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景明离开公司后,直接回了家。床头放着的那份文件。今天在公司彩排,持久的奋力工作后,项目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兴致勃勃,唯独自己心里装了事,高兴不起来。那份文件还在床头,没有签。
这几天他脑子里回想曹子悦说的话,“你不为自己打算吗?难道要一辈子为若曦做事吗?……签了这份股权协议,马上就能把房子买回来……直接过来做CEO,有资源有位置”——景明知道曹子悦或许心怀鬼胎,但这几句话确实说得没错。
要说没动心,这是假话。
他认真看了那份合同,已经公证,一旦自己签字,就有法律效力。曹子悦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起码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耍花招。可是要他背叛若曦,阻扰她参加二次竞标,景明确实犹豫。毕竟,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是若曦拉了他一把。
这几天他睡不好,总是梦到自己坐牢的时候,和十几个男人关在20平米的房间里,吃喝拉撒睡,全在一起。有几次他噩梦中惊醒,看着黑暗的卧室,一时忘了自己已经出狱,那种与世隔绝的焦虑又涌了上来。当时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全世界放弃了,再也没有朋友和事业。
现在有了工作,可这终究不是自己的公司。曹子悦说得对,他难道不为自己打算吗?景明从冰箱拿出几罐啤酒,烦躁又焦虑,是啊,自己以后怎么办呢?一辈子在若曦的公司做商务吗?他知道自己这么想很自私,若曦不也说过他自私吗?——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又开了罐啤酒。这几个月他本来已经戒酒,曹子悦出现后,他又喝起来。景明虽然承认曹子悦开的条件很诱人,但他也疑惑,为什么她要费这么多精力,只是为了拿下理想化设计吗?她开出的条件远远高于理想化社区带来的利润。
曹子悦也想过这个问题。她费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拿一个项目吗?子悦设计的股权比理想化社区的设计费贵多了。可这对她来说,这是两件事:于公,如果能拿下理想化社区,子悦设计能跻身成为国内一线设计事务所;于私,她就是讨厌若曦,像只碾不死赶不走的蚂蚁,又屡次让她碰了满头包。她再次策反景明,就是为了彻底击垮苏若曦,不仅让她输掉设计,还有她曾爱过的人。她想让若曦看到,她爱过的人是如何背叛她的。就像景明当初背叛自己,站在若曦那边一样。
这种耻辱,她一定要让苏若曦感同身受。
景明拿走文件后,一直没有联系她,到底是签还是不签呢?曹子悦心里没底,但是她想,这么优厚的条件,只要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自己开出的是天价,何况她还拉上了那套房子做底牌,景明不可能不答应。
她担心的是,毕竟设计图已经完成,中间不可能再动手脚。景明要用什么样的办法,让若曦的团队输掉这场竞标?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景明想个借口,阻止若曦参加这次竞标会。设计师本人不出席,当然视为弃权。
她想,只要景明想做,无论如何都是能做成的。
曹子悦也在喝酒。她连续在办公室加班了几天,今天子悦设计的图纸也完全结束。公司的人都走了,她舒舒服服地把脚放在桌子上,看着窗外北京的夜景,黑暗中灯光珊阑,这城市里有多少人和她一样,为了目标不分昼夜地努力。她握着酒杯,在手中转动,冰块已经化了,景明依然没有回复。
这天晚上,若曦回到家,洗澡洗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头发和脸上的蜜油洗得干干净净。这个方可下手真狠,连头发丝上都是炸鸡味。若曦心想,不都说产后抑郁吗?怎么方可产后特别亢奋,她擦干头发,这间租来的房子住了快半年,她已习惯。每天回家空落落的,只觉得舒服,现在项目暂时结束,终于有时间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
她翻出电视遥控器,打开了几个月没开过的电视,打算看部电影,明天再好好补个觉。后天一大早,精力充沛地到万成地产提案讲标。要是能拿下来这个项目,又是半年忙碌。现在她只想放空,让运转了几个月的脑袋轻松两天。
电影还没开始,若曦的手机响个不停。她叹了口气,深夜12点,这么晚了,谁在给她打电话?她看了一眼,是章海飞。若曦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起来。章海飞语气严肃,问她在家吗?若曦不解其意,说当然在家。
章海飞像松了口气,让若曦锁好门窗,他们十分钟后就到,说完挂断电话。
若曦一头雾水,他们指的是谁?为什么让她锁好门窗?只是被他这么一说,若曦也有些紧张。她环顾四周,屋子和素日一样干净整洁,门窗紧闭,没什么状况。这下电影肯定是看不成了,若曦换了套衣服。既然有人要来,总不能穿着睡衣见客。
让她更想不到的是,和章海飞一起来的,竟然是曾柳。这还是若曦第一次见到曾柳与章海飞一起。她与曾柳本就不熟,只见过两次,都是在饭局上,印象中是个干练又妩媚的商人,此刻站在章海飞身边,却显得娇小苍白,丝毫不像在商场上长袖善舞的人。
章海飞知道她们认识,也不多介绍。若曦请他们进屋,在客厅稍坐,自己打算去泡茶。章海飞让她不必忙,先坐下来,他和曾柳有要紧的事要说。若曦见他们如此慎重,也就坐在沙发对面。她注意到曾柳看了章海飞一眼,眼里全是支持和信任,心里有些古怪,以前曾柳可不是这样的人。
若曦问:“到底怎么了?”
章海飞犹豫片刻,开口说道:“若曦,我们怀疑景明……收了曹子悦的钱。”
若曦怔在当场,不知道如何开口。
章海飞见若曦如此震惊,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曾柳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若曦,你先不要着急,这也只是我们的怀疑。”这两周,曾柳收到消息,曹子悦不仅咨询了公司的股权变动,还公证了文件,她托人打听,曹子悦没日没夜在办公室忙理想化社区的项目,想必她是对这次竞标铁了心要拿下。那她此刻的股权变动显得很古怪,曾柳费了几番功夫才打听到,那份文件里,曹子悦要转让股份的人是周景明。
她把这些效率捋顺,猜测景明可能是收了曹子悦的好处,要帮她拿下理想化社区的项目。这样一来,就不能让若曦蒙在鼓里。于是章海飞和曾柳连夜赶来,把消息告诉她。
若曦听曾柳说完,回想了片刻,景明对设计非常用心,公司里没有任何不对劲。后天就要竞标了,眼前的局面……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说:“不对呀,那如果是景明收了钱,也没见他帮曹子悦什么忙。”
章海飞说:“真的没有什么不对劲吗?”
若曦想不出来,景明很正常,这两天虽然有点累,但是一切如常,全公司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心血。
见两人陷入沉默,曾柳说:“那办法就只能有一个了。”
若曦望着她,章海飞像是有些紧张,曾柳说:“就是让你不能出席后天的竞标会。”
说完这句话,三人都不说话了,这种推测过于恐怖,到底怎么才能让若曦不出席当天的竞标呢?总不至于把她绑在屋里,这可是犯法的。
若曦面色苍白,一时脸上没有血色。曾柳反倒安慰她,说:“也许是我们想多了,虽然曹子悦做了股权变更,但是景明不一定签了文件。”
章海飞却说:“不管怎么样,这两天你还是谨慎一点,后天之前都不要出门吧。”
若曦回过神来,琢磨眼前的局面——对,事情还未确定,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只是她要怎么才能知道景明拿没拿曹子悦的好处?这不是打个电话就可以问出口的事。
曾柳像是看透了若曦的心思,笑了笑,说:“其实你不用管景明到底拿没拿钱,你要想的是,如何赢过曹子悦。”
若曦一听,知道话里有话,曾柳从包里拿出几份文件递给她。
她看了看,曹子悦真是太胆大了,各个项目里违规操作,行贿受贿。为了竞标,不惜压低报价,又从供应商那里狠劲拿回扣,只是她运气好,这些项目没出问题,也没被查出来。
曾柳说,出狱这几个月,她找了以前的老朋友,费了点心思搜集资料。现在若曦手上的资料,足以在竞标前,让她声名狼藉,不仅让她无暇顾及此次竞标,要是以前的甲方得知消息,肯定不会过放过她。
若曦看曾柳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声音也很平静,心中却有一丝害怕。眼前的曾柳只是看上去淡然了,她心里对曹子悦的恨,没有丝毫退散过。这些资料,肯定极为隐秘,曾柳说是只费了一点功夫,但绝不轻松。
若曦镇定下来,把资料放在一旁,说:“谢谢你们来提醒,但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景明会怎么样,曹子悦……我并不关心。”
曾柳和章海飞都没想到若曦竟然如此反应,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一举扳倒曹子悦。她少了最大的对手,可以拿下理想化社区的项目。为什么她好像漠不关心?反而提起景明。章海飞以为若曦过于忧心,说:“若曦,你不要害怕,你把材料给方可就行,只要她明天联系上媒体的人……”
若曦摆了摆手,说:“真的不是这样,谢谢你们特意跑一趟,我知道该怎么做。”
曾柳和章海飞明白这是若曦在请二位离开,于是客套两句,起身回家。临走前,曾柳没有拿起那几份文件,只说了句她还有备份,这些就留在这,万一用得上就好。
若曦关了门,叹了口气。她不是不明白曾柳的暗示,她当然是好意,但也并不是没有私心。曾柳坐牢两年,日夜筹划,为的就是出来以后报复曹子悦。眼下她拿到材料,借若曦的手发出去,让她丢掉项目,丢掉公司,这样打败曹子悦,何尝不痛快。
可若曦不这么想,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二天,若曦照旧在家里补觉。晚上在微信群和同事核对明早竞标的细节。她见景明也在,故意问他明天几点到场?景明回复了早上10点半,排在第三位讲标。他回答得简单、干脆和直接,若曦说,那我们都好好准备,明天不要迟到。
景明回复说,好的。
看完这句话,若曦把手机关机。她不知道景明有没有收曹子悦的钱,但她想赌一把——只有这样,才能知道真相。
这个晚上景明收到曹子悦发来的微信,只有一个问号。
他知道曹子悦是在问他,到底用什么办法让若曦明天不出席,景明烦躁地丢开手机,没有回复,曹子悦又发来消息,问:怎么回事?
景明坐在沙发上,心烦意乱,那份文件依然静静放在床头,像是这房间里最刺眼的东西。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到底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回复曹子悦:没事。
曹子悦看到景明回复,依然有些不放心,但是她不能再追问了。要是她知道太多,或许并不合适。要是周景明用了什么违法的手段让若曦不能去参加竞标会,事后牵连到她,总不合适。不过她想,其实景明只要编造借口就行,不必这么愚蠢。毕竟景明答应来子悦设计做CEO,这对若曦来说,本就是个巨大的打击和背叛。想到这里,她终于舒了口长气。
竞标这天早上,子悦设计排在第一位,曹子悦带着设计师进入会议室提案,其他公司的人在隔壁等候。她进去之前,留心看了一眼,果然只有景明带人来了,苏若曦没有出现。她很满意,提案时神采奕奕。这次她们团队的设计确实出色,万成地产的人也频频点头。
曹子悦从会议室走出来时,简直有些心花怒放,要是昨晚她还有些忐忑,此刻简直高兴得忘乎所以。她走进隔壁办公室,见若曦依然没来,景明在角落打电话,像是很焦虑的样子。曹子悦心想,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嘛,她不知道景明用了什么办法让若曦缺席。
但结果就是这样,第二位提案公司已进入会议室,半小时后,苏若曦还不出现,即为弃权。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时曹子悦提案结束,应该离开,但是她怎么肯错过这场自己导演的好戏,她要看着万成地产宣布若曦弃权。于是她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静静地坐了下来。
景明已经打了十几通电话,若曦都没有接。
昨晚他回复完曹子悦的消息,直接睡着了。他想明白了,自己不可以背叛若曦,这是他们一起做的设计。钱可以再赚,房子可以再买,他跟自己许诺过,不可以再犯错。
这一次,他选择做正确的事。
他之所以没和曹子悦说清楚拒绝,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自己本来就没答应过,她为什么默认自己如此贪婪又无赖,景明也懒得解释。
到了早上,他提前到了万成地产,和同事核对了设计图的各个细节。他见到曹子悦进了隔壁会议室,看了下时间,若曦怎么迟到了?他打了电话,通了没人接。景明有些担心,自己没有答应她的条件,不会是曹子悦动了什么手脚吧?
景明连拨了十几个电话,直到曹子悦出来,若曦也没有接电话。他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昨晚若曦还发了微信,不会有什么事。她一个大活人,曹子悦还在办公室里,能动什么手脚呢?半个小时前,景明已经让同事开车去若曦家里敲门,此刻应该快到了。
他有些不明白,若曦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这时他看到曹子悦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景明心中厌恶,又不能直接上前询问,要是她真的做了什么,此刻质问也是不会承认。
他盯着手机,去找若曦的同事应该要到她家了吧?
同事回了电话过来,说若曦家没人,自己敲了好几分钟,连邻居都震出来了,若曦家还是没人开门。同事问邻居有没有见过若曦,邻居说不太清楚,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吧?丢垃圾的时候在门口遇到过,还打了招呼。
景明这才有些放下心来,起码若曦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来万成提案。
他看了看手表,只有10分钟了,若曦到底在哪呢?其余两位同事有些慌乱,问景明怎么办?要是若曦不来,他们会被取消资格,这几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景明坐在角落,心里已经踏实多了——项目还是其次,只要若曦没事就好。
可难题摆在眼前,若曦不来,理想化社区就要打水漂。
其余几家公司的人已经在窃窃私语,知道了若曦没来的消息。他们和曹子悦一样,看着眼前这几个焦灼的人,心里在窃喜。
景明不想让同事在外人面前失态,说:“你们都先坐下来吧,还有时间呢。”
同事依言坐在他身边,忍不住垂头丧气,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几分钟后,就要轮到他们提案,有个小姑娘都快急哭了。一位男生嗫嚅问,要不景明上去讲好了?反正从头到尾,景明对设计也了如指掌,陪着彩排过几次,他来讲,不一定比若曦讲要差。
景明这才回过神来,对啊,他可以上去讲,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公司的人都盯着自己。他一时有些退缩,这些人都是认识他的吧?即便不认识,也至少听过他的名字,知道自己在万成新天地的项目里做过什么。原本上次大火旧闻被翻出后,就有不少同行八卦,说他脸皮厚得令人发指,竟然还能来参加万成地产的项目,还有人倡议联名抵制,最后不了了之。
这几个月,他躲在若曦身后埋头做事,假装不知道这些消息,可是他也不敢公开自己加入若曦团队之事,担心给她添麻烦。可是此刻若曦不见了,他不能再躲,要自己站出来——不仅是站出来,还要站在万成地产的办公室里竞标。
不不不——景明觉得自己做不到。
景明掏出电话,手几乎在颤抖,他心里几乎在祈祷若曦快接。
这一次若曦接通了电话,在景明开口之前,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