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除夕，曹子悦也没回家过年。她一个人在公寓，刚和父母通完视频电话，她百无聊赖刷着手机。以往都是和父母一起过年，今年她实在不想回家。虽然父母宠爱，又不缺钱，但是她也担心亲戚问起在北京创业到底怎么样？

对曹子悦来说，这实在无法忍受。她自幼就是天之骄女，读书不好不坏，但总算出了国，拿了硕士文凭回来。亲戚都以为她在北京开公司发大财，要是知道她此刻灰头土脸，在公司里根本不受人待见，她真的受不了。有时候她心中愤恨，本来都计划好的一切，就被若曦破坏了。要不是她，此刻自己才是贝格丽酒店的设计师，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她打开手机邮箱，里面存的是证据。几个月前，她在和曾柳吃饭时，已经录了音，只等万成新天地竣工，自己把这份材料发给褚永成，那丁达尔算是完蛋了。 

她此刻有些得意，但又有些不耐烦，到底还要等多久才可以看到丁达尔一败涂地。她在海伦呆得够久了，海伦内部因为贝格丽酒店的事，对她有些不客气。公司管理层不能明目张胆开除她，但不给她任何项目和资源，只等着她自己辞职。曹子悦想，不用你们赶我，时间到了我自己会走。她必须呆满一年，刷个资历，届时再去成立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她刷着手机，跳出一条新闻：北京某工地燃放烟花突发大火，系某著名房地产公司正在修建中的物业。曹子悦随手打开看了看，这里竟然是万成新天地。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竟然连老天都在帮她。

她不用再等，这场大火立即就能让丁达尔倒闭。曹子悦打开电脑刷本地新闻，确实就是万成新天地没错，还有人上传了视频。曹子悦想，真是太好了，没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她立即整理好材料，给褚永成发了过去。

不不，不止是褚永成，她还要发给媒体，让丁达尔再无翻身的机会。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竟然会如此心想事成，部署了半年的计划，竟然一夜之间就实现了。

这一切，曾柳都被瞒在骨子里，她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和善的曹子悦，竟然在背后弄了这么多小动作。除夕这天晚上，她不在北京，而是回了章海飞老家。两人正在打算结婚，曾柳说，是时候回家见见父母，争取今年再生了孩子。

直到景明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新天地着火的事。大年初一，景明和若曦几人迅速去了工地，大火已被浇灭，现场被封了起来，他们不能进去。若曦站在路边看着这幢被烧毁的大楼，像是从大楼中间开始着火，玻璃幕墙全部损毁，火烧痕迹明显。可能是因为烟花燃放接触大楼表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玻璃幕墙都是A类，防火隔烟，窗间墙和窗槛墙的填充物都是阻燃材料，最短不低于1个小时。 

昨天晚上，从他们看烟花到大楼着火，火势迅猛，绝对不超过半个小时。她不太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一时不知所措。原本在她身边的景明不知去向，她看着罗品言和方可在门口和警卫交涉，或许是在问着火原因。若曦走了过去，但是警卫只是反复摆手，让他们离开。 

方可安慰她，要调查这种大型事故的起火原因肯定需要时间，不如大家先回去等消息。他们站在这里，也不过是枉然。若曦看着封闭起来的公司，砂石遍地、灭火泡沫四流，大楼中部已经完全烧黑……她实在想不通，原本好端端的大楼，为什么会这样？

若曦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扶着方可，说：“我们不如去万成的办公室问问。”

方可知道她是急糊涂了，现在大年初一，万成怎么可能有人，即便有人，这件事也不是靠问就能弄明白的。她扶着若曦，不知道周景明跑到哪去了。若曦脑袋里有几千个念头，此刻她告诫自己，先不要慌，这么大的事，不是谁一天就能弄明白。

若曦胃里有些恶心，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先站直，事情不一定有想象中那么坏，还好是过年，没有工作人员在大楼里，虽然大火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是万幸没有人员伤亡。施工方肯定会有保险……她看到景明从拐角走过来，竟然有些失魂落魄，走路都些踉跄。

若曦心想，自己只顾着失神，忘了景明此刻应该是最受打击的人，毕竟玻璃幕墙是由丁达尔承接的项目。她跑过去，拉住景明，问：“你没事吧？”

景明像是看不到若曦一样，没回过神来，方可跟了过来，不知道眼前是个什么景象。她点了支烟递给他，景明平时从不抽烟，此刻却接了过来，深吸了一口。他夹着烟的手正在颤抖，方可拉住若曦，示意她不要着急，让景明缓缓。

周景明这才回过神来，认出眼前三人，说了句：“早上从楼里抬出来两个人，已经死了。”

三人听完，如遭雷击。昨晚是除夕，工地放假，放假前已经清空，不再允许人员进出。按道理来说，除了燃放烟花的专业点火队，不会有人进去。

周景明刚刚跑到附近大楼的物业里询问，找到了昨晚值班的保安，打听到了昨晚不仅着火，早上还有救护车来，听围观的人说，抬出来的时候就盖上了白布，没有抢救就直接拉走了，可能是已经死了。他一时想不明白，就回到了工地前。

还是罗品言镇定，他说现在站在这里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家。工地前围满了新闻车，网上和电视上肯定都有消息，回去看新闻，再想想能通过什么方法打听些消息。他想，万成肯定会成立事故原因调查组，这和他公司的监理分不开，还是及早开始准备。

四人回到家方可家里，昨晚上他们几乎一夜没睡，不停刷着手机，网上有很多视频，若曦看着自己设计的大楼正在烧毁，她反复看着那些画面，直到方可把她的手机拿走。四个人坐了一夜，天一亮就去了工地。此刻他们累得像是上战场打过仗的士兵，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罗品言调出了电脑中的监理进度表，从施工开始到现在，每次监察的记录都详细记录在案。万成新天地在施工中没有任何问题，玻璃幕墙的质量也是检测过的，属于A类玻璃，防火隔热隔烟。在安装前、施工中、安装后，每次抽检都是合格的，没有任何问题。他看着这些记录，心里稍微放心下来，玻璃幕墙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有人蓄意纵火？在大楼内放了易燃易爆炸的物品？还有在大楼里丧生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和大火有没有关系？罗品言试图理清思路，把自己的疑问说给他们听。

若曦和方可更加不解了，蓄意纵火？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他们各自拿着手机刷着新闻，有任何进展就转发到四个人的微信群里。目前新闻上也只是对大火本身进行了报道，至于原因也是不详，但是若曦看到了死者的姓名。

张海、陈桥。

若曦简直有些透不过气来，张海是丁达尔长期合作的工长，陈桥是张海手下的小工。不不不，他们应该回家过年了，为什么要留在工地里？

她把这条新闻给景明看，他也一脸茫然。过年前早就结算清了张海和他手下工人的所有薪水，还提前放假让他们回湖南老家过年，为什么除夕夜里还留在工地？会不会弄错了？

这一切实在过于蹊跷，大家静坐在沙发四周，焦虑地在网上搜各种新闻。而这时候，周景明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真的是因为这样才着火的吗？他走出门去，到楼梯间打电话给曾柳，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他关紧消防通道的铁门，曾柳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了昨晚大火的事，曾柳也像是吓住了。景明问：“你不是说，换了材料也不会有事吗？都是阻燃材料，现在怎么会着火呢？”曾柳一时慌乱，她现在除了万成新天地着火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信息，面对景明的逼问，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景明，你先不要着急，材料肯定是没问题的。而且这么大的事故，不一定跟我们的材料有关，还是要等调查结果出来。”

曾柳好说歹说才让抓狂的周景明冷静下来，她决定立即回京处理这件事，一切都等调查结果，她也会让各方去打听内部消息。大家都冷静几天，一定会有消息出来。

景明此刻已经完全崩溃，张海和陈桥在新天地的事故中去世、大楼一夜之间着火，他真的接受不了这些信息，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深吸了几口气，回到方可家里，看着若曦蜷在沙发里。他走过去，坐在若曦身边，问：“累坏了吧？”若曦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景明说：“现在新闻也没什么新消息，我们不如休息一会，褚永成肯定会联系我们。”

四人都觉得眼下干等确实没有用处，方可带着若曦进卧室睡觉，罗品言让周景明进他的卧室睡觉，自己进了书房，他还要再查看施工监测记录。周景明拉紧窗帘，又放下了百叶窗，屋子里几乎是全黑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曾柳保证过，这是同样的产品，绝对不会有问题。不不不，他现在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若曦，还是再等等。万一火灾调查结果出来，跟他们没有关系，此刻的慌乱也无济于事。

结果比周景明想得更糟。

若曦尝试联系了褚永成，电话联系不上，打到办公室，秘书也说褚总回了总部，目前行程不方便透露。她强迫自己睡一会，却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脑子里转着无数个疑问，时间过得很慢，像是只过了几分钟。她听到方可在叫她，朦胧中睁开眼。方可惊恐地摇醒若曦，把手机递过来。

若曦看了眼时间，竟然已经到了下午，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刚闭眼。可是手机里的新闻更加骇人，网传万成新天地用劣质材料，施工方涉嫌替换阻燃填充物。新闻爆料中说，这次大火只是提前将劣质材料暴露出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悲剧。若曦一时有些晕眩，她反复刷了这条新闻，里面有两种不同材料的对比，劣质材料成本要低上一半……

果然和罗品言检测的结果一样，玻璃幕墙并没有质量问题，只是窗间墙和窗槛墙的填充物不阻燃，施工方用劣质品替代了原本应该阻燃1小时的填充物。昨晚新天地放烟花时，燃放的烟花射入了还没有完全封闭的建筑，引发了大火。

若曦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四周全部陷入黑暗，而她此刻没有任何想法。

方可在继续叫她，若曦听她的声音，像是很远。找到方可拿走手机，大喊她的名字，若曦才回过神来。方可问有没有听出和周景明说话的人是谁？其实若曦不用听就知道是曾柳，只有她才能把谎话讲得如此诚恳。

方可冲出卧室，在周景明门口大叫他出来。

景明早就看到新闻了，他一直没有睡，刷着那条新闻已有几个小时，但是他不敢走出去。他要怎么面对若曦呢？他把新闻发给了曾柳，她一直没有回复。周景明想，她肯定看到了。这次即便是曾柳，也知道自己完蛋了，任何补救措施都不会奏效。他呆在黑暗的房间里，知道这是自己最后安静的时刻。 

他听到方可的声音，慢慢从床上起来，站在床边，一步一步走到门口，不到十步路，景明走得很慢，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打开了房门，自己的人生就此完蛋了。

罗品言架住方可，不让她冲上去砸门，景明走了出来。 

方可一看到景明，立即问：“这是不是真的？你们是不是用了假材料？” 

景明没有说话，他站在门口。

若曦站在客厅那端，一直没有动，此刻她看着景明，像是泄了气一般，领口敞开，头发蓬乱，身体都站不直。她不用开口问，就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她此刻试图让自己冷静，事情已经发生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想如何解决。万成新天地肯定会停止施工，进行废旧建筑拆卸，然后再是重新开工……若曦努力让自己冷静，但是她做不到。她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但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换材料？

她走过去，轻轻地问：“景明，你是被骗了对不对？”

周景明看着失魂的若曦，抓住她的手，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知道。曾柳跟我说材料是一样的。”

若曦没有说话，转身坐在沙发上。方可和罗品言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周景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是同样的材料，价格怎么可能便宜一半？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周景明走到沙发前，蹲下来跟若曦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还没有查出着火的原因，或许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事情根本还没调查清楚，网上都是乱写的。”

若曦说：“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景明愣了愣，辩解就此停止。

他们都清楚，景明没有被骗，他知道材料替换，此刻他的辩解如此无力，没一个人开口反驳。

这个新年，原本终于团聚的四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分开了。

事情比他们料想中发展得要迅速。曾柳和周景明被带走协助调查，丁达尔被查封，账户被冻结，褚永成依然没有联系上。方可打听到消息，万成内部查清，褚永成没有参与供应商和施工方的交易，即便接受处分，也只是管理不当，不涉及受贿。

若曦处理了丁达尔的人员遣散，不少员工表示愿意停薪留职等消息，万一公司没问题，还想回来上班，但她没有这样做。方可陪着若曦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让她搬过来和自己住。若曦本不想麻烦朋友，可是这房子写在景明名下，很快也会被查封，她没有选择。

大年初一之后，若曦就没再见过景明。

她有些懊悔，当初自己应该问得更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公司被查封后，若曦没机会再接触公司账目，不清楚景明到底收了什么好处。直到房子被查封那天，若曦才知道，他们的房贷已经还完，那500万早在去年就已经还给了银行——难怪若曦反复看过合同，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原来景明把钱收在这里。

若曦心想，果然还是房子。

或许也不是房子，如果不是房贷，景明或许会把曾柳给的500万花在什么别的地方。周景明收了曾柳的钱，默认了她替换材料，两人此刻都在被起诉，曾柳因涉嫌贿赂非国家公职人员被拘留，周景明因受贿且造成严重后果被逮捕。他们的个人和公司财产将被清算，用于赔偿。

若曦没有出席任何一次庭审，她实在不想见到景明。虽然她名义上是丁达尔合伙人，但公司法人只是景明。当年注册时，景明问过若曦要不要合伙。她笑了笑，毫不在意，让他自己注册就好。没想到当时的漫不经心和对男朋友的信任，让她躲过一劫。

方可把书房留给若曦，让她放心住。她看若曦的样子，像是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起床吃饭睡觉，处理丁达尔的善后工作。只是她不太说话，偶尔独自坐着发呆。

这天若曦坐在电脑前，竟然笑出声来。方可问她笑什么。她在看景明的房产拍卖信息，说：“方可，那套房子……比我们买的时候涨了一倍多。”

方可没听懂，她走过去看了看网页，景明的房子在今天被法院拍卖，价格居然比若曦买的时候贵了一倍多。虽然她们都知道北京这两年房价飞涨，但是谁也不知道涨得这么猛烈——光是上涨的部分，就接近千万。

若曦还在笑，说：“方可，我们在北京工作了这么多年，赚的钱加起来都没有这套房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