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贝格丽酒店终于开始动工。这是若曦第一次带着丁达尔和大集团合作,即便有了完善的初稿,两个团队之间的沟通和磨合,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设计不仅仅是设计师的工作。这半年里,她带着结构工程师、工程师一次次修改、推翻、重建,最终开工的建筑,比初稿完善几百倍。这是她参与的第一个大型项目,全身心投入。
这次合作,给丁达尔带来了丰厚的设计收入,不仅仅能维持丁达尔运转两年,也凭借这一名声,接到了更多订单。就在若曦为了贝格丽酒店奔忙时,景明留守丁达尔,重新招人,整理团队,分配项目,丁达尔已不再是一个小型设计师事务所,而是个有了20多位设计师的大团队,并且配备了施工资质,还能承接建筑工程项目。
所有事都在步入正轨,几乎可以说是蒸蒸日上。
这段时间几乎是两人最融洽的时刻,没有烦心事,没有经济压力。两人甚至准备装修一下这套住了一年半的毛坯房,景明欲欲跃试,想要再做设计。若曦劝他,拿出一部分钱来,先还掉部分房贷,景明也接受了这个建议。目前丁达尔的流水和账面现金都充足,是时候为两人的家好好规划。他不再提什么买车买表,除了工作,大部分时候都陪着若曦,失而复得的宝贝,人总是特别在意。
最开心的当然是方可,不仅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连朋友的事业也步入正轨,她和罗品言还是老样子,时常吵闹,罗品言总是被方可欺负。他的公司起步艰难,在建筑市场做独立第三方监测,总是需要维持很多关系,罗品言并不擅长这种事,但手头倒也有几个工地的合约,勉力支撑总是还不成问题。在贝格丽开工后,若曦向褚永成推荐了罗品言,也算是回报方可一直给丁达尔介绍生意。
贝格丽酒店开工后,除了常规的维护,若曦手头突然就没多少工作了。丁达尔的项目也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打算自己来装修这套毛坯房,还没开始画图。就被褚永成找了过去。这次贝格丽酒店顺利开工,让褚永成深信自己没信错人,在万成地产即将在北京开发新的商业地产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丁达尔。
半年不见,他依然笑呵呵的,似乎不像是个在商战中老谋深算的人。他请若曦和景明吃饭,在酒店餐厅吃个便餐。两位年轻人都信任褚永成,但是当他提出让丁达尔竞标万成新天地时,依然吓了一跳。
商业地产和酒店设计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项目。酒店只能算独幢的大型建筑,而商业地产,则需要和街道、社区、城市规划配套,既有购物中心,又设计写字大楼。它的复杂程度远超酒店。若曦一时有点拿不准。
夏天又来了,北京的夏天不如南方热。他们三人坐在几十层高的酒店餐厅里,冷气开得很足,窗外阳光刺眼,褚永成又问了他们这个问题:“你们朝外看,看到了什么?”
若曦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楼太高了,地上的车都变得很小,天朗气清,能见度极佳,半个城市都在目力所及之处,高楼,街道,低矮的住宅,划成一格一格,若曦说:“城市。”
景明其实比若曦更加忐忑,听到万成新天地的项目时,他比谁都要激动,骨子里那种冲动和奋进简直即刻亢奋起来,但是他知道褚永成看重的是若曦的设计,而不是他,他在琢磨,如何想方设法让若曦答应。
褚永成说:“我看到的是文明,无数人努力才汇聚成的城市。这里是最文明的地方。难道你们不想为城市文明做点什么吗?在最好的建筑铭牌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你的设计可能会为这个城市服务200年,供无数人使用,每天有人经过,每天有人出入。最大的项目,就是就好的机会,而不是最大的难题。”
若曦点了点头,她承认这才是自己做建筑设计师的初衷,让建筑代替自己,服务于人和文明,这是所有建筑师的梦想。但是这五六年的设计经历,让她此刻有些生怯,自己真的可以吗?几年来都是在私宅中兜兜转转,在维持丁达尔收支平衡上费尽心力。她似乎真的都有些忘了,最初做建筑设计师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就是在城市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吗?这也是建筑最迷人的地方。建筑师可以死亡,但是建筑不会,钢筋水泥远比肉身更持久。
“可是……”若曦有些迟疑。
褚永成接过她的话头,“我知道你犹豫什么,万成设计部会有人帮你一起做这个项目,不会让你单打独斗。”
若曦点了点,说:“褚总,我知道这个机会很诱人,您给的条件也非常好,但是你让我想想……我和景明正打算装修自己的房子……”
景明捏住若曦的手说:“房子可以等等嘛,你做完万成新天地,我们再装修也不迟啊。”
褚永成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心里有些疑问,若曦是个慢性子,景明是个急性子,不知道两人如何相处。不过他想,要说服若曦很难,说服景明很容易。他转念一想,说:“要是你们担心收入的话,丁达尔还可以承接一部分的工程项目。”他已经开出了最诱人的条件。作为设计事务所,不可能承接如此大工程的所有项目,但是仅仅是一小部分,利润也非常可观。
景明连说:“这当然没问题。褚总真是太客气了。”
若曦见景明像是想立即答应,立即阻拦,说:“丁达尔不可能接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褚永成依然笑了笑,若曦还是老样子,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在北京这样的地方,他极少见到有人说自己不行,永远都是我可以,我努力,只有她老老实实说不行。景明拉着若曦的手说:“当然不可能是这么大的项目,我们可以接一小部分。”
褚永成也没打算今天就定下这件事,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三天之后,我们开个会,是不是要参与设计,到底如何和工程队对接,到时候我们出个方案。”
若曦想了想,也只能说好。
方可听到这个项目时,大吼大叫说若曦你要是不接你简直是疯了,不就是进万成和他们的设计师斗智斗勇几个月嘛,褚永成还让你做leader,带团队,为什么不去,这不是我们都梦寐以求的机会吗?她不停在耳边叨叨,若曦有些好笑,说:“这么简单你去啊。”
方可把手上的炸鸡一放,说:“要是我能去绝对不会把机会让你给的,你快去吧。”
章海飞也频繁点头,说:“应该去的呀。”
三人今天约了在居酒屋喝酒,庆祝贝格丽项目顺利收尾,若曦特意请了章海飞,若不是他拿下那款特定的玻璃,事情或许没有这样顺利。章海飞也说要请客,因为若曦的设计,他的公司能签下一笔大订单,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曾柳最近对他的不满也少了点,因为公司毕竟在赚钱,而且是大钱。他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若曦,不像方可,提着吃的就往丁达尔跑。
每见一次,章海飞都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他束手无策,若曦有景明,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守着。三人喝着酒,章海飞说自己最近见过几次曹子悦,方可和若曦大吃一惊,问他们怎么会遇到。他说,她留在了海伦,业务上和曾柳有联系,但是曹子悦不太认识他,自己在饭局上遇到,也没说破。
方可气得要死,这个烂人竟然真的进了海伦,听说做的还不错,连续给曾柳签了几个大单。若曦看了眼章海飞,心里很感激,他为丁达尔费心费力,连这种小事都要上心。章海飞见她盯着自己,一时有些窘迫,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说我们认识的。”
若曦见他紧张,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谢你。”
方可推了章海飞一把,说:“讨厌死了,怎么婆婆妈妈,赶紧喝酒。”
三人喝得痛快,若曦独自回家,在离家还有几百米的路上提前下了车。她走在夏夜里,想起褚永成说的那番话。北京的夏夜不算太热,虽然蝉鸣不休,还有微风轻轻吹拂。她望向自己住的那幢楼,一层一层数上去。
15楼,亮着灯。
刚毕业那会,若曦最喜欢拖着景明晚上在小区里散步,一幢幢的高楼,一盏盏的灯。她想,每盏灯后都是一个家,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房子呢?那时候她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房子。
现在她盯着自己亮着灯的家,看上去和千家万户的灯火没什么不同,只是里面依然是个巨大的水泥毛坯。怎么会这样?自己千辛万苦买到的家,竟然还只是个毛坯,亏自己还是个设计师呢。她知道景明在家等她,也知道他会说什么。装修自己的家并不着急,而错过了万成新天地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叹了口气,好吧。既然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什么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存在,那就继续住毛坯吧,先让她去设计新天地。做出决定后,若曦脚步轻快,回到家里,跟景明说了这个好消息。
褚永成知道若曦会答应,设计建筑,改造城市,是每个设计师的梦想,谁会拒绝呢?有多少人有生之年可以在城市的文明里留下比肉身更持久的东西。
她疑惑过,但是答案是肯定的。
人人都有欲望和野心,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名,有的人是为了永恒,说不上谁比谁高贵,人性如此。只是有些人一眼看得透,有些人难以琢磨一些。但只要花点时间和钱,总归看得明白。他让景明承接万成新天地的玻璃幕墙的工程时,心里还犹豫过,但是他刚见过罗品言,签订他的公司作第三方监测时,心里才稳妥了些。
罗品言比景明沉稳和木讷。但是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前几个工程案例有条不紊,报告也严谨详实。这块地已经买了很多年了,在褚永成进万成前就有了。直到近年才开发。这一次,轮到他来决定城市的样貌,褚永成心想,做完这个项目,也算是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等到一幢建筑真的活在这个城市里,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像他和若曦说的,建筑不仅仅是钢筋水泥,而是城市的五官。它必须会呼吸,会说话,像是长在城市里,对街道、对使用者,对路过它的人友好。每个望到它的人,都觉得漂亮;每个走进它的人,都觉得受到尊重。在严酷的城市里,一座好建筑,是走进来让人体会到尊严和舒适,是一个把人当做人的地方。
他想实现这个理想太久了,久到不能不谋算了许多年。若曦让他看到了机会,这个设计师有些不一样,她太喜欢用自然光了。在褚永成看过的所有设计里,好的灯光设计也让人惊叹,但是像若曦这样善于使用自然光线的人并不多。或许算得上独一个。
若曦对褚永成的托付全然不觉,她甚至没有如此庞大的梦想。或许真的是北京太大了,而她又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梦想被一丝一丝地藏起来,被生活的洪流推着走。她知道自己是个好设计师,但是也知道自己运气不错。她对未来只是懵懂,景明比她上进得多。
只是若曦偶尔会不安,她似乎有些懂,褚永成为什么选择她,但是她又有些不懂。她的人生没做过多少决定。自己小时候,妈妈离异,带着她生活不容易,她听妈妈的话,要好好读书;毕业后,景明说要开公司,她也听男友的安排。似乎她这辈子只做过三个决定,做设计师、继续和景明在一起,以及接下万成新天地的设计。
只是这三个决定,构成了她目前的人生。
她有个好处,就是做了决定,必定全力以赴,不会患得患失。这一个月,她的生活是全新的,每日准时到万成和同事开会,第一次以团队的形式来做设计,不停提出想法,不停推翻。商业地产的设计,比私宅设计复杂得多。设计师虽然像是艺术家,但是商业地产却不是私人的艺术品。只有蜚声国际的设计费才会有这样的待遇,完全决定建筑的形态,而普通的设计师,像若曦这样,依然要和人合作。
这是她没有过的经历,但是这次,她做得不错。她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种氛围,不再是独自一人在深夜里画图,而是和一群优秀聪明的人坐在一起,各自提出想法,又不断反驳,最终得出了妥协后的方案。
对艺术家来说,妥协或许不是好事,但是对设计师来说,妥协是必须的。建筑师必须向万事万物妥协,金属不会柔软,建筑不能飞行,各种创意不能离开实际。但是设计师又可以创造,让金属看起来像棉花糖,建筑的底层可以打通,这才是建筑设计的魅力。因为有限制,所以有创造。
她忙得没日没夜,提出的初稿被推翻了十次不止。但是若曦并没有怨言,既然是自己的决定,就不要抱怨。只是她没有注意到,景明最近也忙起来,自从接到玻璃幕墙的订单,他已经在各个供应商处出差开会,章海飞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章海飞也知道这是单大生意,但他总是有些抵触和景明接触。他想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曾柳并不知情,她见章海飞并不积极,直接联系上了景明。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块肥肉,人人都想拿下来。
景明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作为甲方的权力,处处受到优待,和以前签单时完全不同。他每天看着若曦早出晚归,简直没法把这种快乐分享给她,像是做梦一样。去年还在为公司破产而发愁,今年就过上了上帝般的生活。有天早上,他躺在床上,若曦催他早些去公司盯着丁达尔的项目,眼下虽然是新天地的项目最重要,但是丁达尔自有的私宅项目也开工了十几个,设计师虽然负责,但是总要人盯着。
景明躺在床上笑,他确实无法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若曦,她不会懂这种大权在握的快乐。丁达尔架构完整,设计师独立负责项目,直接向他汇报进度和结果,方可承担了销售,顾客源源不断,景明也给出了合理的提成。这种结构之下,丁达尔运行良好,他不必发愁。
特别是万成新天地的项目,他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选择供应商,甚至可以把订单拆分给不同的公司。丁达尔从不收回扣,在业内也算小有口碑,但是这么大的利润在眼前,每家供应商都想着怎么拿下。若曦在景明签合同之前就提醒过他,无论任何回扣都不能拿,不管是钱还是资源,近期的长期的,通通不要。褚永成信任他们,丁达尔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景明当即表示,这是不可能的,万成新天地是丁达尔未来十年的口碑,不可能砸在自己手里。若曦虽然这样叮嘱,但是她其实是放心的,他们一起工作这么久,丁达尔的行事风格不是她一个人决定的,她信任这个男朋友,虽然会糊涂,但是大事上,总不会出篓子。
那天若曦出了门,景明依然躺在床上,他想了想,自己有多久没赖过床了?这些年,他每天只睡6个小时,执行力如同机器人一般。既然事情这么顺利,未来几年生活没有压力,他也想偷个懒,偶尔多睡一会。
可是他睡不着,长久以来的作息让他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依然是水泥毛坯。景明觉得有些好笑,他以前认为,住大房子就是有钱人,可是真正的有钱人是不会买房的,更不会买了房还住在毛坯里,还欠着几百万的贷款。想到这里,景明赶紧爬起来,不要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北京不是个可以让人安心赖床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