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晚上,若曦和景明坐下来,一起吃了顿饭。这两天,他们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彼此身边。两人也没闲着,一起回学校,一起去什刹海溜冰,一起在曾经流连的书店,买了几本画册。
北京已经空了,偌大的城市里,像是没有了人。
景明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不知道这大半年是怎么回事,像疯了一样,每天随着丁达尔高速运转,遇到了曹子悦也是,着了魔一般,现在她回家了,丁达尔也休假,他终于有空停下来,想想自己这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以为自己要解释很多,才能让若曦回家,可事实上并没有。他们只是沉默地陪在彼此身边。
若曦早就想回学校看看,毕业五年,住得也不远,竟然没有回来过一次。这种闲散的日常,在他们的生活里,早就成了奢侈。
住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再近的地方,如果没有理由,人们也不会去看一眼。
两人对坐在家,打开了电视看春节晚会,听到远处有鞭炮和烟花的响动,桌上是满桌的菜,谁都没有动筷子,任电视在吵闹。这两三天,两人几乎都没有交谈。景明虽然觉得安心,但也是备受煎熬,他很想说对不起,但这对若曦来说有用吗?
若曦看他欲言又止,问:“你在想什么?”
景明说:“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过年。”
若曦想了想,说:“是。”她看了景明一眼,说:“吃饭吧,都快凉了。”
景明没有动筷子,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此刻拿不准若曦的态度,要是分手,她不会回家来,要是不分手,她也没有责骂和哭闹。他很了解若曦,决定好的事就不会改,但是此刻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若曦没有回答,而是问:“景明,这几天出去玩开心吗?”
景明摸不到头脑,说:“挺开心的,学校像是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些单车。和我们以前买自行车不一样,现在自行车都不用买了……”他越说越没底气。
若曦说:“我也挺开心的,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她鼻子有些酸,本来准备好的话语全都乱了。从上学开始,两人为这段感情投入了无数的精力和时间,要是遇到问题就放弃,她不愿意。
景明见若曦眼眶发红,说:“是我不对,这一年对不住你。”
若曦忍了忍眼泪,说:“我们没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景明有些愕然,筷子捏在手里,竟然有些发抖。
她说:“我想了很久,我们要不要分手,方可说得很对,人是会变的,我们当时太年轻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未来。”
若曦说到一半,停下来缓了口气。对她来说,这短短几十个字,像有千斤重——既要对过去负责,又要为将来打算。无论如何,年轻人相爱并没有错,只是时间真的太长了,正确的会变成错误,错误的会变成幸运,而他们像是提前透支了好运的人,终于尝到了苦果。
若曦提了口气,说:“我没有后悔过,现在也没有,只是我们都需要重新再选择一次。”
景明松了口气,她不是在说分手。他也不懂,自己前几天还着急分手,眼下却害怕若曦说出那几个字。他确实是害怕,这几天他才明白,如果若曦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那他过去所相信的,期待的,都会崩塌,只剩废墟。他承受不起。
电视里唱起来欢快的歌,电视屏幕大红大绿,一闪一闪,此刻两人谁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
景明连忙说:“我已经选好了,我会跟曹子悦说清楚……”
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说出这句话,似乎迫切地想要悔改,让若曦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
若曦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说:“这是你爱吃的。”
景明看着满桌菜,每一道都是他爱吃的。若曦是南方人,景明是北方人,她做了一桌子北方家常菜,他心里的确愧疚,或许并不是出轨,而是他为什么会着魔一般想要离开若曦,想要离开两人千方百计买的房子。
他吃了两口,味同嚼蜡,问:“那你呢?”
若曦停下筷子,说:“以前是你选择了我们在一起,现在我想选一次,我想和你在一起。”
景明没听懂这句话,这不是一回事吗?他望着若曦。
她说:“景明,你听好了。这次是我选择回家,是我选择继续在一起,是我选择了你。”——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她放弃了上帝般的自由,选择付出、原谅、接受和爱。
她不再是那个被人追求就会开心的女孩,也不是希望男友宠爱自己的女孩。她是个独立的人,在遇到问题时,选择承担责任,而不是甩手离开。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成长,给过去和未来一个交代,在长大成人这种事上,谁都跑不掉。可以逃避一次,但是没有理由逃避一生。若曦不想逃避,她想给这段感情一个机会,让自己和景明都有机会再选一次。以前是他选择了她,现在若曦自己做出了决定。
景明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问:“那我们是不分手吗?”
若曦点了点头,景明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么轻松过关。
吃完饭,两人像是第一次坐在这个房子里,看着电视。虽然都盯着屏幕,两人却谁都没有留心在演什么。他们像是第一次认识,第一次靠近,第一次坐在彼此身边。
景明握住了若曦的手,也像是第一次牵手时那样,彼此触摸、确认,感到欣喜和安全。这一年终于过去了,对丁达尔和他们来说,最大的困难已经过去了。若曦靠在景明肩头,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以后怎么办呢?”
景明想,对啊,以后怎么办呢?生活像是没有结局的电视剧,不停地演。不过此刻他想好了,等曹子悦回来,要跟她说清楚。他辜负了一个人,又要再多辜负一个,但是这也没办法。无论如何,他也做出了选择。在漫长的时间过后,他和若曦都选择重新再相爱一次。
这一次,他想做好。
虽然还不知如何应对曹子悦,景明嘴上却说:“没事,不过就是再重新来一次,丁达尔再多赚点钱,不过就是遇到了麻烦,总能解决的。”
若曦心知肚明,她问的不是丁达尔。既然选择了继续在一起,那曹子悦的事,就必须让它过去。背叛、伤害并不像分手那样无法挽回,她听到景明的话,觉得那个时刻给自己加油打气吃定心丸的男朋友又回来了,她说:“但愿吧……”
像若曦和景明这样的情侣,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对,分手的总归是多数,但是此刻他们依然握紧了彼此的手。每一对看似恩爱的情侣背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争吵和伤害,再次握紧的手经历过多少磨合和痛苦,但若曦有个好处,她真的相信自己能心无芥蒂地继续。
两人轻松地过了年,又开始有说有笑。若曦偶尔会停下来想,生活真是处处意外,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景明说起贝格丽酒店的项目,省略了曹子悦的部分,她是真感兴趣,既然有了好机会,就要提前开始做准备。这几天几乎是两个人买房后,真正开心的日子。两人在家查资料、做草图,景明陪着她,两人都贪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像是真的感到幸福。
曹子悦却没过个好年,老爸打听了回来,安排若曦负责贝格丽项目是褚永成的决定。她在家里发脾气无济于事。她心里焦急,陪着父母过年,又不能提前回北京。她没有想到,这才不到一周的工夫,景明的决定就已经翻天覆地,本来做好的计划如同一盘散沙,在不经意间簌簌流走。
她回京后,立即约了景明吃饭,没想到景明这次竟然爽快,主动订好了餐馆。过年的时候,她发了几次微信给他,要么不回,要么回得很迟。曹子悦心里阴晴不定,下了飞机看到景明定好了餐馆,安心多了。是曹子悦最喜欢的那家法国酒馆,他还记得。她专门回了趟家,梳洗打扮,出门的时候,她在电梯里看了看15楼,这是若曦住的楼层。曹子悦心生愤恨,凭什么?她每次路过15楼,只要电梯门打开,就会紧张不已。
曹子悦决定不再迂回,她必须尽快赶走若曦,只要景明提出分手,若曦就不得不离开丁达尔,贝格丽的项目才有可能回到自己手里。没有理由自己修路铺桥,最后得到好处的人却是苏若曦。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些念头,直到景明坐在她对面,吞吞吐吐地说他们的关系不能再继续。曹子悦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真的吗?自己步步为营,算计至今,自问没有做错过,她甚至从来没高声对景明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逼迫过他一次。子悦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回复,她愤恨不已,问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曹子悦几乎全盘皆输,此刻也顾不上风度和策略,站起来指着景明的鼻子大骂他没良心,餐馆的乐队都停下来,四周的人盯着这两人。景明第一次见曹子悦失态,平日娇俏和自信,此刻却如此狂背,眼神里全是愤怒,死死盯着自己。他以为曹子悦只是因为喜欢自己,因为伤心才会这样。曹子悦却很清楚,她是个下棋的人,棋子跑掉了,只能指着棋子大骂,总不能骂自己这个下棋的人。
景明拉着子悦坐下,说:“你先不要这样,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曹子悦却整个人僵住,这时侍者过来上菜,她一把扯开桌布,将整桌碗碟掀到地上,说:“没什么可说的,你就是对不起我。”
景明看着曹子悦转身离开餐馆,自己对着四周欠了欠身,表示抱歉,让侍者收拾了残局,买了单也走了。他记得这家餐馆是曹子悦最常来,最喜欢的,两人最开心的时刻也是在这家餐馆,那时好像无忧无虑,真似一对情侣。对景明来说,他们不是没有过好时光的,只是那段偷来的快乐,此刻变得无比珍贵。他想起刚才在餐馆几乎是鼓起万分勇气,此刻却泄了气,一步一步走回车里,那台旧大众,景明按了车钥匙,它老老实实亮了亮灯,叫了一声,像个忠诚的老伙计,在寒风里静静等候。
景明必须让自己相信,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过去那一年,真像一场梦,保时捷、曹子悦、盖茨比,现在都没有了,但他依然认为,自己是做了正确的决定。至于曹子悦,他想改天找机会再谈。如果她想离开丁达尔,当然是多付几个月薪水,如果不走,对丁达尔来说也不是坏事。出门前,他也和若曦谈过,如果曹子悦继续留在公司,是否可行,若曦不置可否。
自始至终,曹子悦从来没有正面和若曦对抗过,两人见面都是客气有加,作为设计师,若曦也欣赏曹子悦的风格,或许还有一丝羡慕,她对人际关系游刃有余,见客户提案也做得不错。曹子悦很清楚,若曦这种人只要不正面起冲突,背后不会做任何小动作。
她猜得没错,若曦没有跟景明说让曹子悦离开,再说贝格丽的项目,也是曹子悦付出了很多努力争回来的机会。曹子悦冷静下来,回想刚在餐馆的那一幕,自己做得太糟糕了,或许是隐忍太久,她确实沉不住气。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这几天,她没有去公司,也没有回景明微信,她其实一直在家里,盘算下一步的打算。恋爱可以不要,男人可以再找,但是贝格丽的机会不能丢。即便是作为若曦的设计助理,自己也要拿出作品来。
曹子悦不是没有优点,她有勇有谋,可以认清事实,在恋爱上栽跟头这种事,她没遇到过,但是现在确实发生了,她也愿意认栽,但她不会如此罢休。调整好了状态,她直接去了办公室,她告诉景明,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自己要做完贝格丽的项目。
景明和若曦,都无法拒绝。
万成地产的公示上,丁达尔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海伦设计事务所。这是国内最有名的设计公司,说起来算得上设计界的黄埔军校。在这个团队里,没有一个知名的设计师,设计作品却非常出色。海伦设计事务所以商务为主导,设计师是团队合作,做过的建筑都是团队的贡献,不强调设计师的个人风格,但是设计师只要在这里熬过三年,出来就能另立山头,用自己的名字开事务所。
这种对手让丁达尔看起来非常弱势,其实酒店设计业内,也在讨论这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公司。若曦和景明都清楚,这是场恶战。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提案设计,有曹子悦在,也能多个帮手。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感情纠葛要暂时放下。
下个月就要提案,眼下公司靠其他私宅项目维持运转。方可和章海飞都帮了忙,订单不算少,私宅项目交给几个绘图员,让他们有机会独立负责项目。同时也参与贝格丽的初稿设计,大家都很兴奋,丁达尔好像又上了正轨,开始打仗。
这一仗决定着丁达尔的未来。丁达尔有没有可能成为著名事务所,让设计作品伫立在全国各地,还是继续默默做私宅设计赚点小钱,这一仗是极好的机会。只是目前看起来,几乎没有胜算,对方是上百人的团队,而他们人单力薄。
可是建筑设计的美妙在于,不管付出多大的成本,呈现出来的作品却不是由成本决定的,是眼界、智力、理念和审美的综合体。这也是在这世界上,无数小设计公司可以立足的前提——只要有足够独特的实力,大公司和小公司可以站在同一条线起跑。
若曦心里不惧怕,每次和万成房地产招标部门的人开会,也是不卑不亢,景明比她紧张得多,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背水一战,即便输了,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不过如此。
丁达尔忙得人仰马翻,若曦每天在电脑前几乎一动不动,和结构工程师几乎全神贯注。在初稿未做完之前,谁都没有心思睡觉。每天饿了就吃几口饭,困了就在会议室眯一会。丁达尔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压低声音,开战在即,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只有方可来丁达尔的时候,大家才缓口气,她有半个月没理若曦,但是说到底,她还是心疼朋友,又屁颠屁颠提着夜宵来丁达尔探班,招呼大家吃宵夜。对景明和曹子悦,也能做到面无表情,这是她最大的容忍了,她不是若曦,做不到处处以礼待人。
好像只有章海飞还陷在困局里,为了贝格丽酒店,若曦需要一款新型的玻璃。他飞了趟德国,正在办独家进口代理。回来以后,他每天去居酒屋喝酒。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清楚若曦和景明经历了什么。他除了支持丁达尔打完这场仗以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每天去居酒屋,都知道自己在等,这是若曦和方可最常来吃饭的地方,他在等她哪天推开门,走进来,笑意盈盈地坐在对面。可是连方可都没有出现过。曾柳多少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吧?他想,但是并不真的在乎。
曾柳最近全国飞来飞去,整合供应商,定时供货和发货。上次签掉大单,够她忙几个月。按照往常,章海飞应该在她身边陪着,可是这段时间他说忙,但上个月对账,曾柳发现公司入账并没有多少。他不应该忙到每晚凌晨才满身酒气地回家。
曾柳不会明说,她不是没想过章海飞终有一天会离开,但是利字当头,她并不害怕。只要有公司还在赚钱,章海飞不可能会离开自己。但是这一次,她错了。
章海飞也知道自己从前错了,他以为自己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可是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任何人的选择,不是到了年纪该遇到什么人,爱上什么人,而是一种沦陷,一种侵略,一种没有道理的发生。
它是命运程序里写好的bug,一旦出现,人生就会宕机。
章海飞想,那就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