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和卡车司机对骂了十几分钟,一个骂瞎了眼不看路,一个骂怎么不早点刹车。她本来就是有理没理都要争三分的人,刚刚若曦差点被卡车撞倒,现在嘴上骂个不停,心中着实后怕。章海飞也是,要不是他眼明手快,一把拉回若曦,即便是卡车减速,后果也十分可怕。
倒是若曦看上去还算镇定,只是她脑海里已一片空白。丁达尔账上空了,盖茨比被抓了,公司怎么办?房子怎么办?刚在打电话时,她脑子里不停地转,紧张到完全忘了自己站在路中间。她回过神来,看到工厂老板拉着方可,可是完全拉不住,她张牙舞爪,看上去要扑到卡车上和司机拼命。
若曦对章海飞说了句多谢,走上前去拉住方可。卡车后面堵了十几台车,不停按喇叭,司机才极不情愿地发动了车。三人站在工厂大门内,老板劝慰,还好人没事,人没事就好。方可这才冷静下来。
她见若曦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也是冰凉,问:“你吓坏了吧?”
若曦说:“把你们吓坏了,我实在太不小心了。”
方可说了句没事,她本计划看完工厂再和若曦玩个两天再回去。刚才看若曦惊慌失措地站在路中打电话的样子,她就知道出事了,还是早点回北京吧。章海飞还有些担心,刚才虚惊一场,大家都紧张到了极点,眼下又去赶车,或许有些吃不消。
若曦摆了摆手,说:“我们早点回去吧,北京还有很多事。”
三人心里都有事,回北京的路上很少说话。方可倒是收到了罗品言的微信,知道了事情的来由。若曦简单几句说了不仅是盖茨比被抓,还有丁达尔垫资的事。两人一听都皱着眉,这麻烦大了。丁达尔本身不是大公司,现金流本就不大,垫资数额过大,稍不小心就会破产。
方可想了会,她看着景明和若曦做了几年,直到今年才把丁达尔送上正轨。本以为自己积极宣传,是在帮朋友的忙,没想到竟然招来了这么一个盖茨比。当然,她心里也清楚,这事不怪自己,甚至也不怪盖茨比,景明过于心急和莽撞,才有了眼前的局面。她自从做生意开始,就明白了赚钱太难,而破产轻而易举。
创业这种事,说得好听是自己当老板,说得不好听,就是随时准备一无所有。
章海飞也没有说话,他看着若曦坐在对面,心里却是平静了不少。刚才那场事故,他几乎在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上前去,把若曦拉回了自己身边。现在想来,却真正地害怕起来,要是他们晚出来几分钟,要是他反应没有这么快,眼前就不会再坐着这个人了。这几天,陪着方可和若曦在绍兴参观,他好像没有这么轻松和愉快过。
在拉回若曦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和曾柳必须结束了。
方可靠在若曦肩头,伸手拿了两个橘子,问她吃不吃。若曦摇摇头,方可说:“哎,你别太担心,罗品言不是说了嘛,盖茨比虽然被抓了,但是资产还在清算,你们是签了合同的,即便上了法院,也要强行把钱拿回来。”
“快吃。”方可剥了个橘子递给她。
若曦心下有些安慰,方可说得没错,可是拿钱回来,何谈容易,流程那么长,丁达尔耗不起。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着急也没用,接过了橘子。
周景明此刻却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下午的时候,他看到若曦打来了电话,当时他还在曹子悦家里,两人吃了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他第一次没去公司,也没工作,觉得非常愉快,看到若曦的电话,直接把手机按了静音,翻盖在茶几上。最近这几天,他确实也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有个美好轻松的下午,他不想去接若曦的电话。
两人有说有笑,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景明才看到手机上不止有若曦打来的电话,还有罗品言。回了过去,知道盖茨比被抓。曹子悦看他脸色不对,问怎么回事。他有些心烦,他和子悦都清楚,盖茨比的项目垫付了多少钱,但是只有他知道,公司账上快没钱了。他说了这件事,让曹子悦找到盖茨比的助理,至于昨天答应付掉的工钱,可能要跟张海说再推几天。
曹子悦见他表情颜色,也知道事情不好。景明不想失态,说自己先回公司,曹子悦也没拦着,让他去了。
周景明并不是不清楚,下个月就要过年,不管是丁达尔的员工,还是工人,都在等着发钱回去过年,现在这个时候,怎么拖都拖不到过年。他翻出了近期所有的合同,核算这个月到底还能入账多少,但是他算来算去越算心越沉。这几个月丁达尔虽然订单多,但是所有的利润都垫进盖茨比的项目里,这个月最多还能入账30多万,发完工资和年终奖,几乎不剩多少。自己还欠着60多万的工人的薪水,张海在等着收钱。
天快黑了,其他人都走了,周景明还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了一桌子合同。他突然有些绝望。这一天,他几乎没想起若曦来,这时候倒想给她打个电话,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说自己太大意了吗?说没问题,只要丁达尔保持目前的签单速度不停,即便现金流断掉,最多只要半年,就能熬过去吗?
他盯着手机,想打给若曦,但迟迟没有按下。
景明听到有人进了办公室,在开灯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若曦回来了,但是他看了看,是曹子悦站在门口,她拎着一袋饭菜,说:“我就知道你还吃没吃饭,吃点东西吧。”
景明迅速忘记了自己期待若曦回来的念头。
曹子悦告诉景明,助理联系不上,自己还去了趟盖茨比的女朋友家,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估计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至于盖茨比的老婆,即便找得到,估计也不会认账。盖茨比一家的麻烦,比丁达尔严重得多。
景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也没多失望。曹子悦见他沉默,说:“我拿点钱给丁达尔渡过这个难关吧?”
景明有些愕然,看着她。
她笑了笑,接着说:“我爸爸让我来北京创业,给了我一笔钱。我现在在丁达尔找到了工作,钱也没用,不如借给公司。”
她说得轻松,景明却是很震撼,想了想说:“先谢谢你,但是不用,没到那一步。”
两人吃完了饭,关了公司的门,景明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家去。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身边有个奋不顾身来帮手的人,他心里踏实多了。
若曦到家已是凌晨,发现景明也还没睡,他坐在客厅里,洗衣机里竟然在转,像是在等衣服洗完,把它们晾起来。她问:“你怎么在洗衣服?”平时两人的衣服都是若曦在洗。
景明随口一说:“堆了几天了,太多了。”其实他自己心里有鬼,自己昨天在曹子悦家过夜,要是衣服上有什么味道或者口红印,被若曦看到就糟了,干脆自己洗了。
若曦没有多想,说:“你今天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景明叹了口气,说:“罗品言说先给你打了电话,我想你也知道了,就没回了。”
若曦忍着没有发火,她为了丁达尔的事,急到差点被车撞,他竟然若无其事,于是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景明心烦,没有说话。
若曦越发烦躁,问:“问你呀,盖茨比被抓了,那些垫的钱怎么办?”
景明心想难道我不着急吗,比起曹子悦的体贴,若曦实在太过分了,一副指责自己的神态,于是他没头没尾的来了句:“我怎么知道盖茨比会被抓起来?我不是为了公司吗?”
若曦觉得答非所问,一时恼火,说:“你为什么不通知我,就把钱付出去?你知道下个月要发双倍工资吗?你知道每个月5号要还房贷吗?”
这是景明此刻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可偏偏若曦就问了出来。他强压着怒火,说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不都是因为你要买房吗?”
这时洗衣机滴滴响了,他起身起晾衣服。
若曦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拉着行李箱。她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冷战的原因。他一直在怪她,如果不是要买房,两人压力不会这么大。她脑子转着无数个念头,她确实想有自己的家,这有什么错?可她没想过买这么大的房子,这是景明选中的。
她站着没动,眼泪气得簌簌落下,几乎是哭着问:“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生气吗?因为我要买房,你不能买表,因为我要买房,你不能买车,是吗?”
景明把手上的衣服摔在地上,几乎是在吼:“拜托你替我想想好不好?我也是个人,我为什么要一直穿优衣库?”
若曦震惊地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周景明,在一起8年多,他介意穿优衣库?
可是此刻跟优衣库有什么关系?她脑子太乱了。
景明摔门而去,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若曦实在太累了,躺在沙发上却睡不着。她问方可睡了没,方可迅速回了句,怎么了?她打电话给她,说了两人吵架的事,她原以为她和景明只是工作上的矛盾,才会有了情绪。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不是为了工作矛盾才疏远自己。她想不明白,以前没钱的时候,好像从没为难过,为什么现在赚了钱,反而起争执。
方可却是听懂了,两人买了房,丁达尔赚了钱。景明不再想要原来的生活,若曦是原来生活里,最碍眼的存在。她犹豫着,说不说地库的事呢?想了想还是不说,目前丁达尔乱成这样,说出来也只是给若曦徒增烦恼。
她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想过景明会变成这样。”
若曦不懂,反而问:“怎么样?”
方可安慰了她几句,说钱肯定能搞定的。她在排版丁达尔的设计作品,推出去肯定有订单。只要不断有钱进账,公司不会太困难。只是她明白,目前有问题的不是公司,而是景明。人们总以为只要有钱,一切就会好起来。但实际上呢?钱或许会带来好运,但也会带来厄运。她和若曦一样,觉得景明陌生极了。可是她也很疑惑,那些轻易就能被钱改变的人,究竟是被改变,还是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景明依然没有回家,也没去公司。若曦只在办公室里核账,看到曹子悦也不在。到了中午,大家下楼吃饭,她没去,坐在窗口发呆。若曦听到手机响,看了看消息,看到自己账户上收到了100万,汇款人是章海飞。她一时有些意外,昨天章海飞在高铁上默不作声,今天就主动把钱打了过来,心里有一丝感动,但是她发了微信给章海飞,说了感谢,但是公司垫资的只是利润,目前还能撑下去,待会她去银行把钱划回去。
章海飞没回复。
若曦想,昨天的事实在太多了,一时间发生,从工厂到北京,不过十几个小时,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她感念朋友仗义相助,只有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人们才会意识到朋友有多好。
而原本应该是她最亲近和信任的人,周景明竟然不知所踪。
昨晚景明夺门而出之后,他没有去找曹子悦,而是直接去了酒吧,喊了几个朋友喝了通宵,到了早上的时候,曹子悦打电话给他,说有重要的事,才知道他整晚在外面喝酒。她开车接他回家里,路上又堵,到家已是中午。
曹子悦见景明颓唐,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和平时自信的样子完全不同,她说:“不如你请我吃顿饭,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景明问:“什么好消息?”
子悦说:“刚才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很重要的好消息,不过你得先请我吃饭。”
景明见曹子悦满脸高兴,还以为是盖茨比的事,问:“找到他助理了吗?”
曹子悦不恼,她知道景明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有人开开心心地陪他渡过难关,而不是和他一起发愁,说:“比这个可好多了。”
她爸爸有个朋友,叫储永成,是国内最大房地产公司万成房地产的副总工程师,她刚回国的时候,爸爸就想让她留在杭州,还拖储伯伯帮她介绍工作,可她不愿意。最近国内奢侈品酒店贝格丽要在杭州新建一座酒店,合作方就是万成。
在这十年的建筑设计市场里,国外的大型酒店,从来不用国内的设计事务所,都有固定合作了几十年的国际建筑事务所,大型的国内酒店也是如此,只有贝格丽是个例外,它们大胆启用国内设计师,在行业内也是少见,对所有设计事务所都有巨大的吸引力。
曹子悦早就求爸爸让她见见储伯伯,储永成一直没表态。
昨晚回家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是丁达尔能拿下贝格丽酒店的设计,盖茨比只是小意思。无论如何,她决定试试,写了邮件给褚永成表明了来意,还附上了丁达尔的设计案例。
曹子悦有自己的算盘,要是她此刻能帮丁达尔渡过难关,又能设计贝格丽酒店,那是好事成双。她在丁达尔的位置稳如泰山,景明只会更看重她,到时候要赶走若曦,就简单多了。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去竞标,只是这种大型项目对竞标资质要求严格,公司成立时间不能短于五年。她需要借丁达尔的壳。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设计作品实在太少,在邮件里不得不附上了若曦的作品。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收到了褚永成的邮件,简单一句:可参与竞标。曹子悦还来不及高兴,就接到万成设计部的电话,请她按流程开始初步申请和审核。
景明听完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吗?关上了一扇窗,又打开了一扇门——何况这可不是普通的门,这是他创业五年来,摸都摸不到的门。对设计公司来说,平时接私宅、商铺设计是常态,要是有大型商业公司的办公楼设计,就是大生意。
而现在,丁达尔像是提前知道了乐透的开奖号码,他有些不敢相信,问:“真的吗?”
曹子悦见他发呆的样子,笑说:“我骗你干嘛?你又不请我吃饭。”
景明依然不太敢确认,问:“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子悦拉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老板,之前还没谱,我小小员工怎么敢给你画饼。走吧……你是要饿死优秀员工吗?快去吃饭吧。”
景明这才回过神来,说:“好好好,去吃饭。”他此刻简直豁然开朗,为自己昨晚的焦虑感到有些可笑,他想,这果然是老天都在帮他,不然为什么把曹子悦送到他身边。
章海飞收到若曦消息时,正在和曾柳吃饭,没顾上回复。对他来说,借100万给若曦并不太难,毕竟他信任她,也知道若曦的设计不会没市场,只要丁达尔撑过去,靠她的设计,把钱还上不是难事。但她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让他有些失落。
曾柳倒是心情不错,在章海飞走的这几天,她打听了几圈,才知道吴总的算盘。他不仅收了曾柳的钱,还收了另外两家供应商的钱,四方拉锯,无非是看谁给的回扣更多。曾柳心想,这个老狐狸,原本拿的回扣就不少了,还要再加。
建筑基础材料供应,原材料价格透明,利润极低,一吨沙、一吨水泥、一吨钢材,利润从几毛到几块钱,明摆在这。但企业采购,每个楼盘基础用量巨大,谁都知道是块肥肉。
一直以来,供应商和采购方都有默契,回扣稳定,这几乎是行规。但吴总不想遵守行规,想重新洗牌。曾柳想,做人嘛,贪心不要紧,坏事的是太贪心。
吴总不明说,又不签合同。按照正常商业规矩,供应商想要拿订单,无非是降价。但他也提降价的事。拖久了,大家就会明白,他就是在等——等供应商自己涨回扣的比例。
只是吴总没想到,自己算盘打得再响,也不如曾柳算得长远。这几天市场上都知道,是曾柳的公司签下合同,连章海飞都有些意外。
曾柳说,这个合同签得真痛快,付款周期都是自己定的。章海飞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这是他们的相处法则。
若曦下楼买了个便当,回到办公室,才发现是凉的,她走到茶水间,想用微波炉加热。两个绘图员一看到她进来,就默默走了出去,表情有些尴尬。若曦心里疑惑,是不是小乔跟她们说了账上没钱的事。可是不应该呀,小乔很职业,明白一个财务的职责所在。在任何一家公司,财务不应该和员工成为朋友,只能保持低调,并且独来独往。
若曦拿着饭,刚走出门口,听到门口有人。扭头一看,景明和曹子悦走了进来。两个绘图员也看到了他们俩,又立即装作没注意到,紧盯着电脑屏幕。她这才明白,原来丁达尔所有人都在怀疑周景明和曹子悦的关系。
若曦手上拿着饭,站在原地,门口的景明和曹子悦也愣住了。
没有一个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