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景明加入了若曦的团队，两人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每天一起画图，一起讨论，还一起吃起了外卖。若曦住得远，景明也不嫌累，每天早出晚归，就在她租的房子里干活。景明也是学建筑设计出身，做了多年的商务，对设计的敏感度依然没有落下，只是手生了许多，画图并不利索。

理想化社区是个大型住宅项目，也是若曦面对的最大的建筑群。按照面积和规划，社区内将有3000多套住宅，实际入住人数可能超过一万人。以前在丁达尔，最大的项目也就是商场，人流量虽然比住宅更大，但是建筑体量要比理想化社区小得多。住宅看起来是最普遍和简单的建筑，但实际上却更复杂，人们使用时间最长，功能需求更多。除去居住，住宅还要提供公共活动区域，部分商用和绿化各种区域。这种复杂综合的建筑群，对设计师来说，无疑是最大挑战。

按照传统地产开发的做法，一个楼盘会有总设计师，各个区域则都有具体的设计师。但理想化社区不同。在北京，其实1万人以上的社区并不算大，路边随便一个小区就能做到这种规模。理想化社区和其他楼盘不同的是，万成地产首先提出了理想生活概念，为年轻人打造的第一套舒适住房，用小户型解决居住需求。这样一来，这对设计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对若曦来说，则是更大的挑战。

目前万成地产只是公布了概念，向设计界公开招标方案，任何有资质的设计公司都可以参与。参加竞标的设计师只需提出初步的设计理念和初稿，具体的建筑设计可以在进入下一轮竞标后再详细规划。

这是他们遇到过的最难的建筑，他们最难解决的，并不是建筑设计，而是在这个节点弄清楚，什么才是理想化的住宅？一套房子，套内几十平方的面积，这好解决，但什么是人们居住理想，这才是难题。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理想的住宅，或许是明亮的采光，或许是私密性极好的卧室，但对设计师来说，这一切都要复杂上一万倍。如何让人结束一天工作，还没回到家门口，只是走进社区，就像是回家了；如何让长时间住在家的人，愿意走出门来，和四周的邻居打个招呼；如何让人只是下楼，就能买到任何想买的东西，在最小的生活半径里，提供最舒适的体验。这都是要解决的问题，更难的是，怎样在北京这个大城市里，能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有归属感，让人可以放下疲惫，像是回到家呢？

若曦和景明讨论过无数次，好的社区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感受？他们一时还真的说不出来。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都还没在北京买过房，只是租房。若曦回想自己租住的那几套房子，一开始是商用Loft，三梯24户，电梯里全是人，任何时候都要等下一班电梯。走廊里，都是鞋子，连消防通道里都堆满杂物，满墙都是小广告，通马桶的、搬家的、换锁的，她住了几年，邻居换了几波，几乎没认识任何熟人。公共空间就更谈不上了，小区绿地小得可怜。因是商住两用，几乎没有住家的。后来两人买房，算是住进了高档社区，小区虽然高档，但配套依然不完善。楼下没有任何商户，社区门禁森严，人车分流后，只在放学时候才能看到人，丝毫没有生活气息。这两处无疑是差的样本。

若曦和景明还跑了北京十几个小区，80年代的住宅以6层小楼为主，多是单位分的房子，这种社区已经老旧，公共空间虽然大，但管理不善，院区内自行车和杂物比比皆是，违建太多，公共空间等于虚设。更多的是塔楼，这是北京最常见的建筑，一幢26层高的，方方正正，多是两梯12户。若曦探访时，发现各家门锁紧闭，楼道阴暗，公共空间约等于零。

再往上看，当然也有好的。豪宅楼盘配备会所和景观花园，一梯一户，每户都有私家花园。可这并不符合理想化社区的要求，基础配置和用地都决定了它不是豪宅，设计师必须在有限的面积内，设计出让人舒适的房子，而不是将一切摊大。

有天若曦和景明跑完几个楼盘，累得要命，坐在路边捶腿。若曦终于体验到，为什么北京很难给人舒适的感觉了。不是因为这城市太大，也不是因为房价太贵，而是你拼死拼活赚了钱，买了楼，居住环境依然不友好。买得起豪宅当然好，但是即便是在北京，动辄花几千万买房的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住在普通的楼盘里。这些房子虽然贵，但是住起来实在太不方便了。他们看到有些楼盘从电梯到入户，几乎七拐八弯，要走上很长一段阴暗的走道，还有的小区，地下车库比防空洞还要可怕，连基本的舒适感和安全感都提供不了。

若曦以前不觉得住在北京有多难，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居住环境不友好，对人的心理是种巨大的摧残。在她的设想中，好的社区是，你走到门口就觉得安心，回到了家里觉得出门不麻烦，有了困难可以和邻居打个招呼。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需求，她没看到任何一个楼盘可以做到。

连轴跑了一周，又高强度画图，若曦已经累得不行了。她现在画的是社区的布局图，具体的设计理念和项目书依然是空白。景明看她累得躺在沙发上，就让她休息半小时。

若曦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问道：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算是家啊？

景明主动包揽了晚饭，说要做顿好吃的。他一边洗着米，一边说：“家啊，就是你喜欢的一切都在那，就是家。”若曦想这话当然没说错，但是没有意义嘛。她和景明以前买的房子像家吗？那套毛坯豪宅，两人也住了不短的时间，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不叫家。不止是没有装修，而是……没有归属感。

他们住了快两年，若曦没有在附近买过一次菜，没有在小区内散过一次步。有次去物业交完暖气费，若曦回来的时候竟然有点迷糊，自己到底住哪一幢？她对这里简直陌生极了。若曦想，难怪大家舍得花大把钱装修室内，因为室外真的太不舒适，人们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长时间呆在家里，把室内弄得舒舒服服，当然很有必要。

她问景明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那个所谓的高档楼盘，其实只是看起来高档，对人却不友好。景明若有所思，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呆在家里的时间比若曦少多了。他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家啊？”

若曦想了会，从沙发上爬起来。她这次回家，回的其实不是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而是妈妈新买的公寓。对她来说，家是菜市场楼上一间楼房。30多平米的套内包含了客厅和卧室，还有个小得转不开身的厨房。她在这里住了十年，从8岁到18岁，这间狭小的房间，地板是水泥的，墙壁是白灰，但那种家的感觉是确确实实的。若曦想，到底是什么让她觉得这个地方是家，而别的地方不是呢？

她闭上眼回想，那幢建筑的布局就在脑海里摊开，回形建筑，宽口的走廊，楼下就是菜市场和商铺，楼梯拐角有偌大的平台供人晾晒衣服。若曦记得最深的，是自己和小伙伴在楼梯和走廊上疯跑，被各家妈妈揪着耳朵带回家。还有什么呢？还有各家门口支起的煤炉，搭起的饭桌。妈妈加班的时候，她轮流在每个邻居家吃饭，洗澡，然后回自己家睡觉。菜市场白天满是人，晚上反而安静。若曦记得自己家从不锁门，随意出入。有时候自己睡着了也不关。妈妈回来的时候，就会看到门敞开着，光透出来，若曦穿着背心躺在凉席上睡着了。

这就是家啊，一个让人觉得安全，不会孤独的地方。若曦以前没想过，这幢菜市场楼上的回形建筑，某种意义上，因为狭窄、封闭和不舒适，强迫人打开了家门，进入了公共空间，而紧密的邻里交往，又让人有了安全感。

她似乎抓到了某个紧要的地方，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这种建筑早已淘汰，实际上也不适合现代居所的要求，可是它有一点，肯定是比目前的小区要好上许多的。若曦想，肯定不是回忆的滤镜，而是某种真实的东西。她在脑海里放大那幅回形建筑的布局图，楼下是菜市场、早餐店、水果店，不远是汽车站，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念书的学校。生活的一切都围绕在这附近，若曦的视线一一扫过每家商铺，她记得这里的每个人，卖肉、卖鱼、卖菜的摊主，开杂货铺、早餐馆、衣服档口的老板……

若曦脑袋里猛然有什么东西亮起，对的，是它，就是它让这幢回形建筑成了家，而不是房子。她赶紧把这些念头告诉景明，他正在烧菜，听到这些想法也有些激动，连声说没错。两人激动得连饭也不吃了，赶紧把这些念头记录下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理念变成设计图，一一画在纸上。

两人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加班，终于在截止日期前，提交了图纸和方案。直到初选结果公示，团队顺利通过。两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天没事，但景明坚持要过来，说要做顿好吃的。方可最近在家闲得无聊。孩子刚出生，按道理说她是最忙的时候，可是家里月嫂得力，婴儿又破天荒的懂事，晚上不哭闹，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睡觉，她反而没事可做。

原本方可打算出了月子就开始工作，可是罗品言劝她多休息一阵。她的自媒体做得有声有色，去年已经搭建好团队，内容、电商和商务都招到干将。方可只需每日确定内容，每晚审稿，其余都运转自如。在她生产时，公司井井有条。眼下她突然闲了下来，反而像是有些不适应。这天听到景明要来若曦家做饭，也闹着要来，罗品言也刚巧休息，就陪着一起来了。

四人挤在这间小公寓里，简直有些滑稽。若曦把工作台推到一边，留出客厅大部分空间，依然觉得挤，景明在厨房做饭，罗品言在旁打下手，若曦收拾屋子，方可躺在沙发上。四个人已经很久没聚过了，人还是这些人，可是每个人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总是叫嚷着要离开北京的方可，留在北京了，已经离开北京的若曦，又回来了。至于景明，他倒是比前个月好多了，为了每天开车来若曦家，已经戒了酒，之前每日颓丧不已，此刻又像是有了精气神。他不仅在帮若曦设计理想化社区，已经在着力重建丁达尔。

不，不应该说是丁达尔，而是新的公司。这几个月，来找若曦设计的公司多不胜数。她忙着理想化社区，没有精力对接。景明一一接手，几乎将工作计划排到了后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理解若曦，也理解客户，帮她挑选最合适的项目。现在景明比若曦忙多了，公司签了几个大项目，有了预付款，把在帮忙的前同事的薪水都补上了，又在找新的办公室。人只要有事做，就不会颓唐到什么地步。方可和罗品言见他如此，总算是安了心。

四个人挤在茶几上吃了顿饭，虽然简陋，但也吃得高兴。不过方可心里纳闷，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呢？要说是朋友吧，总不至于每天都在一起，要说是情侣吧，她看也不像，景明每天都要回自己家，两人相处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来之前，方可还问罗品言，他们俩到底复合了没有，罗品言半天不说话，摇了摇头。方可追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罗品言也只说了句：“若曦不是那种个性。”

方可也觉得如此，但两人正忙着设计，她也不好意思拉着若曦问，万一她也没想清楚，自己再问，岂不是给她添麻烦。方可明白若曦，她重情义，见昔日男友如此落魄，当然忍不住拉他一把，但是帮朋友是一回事，谈恋爱是另外一回事。私心里，她也觉得若曦不应该和景明复合，可眼前的景明，忙前忙后，对若曦照顾有加，这分明就是爱。她看着景明帮若曦夹菜，对着罗品言努了努嘴，意思是，你还说这两人没事？罗品言见方可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他扭过脸去，依然摇了摇头。

若曦其实看到了方可和罗品言使眼色，她心里明白，这是方可在担心她和景明走得太近。两个月前，她见景明灰心丧气，现在有了这么大的起色，心里自然也是开心，可是……她说不清楚，也没法跟方可解释。

四个人吃着饭，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几年过去了，大家又重聚在一起吃饭，这顿饭吃得多不容易，每个人都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看似日常地聚在一起吃饭，却又是千难万难。上一次吃饭是两年前的除夕，下一次再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最感慨的当然是景明，他曾经做错过很多事，还坐了一次牢。他从没和任何人提起狱中的生活，大家也都不问，当作没发生过。可是只有景明自己清楚，那种结结实实的苦楚，每日早起早睡，定点吃饭看电视，和十多个人关在狭窄的牢房里。那些日与夜，每一个，他都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除了父母，景明没有见过任何人。他以为所有的人都放弃了他，最重要的当然是若曦，她理所当然地愤怒。出来以后，景明没有联系任何人，还是罗品言主动找了过来。他找不到工作，消沉过一段日子，直到若曦出现，他的生活里才像有了光。直到此刻，景明才意识到，没有人放弃他，那是在狱中与世隔绝时自己生造出来的恐惧。此刻他看着身边的好友，还有若曦，心中感慨万千，还好所有人都在。他几乎忍不住有些想哭，把脸埋在碗里，扒了几口饭。

只是人真的可以忘记过去，可以重新来过吗？景明并不是不担心的，那天看到理想化社区竞标初试的结果，不仅有若曦的团队，还有曹子悦的公司。景明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若曦反倒无所谓，看了看入选的五家公司，轻松说了句，也还好嘛，我们机会很大。

景明见若曦见到曹子悦的名字时毫无反应，心中忐忑。他对曹子悦，说起来复杂，从大火到现在，即便她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也是自己犯错，这毋庸置疑。可曹子悦呢？为什么那么恨他，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喜欢过她，如果没有和她纠缠不清，那这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不愿意去想，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后悔，景明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想到曹子悦。只是人生就是如此，你最不想面对的事，一定会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回到你身边。如同他那刻见到曹子悦的名字。

发生过的事，不会再改变，可是人还有机会决定以后。景明想，若曦回来，他们又像以前那样一起工作。他比谁都更希望这种日子还能继续下去。现在的周景明，比任何时候都像从前的他——积极、乐观和勤奋。他知道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犯错。

四人都感受到这顿看似轻快的饭，吃得有多为难，只是谁都不肯说破。

吃完，方可和若曦洗碗，罗品言拉着景明下楼抽烟。方可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到景明那副强撑着神采奕奕的样子，不是不难受。若曦也知道方可想问什么，主动说起，最近事多，等公司的事理顺了，再想自己和景明的问题。

方可打了哈哈，说她烦死，自作多情，根本没人关心你们俩。

若曦见她如此，心里畅快多了。两个男人出了门，她乘机问方可当妈的感受。

方可终于找到机会吐苦水，说自己闲得要命，一顿吐槽。若曦觉得好笑，别的新手妈妈都是吐槽太累太苦，她竟然抱怨太闲，也真是劳碌命。她劝方可，既然有机会，那就好好休息。

两人扯着闲话，方可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手一抖，把盘子摔在了地上，赶紧冲过去看电话。若曦不问都知道，方可担心孩子，怕月嫂有事找来。她笑了笑，都是当妈的人了，竟然还是毛手毛脚，不知道在家怎么带孩子。她摇摇头，拿过扫帚和簸箕，把碎瓷片扫了进去。

直到若曦扫完，还没听到方可说话，她有些奇怪。

方可站在客厅，翻看手机里收到的新闻——万成地产新项目，竟有昔日大火案设计团队入选。这条新闻又把那场大火翻了出来，写周景明曾因受贿而入狱，明里暗里说曾出过事的设计团队，竟然还能通过万成新天地的新项目竞标。

她气得要命，这分明是两个项目，而且上次大火案查得很清楚，若曦和受贿没有关系。这条新闻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方可把手机递给若曦，她看了一会，脸色凝重。

若曦和方可想的不一样，她想的是在这个时候，是谁又把大火案翻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