，将几年来在脑袋里打了无数次草稿的这番话说出来。

“在湖南修医院的时候，我去了张海的老家。快要过年了，我借了台车，开车去的。别人告诉我地址，我开车到了那个村子。张海的家就在路边，二层的楼房，比我想象中好点。他肯定把自己的钱都留给家人修房子了。”

若曦吸了吸鼻子，说：“我本来打算进去看看他家的情况，他跟我说过，儿子要结婚，女儿要考大学……我想去看看他的家人过得还好吗，那天我开车到了路边，看到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老人，可能是张海的爸爸，很老了，拄着拐杖。”

景明看着若曦，她很急迫地想把所有话说给他听，她等这一刻肯定等了很久。可他不敢问，她下车了吗？

若曦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一瞬间我就退缩了，我不敢去。我开车回家了。”

景明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

若曦扭头看着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说：“景明，我们做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有些事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景明知道若曦在说什么。

若曦接着说：“我不是不能原谅你，而是不能原谅我们曾经为了房子和自己幸福，竟然做过那么多事情。人生不是单行道，它错综复杂，纵横交错，就像我们做设计，每个点都要连着另外一个点，每件事都会连着一些事。我们让这些事发生了，总要付出代价。”

景明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若曦说得没错，也明白了若曦为什么拒绝了他的拥抱。

若曦想一口气把话说完：“如果在几年前，你拿出戒指，我会高兴得哭出来。那时候我以为，家就是房子，小的时候我就想有自己的房子。可是我这次回来，才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困扰着我。我就想，如果我没有房子呢？——我曾经以为生活里最重要最牢固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也困住了我。”

她不等景明回答，自顾说下去：“如果我的人生里，没有了任何保护我们的东西，那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关于幸福和家庭的想象，就是房子吗？那天我在修医院的时候，突然想，我一无所有了，但我却一点不害怕。我站在乡下的马路上，看着四周的田野，我觉得很自由，没什么可以困住我。”

“我们建造房子，并不是为了拥有它，甚至都不是为了建造它，而是因为它供人使用，它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就像光，你从来没为它付过任何一分钱，但是它存在。我想我的生活也是这样，我想要的不是房子，也不是你和我曾经期待过的未来。”

景明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拧住，问：“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知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可他依然忍不住想问。

若曦说：“我知道我跟你说这些，你或许不会明白，我也不会拉着你一起去追求我想要的东西，这样太自私了，你有你的选择。”

景明无望地看着她。

若曦说：“我想要的是自由，还有关于未来的想象力。”

景明确实不懂。

若曦笑了笑，说：“没关系。”她拿起杯子喝酒，让景明也喝，冰过的酒逐渐温热起来，玻璃杯外沁出水珠。景明端起杯子，一言不发，两人沉默地喝起了酒，一杯接着一杯。

没有人再开口，夜晚的闷热逐渐消退，有风抚动窗帘。外面的夜已经深了，这城市里又亮起万家灯火。有多少人正在回家的路上，有多少人想要留在这里，等着梦想实现。没有人知道，这房子里对坐着的两个人，心里藏着千言万语。

他们一路走过了十多年，终于在这一刻，不用再赶路，可以留在北京。

可是他们不再同路。

景明看着桌上的戒指，知道在这个晚上，自己可以喝醉。

景明趴在桌上睡着了，若曦看了看时间，凌晨4点。这时候与景明道别最合适不过，两人不用再尴尬。

若曦起身打开门，想出去走一走。临走前她看了眼景明，松了口气——他已经好起来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现在她终于可以走了，爱情的的确确结束了。

结束了，这也没关系，生活一定会还给你比它夺走的东西更多。

若曦走在马路上，这城市的夜安静极了，一辆车都没有，空气里竟然还有丝丝凉意。她脑子清醒多了，走得很轻快，不再有牵挂。

这时候手机响了，竟然是妈妈打过来的。

妈妈做了个梦，梦到从前自己出门工作，把若曦留在家里，回家发现孩子不见了。她一时恍惚，没留意时间，凌晨四点半，给女儿打了电话，问若曦在哪儿？

她听妈妈的声音有些虚弱和疲惫，说：“怎么了？我就在北京呢。”

妈妈像还没睡醒，看着屋子里的黑暗，问：“北京什么时候天亮啊？”

若曦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天际线已隐约露白。

现在是夏天，这里是北方，要比老家早一个小时天亮。若曦从来没想过，自己家和北京原来有一个小时时差。

于是她说：“妈妈，你快睡吧，天很快就要亮起来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