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的夏天多雨,有时候一周竟然连续有三四天是雷暴,若曦心里纳罕,来北京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这么多雨。罗品言已将公司注册好,若曦顺利地参加了万成地产的首轮公开竞标,刚看到公式,有资格进入下一轮。同时她也看到子悦设计也赫然在列。不用说,这就是曹子悦的公司。
这次,两人又要碰头了。
这次她回来后,以前丁达尔的人陆续联系若曦。她陆续听到不少消息。曹子悦招不少丁达尔以前的员工,他们带走了以前的客户。不到两年的工夫,公司已有声有色,不仅赚钱,设计也在界内崭露头角,算得上风头正劲。此次竞标理想化社区,公司费了番心血。有八卦的人告诉若曦,曹子悦听说她回来,十分不快。
若曦倒不太理会这些消息,她不忌惮曹子悦。两人同是设计师,都在北京,碰头是迟早的事。反而是对传八卦的人,她有些反感。倒是有几个没有去曹子悦公司的前同事,听说她要参加这次竞标,愿意来帮忙。若曦倒有些惭愧,自己现在还不能搭建团队,起码要等竞标落定。可是这几位老同事不在乎,自顾在线上组了团队,开始和若曦一起工作。
她们的进度很稳,几人搭配也有默契。若曦心想,若要竞标成功,无非是好好设计。如果拿下这单,自己有钱进账,公司只需要租个办公室,把目前几个人的薪水支付掉。她考虑过,这次的公司不会像丁达尔那样冒进,先维持小规模的设计团队。她现在算出了名,找过来的合作不少。即便这次竞标失败,手头还有其他的项目可以挑选。对于工作,若曦不太着急。这两个月除了方可的孩子出生,若曦进城去医院看了几次。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干活。她想,曹子悦对她的出现不快,实在没有必要。
但曹子悦不这么想。自从她知道若曦回来参加这次竞标以来,心里就不踏实。本来这次竞标,子悦设计的机会很大。同时参与竞标的还有国内设计团队,但子悦设计花了重本,不仅调动公司内最好的设计师放下手头所有工作来设计,还请了外援,从国外请了顾问。如果顺利,这将是子悦设计第一个大型项目,也是他们从小型知名设计公司到大型设计事务所的第一步。若曦的出现,无疑是让这一步变得更困难。
这两年的时间,曹子悦和公司算是走得顺风顺水,一方面是有丁达尔原先的业务支撑,另一方面是公司本身就很出色。她不是没有底气,这次竞标,曹子悦很清楚褚永成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反感,但那也只是个人层面,对公司来说,并没有多少影响。曹子悦计算着胜算,若曦的出现,让她隐约有些不安。只是这一次,曹子悦很清楚。她们必须以设计硬碰硬,她已经没什么手段。毕竟这次只有若曦一个人,她能想到的办法都失效了。
这些话传到若曦耳朵里,她只当做耳旁风,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工作。对她来说,这次轻装上阵,输赢都不要紧。唯一让她担忧的只有一件事——景明。上次她去医院探望方可,罗品言也在。两人见到若曦,脸色有些不自然,她问怎么回事。原来是景明刚走,前脚刚离开医院,若曦后脚就来了。
两人倒没有遇见,只是若曦也有些不自然。她回京已有两个月,景明肯定也知道了。他们还有别的朋友,此刻大家都知道两人在北京,却没有见过,确实尴尬。若曦问罗品言,景明最近怎么样,还喝酒吗?
罗品言摇头,说:“具体也搞不太清楚,刚看到他的脸色,差得狠。”方可抱着婴儿,低头哄着,心里却在想,两人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不如约出来见见。她问若曦:“要不你去见见他吧?刚才看他那样子,说话都不利索,估计有一两个月没出门了。”
若曦正逗弄婴儿,被她突然一问,愣了神。在她心里,景明已经是过去的人了,她以为自己离开北京,就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自己回来了,而分了手的前男友依然是……是什么呢?是横在她心头的难题,是每天会冒出的念头。她以为分手就是一切都结束,但是不是,他们毕竟是多年情侣,即便分了手,景明依然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她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被方可这么一问,问题就像提到了面前,若曦想了会说:“那我等几天去看看吧。”
她要走的时候,正巧遇到章海飞拎着东西来。他见到若曦也是一愣。方可最近忙,没顾上和章海飞说若曦回来的消息。两人又多坐了会,章海飞说送若曦回家,她说好,心想着这下人又聚齐了。
章海飞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能言善道,此刻却很沉默。他只问若曦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住在哪,就开着车送她回去。这一年多里,他重新开了间公司,把从前的业务又做了起来。曾柳不在,生意难做多了,但勉强也算能赚钱。章海飞每个月都去看曾柳。这段时间里,他像苦行僧一般,工作,回家,探望曾柳。他感觉自己像在赎罪。现在的痛苦和枯燥,都是赎罪——只有这种生活才是真实的。
从前种种,都像幻觉。
他反而心安,自己和曾柳本就一无所有,现在总比十几年前好多了。章海飞觉得,钱虽然是少赚了很多,但这种日子让他觉得踏实。从前他和曾柳只拥有彼此,此刻也是。他像真的认了命,此刻见到若曦,回想起自己两年前的荒唐,他自觉爱上了她,打算离开曾柳。那时他真的以为可以有新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直到去年有一次,章海飞错过了探监的时间,第二天再去时,却没有见到曾柳。狱警告诉他,曾柳昨晚出了事故,被送到医院,人已经没事了。章海飞很清楚,这是曾柳没有见到他,半夜试图自杀,没有成功。下个月再见时,曾柳什么都没说。两人对坐着,章海飞似乎比关在里面的曾柳更痛苦。
当时若曦离京不久,他还想着等她回来。章海飞总想着,等曾柳出来,他的责任就结束了;等若曦回来,他们或许有机会重新开始。可是直到这一刻,章海飞才真的意识到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曾柳是他永远的责任,不会再有什么新开始了,他和曾柳只拥有彼此。也就是从那以后,章海飞没再跟若曦联系,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三件事,工作,回家,探望曾柳。
现在若曦坐在身旁,章海飞想过很多次,再见面,他就要把一切说给她听。可此刻,他却没说一句话。章海飞心想命运真是奇怪,其实早已写好了结局,为什么还要让他有那些幻觉。
他想说什么呢?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消失吗?可是若曦并没有问。他心中酸楚,脸上却露出微笑,只觉得命运弄人。
反而是若曦问了他过得好吗,公司怎么样,章海飞简单回了两句,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像是缓解寒暄完的尴尬。章海飞一路沉默,有太多话想说的人,反而不知如何开口。若曦察觉到章海飞变了,但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本想问曾柳什么时候出来,可想到曾柳,又想到了景明,于是也沉默了。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若曦下车,章海飞才说了句改天吃饭,她点了点头,一直看着章海飞的车离开,才轻轻叹了口气,原来这段时间不止是她变了,她身边的人都变了。生活给了若曦教训,也没有放过别人。虽然不知道章海飞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想,他肯定也很难熬。
那天在医院,若曦说等几天去看景明。罗品言把他的新地址和电话发了过来。她看着那个号码,这还是景明上大学时的电话,一直没变。若曦曾把这个号码背得很熟。
如果电话通了,说什么呢?和章海飞尚可以寒暄,她和景明到底有什么可说的?问他过得好不好?劝他不要自暴自弃?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她就不应该大骂景明后愤而离去。既然决定离开,就不应该再回过头去关心。若曦左右为难,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对景明的愤怒早就放下了。如果人和人在一起足够久,爱和恨都是可以被消磨的。以前消磨的是爱,现在消磨的是恨。若曦想,自己和景明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但若曦鼓起勇气,拨出了电话。
电话通了,没有人接。若曦这几天打了几次,电话依然是通的,但还是没有接。她的号码,也是从大学用到现在没有变过,景明肯定也记得。若曦有些担心,问了罗品言,景明这几天也没接他电话。若曦想还是自己上门找一趟。罗品言又要照顾方可,又要看孩子,要是让他去找景明,就太麻烦了。
她找到了景明租的房子,按了门铃,半晌没人来开门。现在是傍晚,按道理说,景明应该在家。若曦又打电话,她站在走廊里,认真听了听,屋内有手机铃声响。她敲了几次门,这才听到屋内有踢踏声。
景明打开门看到若曦,像一点都不意外。他浑身酒气,刚被吵醒。给若曦开门后,他转身就走回客厅,也没邀请她进来。若曦也不生气,直接跟了进去。屋内一片杂乱,到处都是衣服和空酒瓶,满地都是外卖包装。屋子的酸臭味熏得她睁不开眼。此刻虽是傍晚,屋外天光还亮,可景明拉紧了百叶窗,开着灯。
若曦还在想,大白天的,关窗干什么,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景明是很久都没有开过窗了。她忍不住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让空气和阳光透进来。景明自顾坐在沙发上,顺手拿了罐啤酒。他摇了摇,是空的,丢在地上,又开了一罐。
他懒得和若曦说话,任由她开窗。上次罗品言过来的时候,就告诉他若曦回来的消息。景明不为所动。这两天其实他也看到了若曦打来的电话,他只是懒得回。周景明已经不是周景明了。曾经的他,开过公司,赚过大钱,还买过房子,可是现在呢?他连老家都不敢回,工作也找不到,只能躲在家里喝酒。现在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若曦,可是她竟然自己跑上门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怕。现在他还有什么可怕的?自从上次若曦冲着他大骂,景明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事,可他也受到了教训,不是吗?现在若曦回了北京,依然是设计师,可他呢?什么都没有了。若曦要骂的话,也随便吧。他只想喝酒。
若曦虽然知道景明状态不好,但是没想过是这样。眼前这个邋里邋遢,哈欠连连,满不在乎,大白天就开始喝酒的人,真的是景明吗?在她心里,景明是个永远勤奋的人,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景明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把自己弄得干净清爽有精神。他或许会做错事,但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每天喝得醉醺醺的。
若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到景明面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自己?”
景明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喝了口啤酒,问:“我怎么对我自己了?”
若曦有些上火:“你不觉得你在糟蹋自己吗?”
景明打了个酒嗝,呼出一口气,若曦闻到难闻的气味,退了两步,他说:“我怎么糟蹋我自己了?你要喝吗?跟我一起喝酒吧?”
他拿了罐新的啤酒举到若曦面前,见她不接,自己把手收回来,又开了罐啤酒,说:“你自己不喝的啊,我可要喝了。”他挥手让若曦让开,别挡着他看电视。景明在沙发上摸索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出了遥控器。
若曦真的惊呆了,她根本没有想过景明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更让她生气的是,是景明自己放弃了自己,而不是别人放弃了他。她气得有些头晕目眩,但若曦想,现在肯定不是发火的时候。她干脆坐在景明身边,抢过了他手中的啤酒,喝了一口。
她问:“你以前的志气呢? ”
景明没理她,盯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面无表情。
若曦问:“你打算再颓废多久?”
景明像是被戳中痛处,拿回啤酒,喝了一口。
若曦接着说:“你打算一辈子喝酒吗?”
景明关了电视,说:“你今天来干嘛,想看什么?看到了吗?快走吧。”他起身送客,打开房门,示意若曦出去。
若曦坐着不动,仰头说:“我现在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景明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若曦站起身来,说:“周景明,你打算在这里窝一辈子吗?你有那么多房租吗?”
景明这才像回过神来,他的确被戳到了痛处。这几个月的房租都是罗品言帮他交的,他怒目而视,望着若曦,说:“用得着你来管吗?你不是出名了,赚钱了吗?你是专程来笑话我的?”
若曦见他生气,心里反而有些落定。人只要还会愤怒,就没有彻底绝望,她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放弃自己。”
景明越想越恼火,上次见面的景象历历在目,她大骂他自私,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此刻又跑来说不要放弃自己,他顺手摔紧门,大吼道:“你说我自私,没错,你说我虚荣,没错。我都是为了我自己,你走吧。我怎么对我自己都是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若曦一听景明翻旧账,心里也怒火重燃,只是她看到关紧后的门上,贴着几张设计图。刚才她一直背对大门,没有注意到。现在她正对着那几张图,看了看,原来这是景明画的设计图,设计的正是两人以前的家,那间已经被拍卖的房子。若曦看了会,就是以前她和他说过的家的样子,宽敞又明亮……
景明没注意到若曦正在看设计图,重新把门打开,说:“你快走吧。”
若曦屡次被赶,现在站在门口,不得不走,回头看了一眼景明,说:“你想清楚,我这次走了,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景明拉着门,他始终没有办法对若曦真的生气,她好意来探望自己,现在他发了火,不应该如此赶她离开。他叹了口气,说:“我送送你吧。”
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走,若曦对景明的自暴自弃感到痛心,可她也知道,景明说的没错。这里的一切,都轮不到她来管。景明心里也是,眼下自己的生活乱成一团,实在无力再想若曦的感受。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今天这番争吵又是何必,不如好聚好散。
这段楼梯,两人沉默地走了很长时间。
景明把若曦送到路口,看着她上了的士。自己顺着马路散步。他想,不是他放弃自己,而是没人再给他机会。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找不到工作,没有钱,除了喝酒,他想不到办法。
若曦坐在出租车里,回想刚才门背后的那幅画,想起景明大学时候,画图也画得不错。只是后来两人创业,他主动承担了商务,放弃了画图。那幅图不知道是景明什么时候画的,是在牢里的时候吗?若曦一时鼻酸,滚烫的眼泪落在脸上。她让师傅停车,自己走了下去。
车还没有开走多远,若曦顺着路往回跑。没跑几步,就见到了景明正朝她走来。
两人都愣住了,还是若曦跑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你还想把那个房子买回来吗?”
景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房子?”
若曦说:“拍卖的那个。”
景明又愣住了,说:“那不是卖了吗?”
若曦说:“只问你想不想。”
景明当然想,但是他没有点头,一时不知道若曦想要干什么。
若曦气还没喘匀,说:“周景明,不如我们打个赌,多久可以把那间房子买回来?”
景明看着若曦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盯着她看过了。她的眼神坚定而有神采,在这条灯火阑珊的街上,像是风暴中的锚。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承诺。每个真正爱过的人,都在记忆中成为了人生的锚。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要多看一眼,就会重新燃起爱意。
他选择相信若曦,而若曦也选择在此时此刻,再拉住景明。她从来没想过,两人还可以再站在一起。可实实在在的,两人此刻肩并肩,走在马路上。若曦向他解释正在做的项目,她需要他的意见,需要他的帮助。他们就像过去那样,下了班一起散步,谈论手头的工作,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两人一直顺路走着,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也忘了时间已经过去。他们就这么走着,像是回到过去,又像是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