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若曦还在卧室里呆坐的时候,景明已经喊上了那几个大学同学去KTV唱歌了,一伙人在KTV包房里大吼大叫,啤酒开了几打,给景明庆祝生日,大家都喝得有点多,唱到一半,有人让景明叫了些烧烤外卖到包房里,几个男人喝酒吃烤串,兴致高昂。
平时喝酒,数景明最多,今天却有点反常。朋友问他有什么事,他也只是开玩笑说,过了30岁了,年纪大了,有些压力。大伙拿他取乐,说这样的成功人士还有什么烦恼,创业小有成就,刚在北京买了房,女朋友是全校最漂亮的姑娘,简直是人生赢家。景明不想扫大家的兴,只说过了30岁,考虑的事就多了。
朋友丝毫没注意到景明的低落,依然唱得高兴,没察觉景明几次按下电话,不接来电。他心里烦躁,干脆把手机反盖在桌上,任它震动。
若曦打了三次,不知道景明去了哪里。这几年来,两人即便吵架,也不会闹到负气出门的程度,她有点担心。电话响了,她以为是景明打来,赶紧接了才发现是章海飞。他打来电话,问浴缸装得如何,需不需要帮忙,若曦忙说感谢,已经好了。
章海飞的公司是丁达尔工作室合作最久的供应商,他公司下代理的进口品牌有好几个,从常见的窗帘、洁具到冷僻的壁炉,章海飞都能拿到最好的货源。向真真的房子快要结束的时候,若曦因为门框的事犯难,向真真要求将门框加高加宽,做出一面四米宽的折叠门,可是国内的墙面很难支撑如此高大的门框,若曦向章海飞请教,章海飞找到了少有能做钢结构加固的团队,解决了这个问题。当然了,若曦也把向真真家所有门和门框的生意给了章海飞,让他做了一笔上百万的生意。
章海飞知道若曦的脾气,从来不拿任何回扣,只认好东西,于是就在她装修房子的时候,送来了一口大浴缸。章海飞虽然是名义上是公司副总,但背后的大老板是曾柳。她不过38岁,人人都叫柳姐,在北京家具设计的供应商圈子里颇有人脉,一年成交的的单子流水几千万。章海飞性格开朗,又懂人情世故,各方面关系都打理得滴水不漏,若曦也喜欢跟他打交道。
章海飞听到若曦的声音有点不自然,情绪又低落,问她出了什么事。若曦在北京没什么朋友,除了大学同学,所有的合作方里,就和章海飞能说上话,但是她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私事说出来,只说最近赶项目有些累了。
他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实话,以他的情商,怎么都知道是若曦遇到了什么事,于是干脆说:“那多注意休息啊,不如出门吃个饭,再忙也要吃饭啊。”
若曦一时犹豫,要是景明回家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呢?她还未开口拒绝,章海飞接着说:“我们公司马上要到一批新货,目录册都做好了,我也想送给你先看看,有什么客户需要的,提前打个招呼,替你们留着。”
若曦看章海飞执意要请吃饭,看着满桌剩饭,想着在这里傻等景明回家,不如去看看章海飞那边有什么新东西,景明此时不接电话,等他气消回家,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
章海飞本要来接若曦,地址上次送浴缸时就存下了,若曦说不用,发个餐厅的地址就行。若曦知道他客气。在设计界,供应商对设计师几乎是有求必应,别的设计师介绍生意,拿回扣不说,每到逢年过节,供应商送的礼也不少。章海飞起码和几百位设计师保持合作,每次请客吃饭,挑的都是最好的餐厅,光是应酬,也得是一大笔花销。可是他的老板曾柳说没问题,只要能拿到单子,这些都是小钱。几年工作下来,章海飞不仅不停拿订单,还练就了一身好品味,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迎来送往,礼貌周到,几乎让人如沐春风,加上他身高一米八,长得又帅气,抢着跟他合作的女设计师多了去了。不过工作多年,章海飞依然单身,没见带着任何女生出现过。
今晚章海飞选的是家老牌粤菜,在一家顶级酒店里。若曦刚坐下,章海飞就推荐起这家的龙虾泡饭和烧鹅,几乎是京城一绝,若曦没胃口,就说都好。饭菜上来,虽然不是满满当当一桌,可是样样精巧,章海飞知道若曦是南方人,喜欢清淡,特别清炒了时蔬。若曦吃了几口,问他目录册呢?
章海飞笑说苏设计师真是只关心工作,就不能先把肚子填饱吗?
若曦反而有些抱歉,人家好意请吃饭,精心挑选了馆子,她却只关心工作,说:“那好,吃完再聊工作吧。你最近怎么样?”
章海飞背靠座椅,伸了个懒腰,说:“还能怎么样,夏天嘛,工作不多,都在忙着给年底旺季囤货呢。”若曦看他这副模样,一点都不像供应商,反而像个帅气的二世祖,什么都不懂,只会吃喝玩乐,根本不像在商场上一年拿几千万订单的生意人。
她笑了笑,知道章海飞说笑,平时光是签单,就够他忙得连轴转。夏天的订单会少些,天气热,这时候装修的人少,等到了秋天,特别是年底之前,才是装修旺季,供应商都会在这时候订货,到了秋天就有大批现货可以出售。
章海飞见若曦不语,他接过话头:“你呢?”
若曦说:“最近忙了很多,你也知道我们工作室多招了两个人,单子多起来了。”
章海飞本想说,那苏设计师还是要照顾我们生意,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和若曦合作过几次,知道她的为人,只看顾客需求和产品匹配度,一不拿回扣,二不收红包,跟她套近乎没用,于是说:“丁达尔越做越好,你们真是辛苦。上次送货到那家豪宅,我看了看设计,你的设计功底,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不知道谁这么有眼光,让你来做设计。”
若曦知道她说的是向真真的家,但是她不能说。上次项目做完后,她根本就没见过向真真,只有她助理来过丁达尔一次,还主动多加了5%的设计费。若曦明白向真真的意思,虽然签了保密协议,但是她依然不放心,希望若曦能保守秘密。不止于房子。
她喝了口茶,说:“那是客户的品味好,当然好看了。”
章海飞如此人精,一听这话就知道若曦不能提客户的名字,于是赶紧给她添茶,两人聊起最近京城的新出的豪宅,虽然北京房子多,但是真正的豪宅楼盘扳着指头数,不会超过20个。楼盘里的真豪宅,数量也有限,每年价值近亿的房子出来装修,都是设计圈的大事,若曦低调,口风又紧,但是其他的设计师恨不得把这些豪宅贴在自己公司门口,他们聊了聊这些房子,章海飞不时恭维若曦的设计功力,虽然知道是些客气话,但是谁不爱听客气话?若曦吃了顿饭,心里松快多了,和景明吵架的事好像也轻松了些。
就在若曦逐渐轻松下来的时候,景明已经逐渐喝多了,朋友们也喝得东倒西歪,语无伦次,开始吹起牛来,回忆起大学说过一百次的破事,逐渐夸大自己在小事中的作用,说到兴起还大吼大叫,甚至有个打开KTV包厢的大门,冲着门外大喊清华牛逼。
景明跟着他们笑,意识还算清醒,只是头重脚轻,挤在门框上看朋友出丑。隔壁包厢突然有个女服务员打开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混混一样的人,服务员边退边说:“先生,请你们自重……”那小混混也像是喝多了,两人拉着服务员,其中一个拿走服务员手上的盘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走什么啊,陪我们喝一杯啊,你们这里不是也有公主吗?”
公主是KTV的黑话,一般就是陪男性顾客唱歌喝酒的小姐,至于出台不出台,就要看各间KTV的情况,只是很明显,这个服务员只是服务员,并不陪酒,可怜被两个喝多的大男人拉住,一时吓得叫都叫不出来。
景明的朋友本就喝多了,看到这个状况,立即冲上去,拉开服务员和男人,话还没说几句,就已经抢过餐盘敲了对方的头。里面的人听见动静,立即冲出来,两边的人都是四五个,不由分说就打了起来,景明原本就心里有气,眼下看到小混混如此欺负女孩,叉着其中一人的脖子直接抵进包厢,推在沙发上暴揍。身后有人拉扯,黑暗中也不知道是敌是友,景明拿起话筒四处乱挥,印象中打中了几个人的头。
有两人从背后抄上来把景明压在地上,慌乱中他也没少吃拳脚。只是大家都喝多了,力气不大,受伤倒是谈不上。就在景明被压在地上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原来是服务员乘着慌乱中逃到楼下报警,警察不由分说,将包厢里的人全带走。
到了警车上,景明才发现,原来自己只剩一个人,其余的人都是对方包厢的人,自己的朋友们没被抓起来,或者是在警察来前就跑了。他想还好,自己只不过是打人,也算是事出有因,一个人进局子就够了,他们在外面还能想点办法捞自己。
此时他酒也醒了七分,到了看守所,警察把他们分开,分别关进了不同的房间。景明毕竟是大学生出身,半辈子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不知道流程如何,怎么跟警察说明情况。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凌晨3点半,估计要等天亮了才能有人来问情况,他让自己轻松下来,这不算什么犯法,一时冲动打架而已,干脆松了松领带,坐在地上。
他想打个电话给若曦报平安,但是一摸,手机不在,可能是打架时丢了,一时也睡不着,坐在条凳上发呆。他想,真是个难忘的生日,不仅没收到礼物,还被关进了看守所,不由得苦笑,要是若曦此刻知道他在哪里,估计也要惊掉下巴。
这时景明才发现自己头上受伤了,摸了摸,手里有血,他想大概也是擦破皮,不太要紧。他坐了一会,听见走廊那头有脚步声,以为是有警察来问情况。他看到一个50多岁的片警,看到景明,还吃了一惊,问:“小伙子,你怎么进来了,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做了什么?”
景明想,可能是值班的片警,跟抓他进来那些不是一班,不知道情况。他就说自己在KTV打架,片警看他垂头丧气,说:“嗨,打架是常事,每天都有人进来,看你就是头一回吧?”
景明点头,片警深夜值班,同事都下班了,或者在睡觉,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景明房间门口,说:“那行吧,你也说说,为什么打架。”
这位片警看上去50多岁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头发花白,穿着警察的蓝色制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景明一看,五块钱一包的白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抽这么便宜的烟了,这个警察看来经济条件不好。他心想也对,要是50多岁还是个片警,这么大年纪还要轮值,估计条件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景明看着他亲切,就像自己一事无成的爸爸,男人老了,如果没钱又失败,反而容易生出一种亲近感,像是已经对生活投降,心中再无波澜,相处起来反而舒服。景明接过片警给的烟,说起自己在KTV看到服务员被欺负,片警笑他瞎出头,KTV的老板对这种事早有对策,哪里轮得着你们这种傻小子出头。景明一想也对,暗笑自己确实幼稚。片警问他年纪,结婚了没?他说30,今天刚满,和女朋友在北京买了房,还没结婚。
景明把昨天晚上和若曦吵架的事说给了片警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和一个老片警聊起来,或许是他真的像自己的爸爸吧,或许是景明暗地里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心情,天亮了就能把他放走。他不是小混混,也不是寻畔滋事,只是心里不痛快,一时打了人。只是他一半说了真话,一半却没说,实在不好意思提自己因为手表和女友怄气的事。
老片警听景明说完,笑了两声,说:“小伙子,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年纪轻轻,在北京买了这么大的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跟女朋友吵架出来闹事,简直是胡闹。”
景明尴尬地笑了笑,问他:“您家在哪呢?”
片警说:“南城呢,老北京,胡同里,家里30多平,住了5口人。”
景明知道很多没有拆迁的北京人居住条件其实都很不好,这些年北京虽然时常拆迁,但是真的因为拆迁富起来的北京人,没见过几个,反而挤在胡同里等拆迁的一大把,问:“等拆迁吧?”
片警叹了口气,说:“等了十几年了,就说要拆,儿子上小学那会就说要拆,现在孙子都快上小学了,我们还在等呐。”
景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片警似乎也是自顾自,在看守所的深夜里,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男人,四目相望,各怀心事,老人说:“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我见的人多了,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有前程,很多人来北京,别说买房了,住在地下室,没办法,走了歧路,关了进来,你不是,堂堂大学生,不要惹事。我那儿子就是没考上好大学,好好一个北京孩子,搁外地念了个大专,现在回来只能干出租。一个人等拆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片警咳了几声,看了看墙上的钟,他从墙上拿下一个记录簿,递给景明签字,说:“小伙子,这里6点半上班,上班之前半个小时,我就可以放你出去,但是记住了,别再来了,回去好好和女朋友认个错,两人把劲往一处使,日子过得好好的,来这地方干嘛使的。”
景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没事了,不至于留下什么案底,嘴上感谢老片警,心里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此刻虽然自己有求于他,但是他绝对不会成为老片警这样的人,一把年纪,依然住在30多平的房子里,这不是他来北京的目的。他心里盘算,实际上自己和片警也不同,他已经买了房子了,这是片警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他心里有些感慨,但是悬着的心却回到了胸腔里,至少他在北京买了房子,至少这次他没被关进警察局。想到若曦,他心里依然有气,要是买了那块劳力士,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片警打开门,放他出来,拍了拍景明的肩膀,说:“得叻,小伙子,走吧。”
景明再三道谢,脚步不停地离开了看守所。此时天已经亮了,他30岁的第一天,过得不算太坏,虽然有惊,但是无险,清晨的北京天光湛蓝,空气里凉飕飕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比起看守所里难闻的烟味,此刻的空气真是干净极了。
景明说不上多开心,但是昨日胸中阴霾却是一扫而空。起码他还有时间,起码他还年轻,他不会成为老片警那种人的,能留在北京的外地人,怎么可能一事无成。高昂的房价就是最后的筛选器,留下最优秀的人在这里。
他打定主意,再也不会来这了,这段经历或许都不会跟若曦提起。从今天开始,30岁开始,周景明只能更努力,更勤奋,更自律,将丁达尔做大做强,只有这样,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自己买块表,买台车。
在30岁的第一天,景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北京,不再是他求学创业的北京了,而是一个遍地黄金,等他去发达的北京。昨晚的事想来格外不真切,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呢?虽然说是英雄救美,但是轮得到他来出头吗?就像老片警说的,在北京开KTV的,哪个老板会没本事应付几个欺负服务员的混混。他笑自己真是太傻了,这种损己不利人的事,以后别做了。
只有踏踏实实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能理直气壮地活在这个城市里。他想了想,自己从前那么多年在干什么呢?来到北京,难道是为了理想吗?理想是什么呢?不就是赚钱吗?那行,眼下丁达尔就能赚钱,只有把它做好了,钱自然会来。
钱来了,一切都好了。景明跳上出租车,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司,他知道丁达尔接下来要做什么,第一步,他得先招设计师,一个和若曦完全不同的设计师,这事不能等,他现在就要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