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里,若曦过得狼狈极了。因为前阵子忙着医院的设计,刘元俊公司的设计耽搁了两周。刘元俊虽然为人仗义,但是对若曦的拖延也颇为不满,电话里埋怨了几句。若曦知道是自己做错,于是闷声不响,日夜赶工,把新的海鲜大酒楼设计完。她心里装着事,隔几个小时就要上基金会的网页刷新,看看有没有公布设计获奖的名单,都没有注意到邮箱里的新邮件。
直到她把刘元俊要的设计图发出后,才注意到邮箱里有几封邮件,最后一封写着急需速回。她看了寄来的地址,后缀是香港,心里有点发慌,难道是拒信?她赶紧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基金会的成员想要联系她,询问具体的建筑材料细节。早几天邮件就发来了,若曦一直没看到,她赶紧按照邮件里的电话回了过去。
对方也是设计师,对若曦的乡村医院设计非常感兴趣,询问了在图纸外的若干细节,比如成本控制,能否使用本地工人和材料,工期的预计。坦白说,若曦对这些实际操作不太有信心。她只是设计师,只负责设计环节,从前如何执行和实现都会有人来帮她。开头有景明,后来有专门的团队。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并没有信心。
面对对方的询问,若曦只是实话实话,没想到对方的设计师竟然哈哈大笑,说这是设计师的通病,从设计到落地,只做完了前期的工作,其实执行也应该是设计的一部分。若曦竟然有些羞愧,她知道对方说得对。
不过对方依然告诉若曦,由于她的设计过于出色,基金会讨论过后,选出了三名获奖设计图,其中就有她的乡村医院。当然不仅是因为设计,而是因为对乡村医疗的关怀,大城市不缺好的设计师,相比之下,愿意为乡民做设计的人太少了。这也符合这次比赛的初衷。
他简单恭喜了若曦,但也善意提醒,拿到奖金只是第一步。这不代表设计可以实现,希望她能在修建中每个月向基金会提交进度报告,奖金也会按照进度发放,奖金只能用于建筑修建,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才可以用于支付设计师的设计费用,问她是否可以接受。若曦听他说了这么多,到最后才确认了是个好消息,她忍不住有些激动,接连说了几个好的好的,才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若曦正式收到了基金会的确认函。她激动了片刻,跑出房间和妈妈分享这个消息。妈妈见她又蹦又跳,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催她赶紧把饭吃了。若曦顾不上吃饭,直说要出门再去趟医院,她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院长。妈妈把她从门口拉了回来,说你打电话就行,人过去干什么。若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存了院长的电话,她傻笑两声。
她实在太高兴了,不过若曦也明白,这确实只是第一步。
让若曦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一个月,获奖的喜悦已经完全被冲散,连第一步都跨不过去。若曦拿到基金会授权书后,联系了医院院长。他其实有点不敢相信那天来医院的小姑娘,起码在院长看来,若曦只是个名牌大学生,有些年轻和冲动,没想到这事还真的被她实现了。
院长犹豫了几天,若曦找上门去,拿着设计图解释了几次,才终于说服了他。然后院长告诉她,他同意也没用,这事得找乡长,乡长同意还得找村支部书记,院长可以帮忙去找乡长和书记,但是他们最终说了也不是算,还得拿到县卫生计划管理局和住建局的批文。
若曦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基金会说到落地的难度。院长有些摸不到头脑,一般要改建,都是县里直接派下来的任务,从上向下执行,各级单位配合,没听说过村支书向上去申请。他琢磨了几天,还是决定试试。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看了设计图,觉得这小姑娘人虽然有点单纯,但是设计功夫确实是不错的。
若曦陪着院长在乡镇机构到处跑,四处找人,解释了几火车的功夫才说服了乡长和村支书,毕竟事关本地福利,这也是好事。但是要拿到县里的批文,他们并没有把握。对当地政府来说,改建医院当然是好事,但他们对这个陌生的设计师并不信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这只是乡卫生院,利用率极低,干嘛费这劲,有着功夫还不如去市里修医院呢。
这个月,若曦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城市,也明白一个人力量有多单薄。再好的愿景,再厉害的设计,拿不到批文都是白费。离基金会付首期款的日子也快到了,她必须在这之前拿到批文,不然钱就泡汤了。
她等着院长回复,等了几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绕了远路,刘元俊不就是最好的资源嘛。他在本地经营多年。她立即找了刘元俊,他听了若曦的问题后哈哈大笑,说她真是只懂设计,不会办事。让她在家等吧。
还好刘元俊找对了人,还托了本地的媒体曝光了这次基金会比赛的消息,宣传若曦为本地设计的医院拿了大奖云云。他办事得力,原本拿不到批文的院长,很快就拿到了许可。若曦这才松了口气,向基金会提交了进度报告。
这个月四处奔走,若曦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若不是刘元俊,修建医院的计划早就泡汤了。而自己一直对他心有芥蒂,觉得他人虽然不坏,但是江湖气太重,不愿走得太近。若曦有些羞愧,自己差点因为清高而坏了事,主动约他吃了顿饭。
刘元俊不是小气的人,他爱赚钱没错,油腻也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帮助别人。在他眼里,若曦是真的好设计师。他毕业那会就知道设计是艺术创作,他做不了,也受不了穷。但没关系,不是人人都要做艺术家,他可以做别的。若曦听到他说这番话,总觉得有些窘迫,刘元俊反而安慰她,有些艺术家就是这样,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社会规则,这是缺点,但这也是纯粹。
刘元俊看过若曦的设计图,他反而有些感慨,虽然自己热心,帮老同学赚钱,但他也承认,那些都是行活。看过若曦设计的医院,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再会做生意,这样的设计也是做不出的,要是在修建中再有麻烦,随时找他就行。
若曦心里感动,回想起自己的际遇,在北京的时候虽然惨,但总有朋友,也遇到过好人,回到家里,也有老同学助力,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时间过去了一个月,拿到许可后,若曦与院长商量工期,如何尽量不打扰病人。现在是秋天,农忙已过,看病的人多起来,乡下劳动力不足,怎么找到足够的建筑工人。
基金会对奖金使用有严格限制,只能雇佣本地劳动力,建筑材料只能用本地材料,若曦有些心烦,这确实是她没遇到过的问题。她甚至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严格的限制?把医院修好不就行了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本地的包工头,让他请些本地的建筑工人,虽然工价可能比在市内还要贵出每天几十块,但总算能开工了。可是这样一来,人工成本挤占了材料费,若曦觉得自己总算是见识到了执行的苦楚。
建筑不止是设计师的心血,执行者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不止是这样,包括工人,包括使用者,都应该是建筑的一部分。若曦这天和院长从建筑市场回来,一路拿着计算器算钱。院长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每天起早贪黑,跟自己到处跑,施工的时候也在现场,戴个安全帽,四处观看。他感觉自己之前有些小看她了,眼下她正在计算砖价,两人从砖厂回来,本地黄砖五毛钱一块,用于改建,数目不小,他们应该是拿不出这钱。
院长也问过若曦,如果实在不行,就去县里申请拨款吧,她好像也有些心动,只是两人谁都知道,这事并不容易,从申请到批复再到拨款,时间很长,而此刻工人已经开工了,每天都是工费,瓦工立即就要出场,哪里能等。若曦算完,问:村子里是不是有荒废的房子,十几年都没人住,是不是可以把它们拆了?院长有些愕然,这也是个办法,不过还得去问村支书,毕竟荒废房子也不能随便拆。加上以前的房子都是用青砖,不是现在通用的黄砖,尺寸也不一定对得上。
不过也没其他办法了。只能试试,若曦当天就到村里转悠,发现有十多间房都已经荒废,房梁倒塌,荒草丛生,院长急忙忙从村委会回来,说支书同意了,随便拆。两人就地量尺寸,这砖比现在的砖小,若曦想了想,还是成本要紧,只能改设计,这又是一轮折腾。
在若曦的设计里,保留了原建筑,并从原建筑中延伸出一个庭院,直接加建了一圈弧形通道,旋转而上,使用回廊的方式连接一二三层的楼层,方便残障人士的轮椅和担架通行。病人可以缓慢步行而上,扩展活动空间,在原建筑的楼顶开辟了康复锻炼场所,这对病人的行动和康复都有利,而且不用使用电梯,节省了改建和电力成本。
或许正是这点,打动了基金会的人。现在若曦弧形通道的楼面上,改用青砖,弧形通道的墙都是镂空,这样可以使用既有材料,又能增加通道的采光和通风,她向基金会提出了修改,也得到了同意,眼下这些困难,好像一一都被解决了。这几个月,湖南已经入冬,南方的冬天特别冷,建筑改建进度过半,缓慢实现。
若曦好像有些明白基金会的限制,只有通过对本地劳动力和材料的使用,才会让建筑真的有生命。这样既能增加本地就业,又能环保地使用材料,免除长途运输的费用。更重要的是,这才是乡村建设的重心——不是为了让谁发挥才能,而是让原本正在凋敝的乡村活起来。
她心想还好自己几个月前冲动行事,才有了这番见闻,不然她作为设计师,只想着自己的设计有多出色,永远也不会明白建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所立之处的生机与活力。
好日子也没过几天,若曦又遇到了麻烦事。在原本的设计中,对原建筑改动最大的是建筑的后立面,原本平坦的后立面窗户狭窄,导致病房内采光不足,通风条件很差,若曦将它设计为菱形立面,每个房间有六扇竖立的窄窗,菱形最大面积的采光和通风,让病人居住得更舒适。她没想到的是,在湖南的冬天,采光虽然重要,但保暖更是紧迫。这里没有暖气,楼面也不会使用保温层,如此大的窗户,室内温度无法保证。
若曦有些犯难,这原本是她设计中最可贵的之处,极力采用自然资源,改善居住条件,但是此刻,南方的低温让这个设计变得很可笑。在原本的设计中,使用的单层玻璃肯定不再适用,她需要双层玻璃,这样又要增加造价。
这天她在家里写报告,一边在思考如何解决窗户问题,一遍偎在烤火炉旁取暖。不知不觉,若曦已经回家大半年了,马上就是春节了,工人们已经提前放假。若曦想到玻璃,就想到了章海飞,不知道他过得如何,当初要不是他给自己找到了进口的新玻璃,酒店设计也不会那么顺利。一想到春节,她就想起除夕的那场大火。
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起大火中去世的那两个人。若曦其实记得,张海和陈桥,她认识他们,特别是工长张海,她打过很多次交道。她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说话的方式,永远穿着的那件破烂灰色夹克,还有什么呢?还有几次,若曦去工地,看到张海用工地的插电板,插着一个小电饭煲,给自己煮饭,菜就是咸菜,连肉都没有。她当时还问他,为什么不跟工人一样去吃快餐,也就不到20块钱。张海说,女儿正上大学,儿子将来要结婚,都要钱,自己能存一点是一点。若曦对他也算照顾,有什么活都交给他。至于陈桥,若曦见得少,但是他们去丁达尔讨薪时,他听了若曦的劝告,回去等消息,对她也很信任——若曦全都记得,只是不敢让自己想起。
死亡不像痛苦那般可以挽回。
若曦的痛苦都还有时间可以解决,但是死亡不是这样,死亡是铁板钉钉,即便后来家属得到了赔偿,但是人已去世,任何努力都不能改变丝毫。张海也是湖南人,老家离这个小镇不太远,100多公里外的某个乡里。医院的建筑工人里,有人是张海同乡。若曦向他打听,那人似乎认识张海,但也不熟,给了若曦地址。前几天工人停工,若曦总算有空,向院长借了台车,开车去了张海家。
回来后,若曦闷在家里写报告,妈妈问她去了哪里,她也只说去工作,没有透露半分。她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怎么倾诉,甚至理不清自己的感受。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她翻出方可和章海飞的微信。刚开始那阵子,方可总是发来消息,这阵子好像少了,章海飞也是,他们这半年还好吗?
方可简单回复了几句,没有多说,像是在忙,章海飞则是干脆没回复。若曦有些怅然,北京的那一切,果然离她已经很远了。这大半年里,她剪短了头发,原本白皙的脸也晒得黑黑的,人也更瘦了。要是方可此刻见到她,肯定会吓一跳。原本瘦弱白皙的苏若曦,眼下像是已经完全自我放弃,变得蓬头垢面。
妈妈也时常说她,黑色阔腿牛仔裤穿一周,毛衣和外套乱裹就出门,回家就是睡衣,过得比镇上任何女性都邋遢。若曦以为自己更像个小镇女人了,其实不是,小镇女人都精致,定期做指甲烫头发,月月上街买衣服,活得比她有要求。
若曦以为自己适应了本地生活,在外人看来却还是个异类。年纪不小了,也不打扮,天天往工地跑,什么时候嫁得出去。刚开始,镇上人对她还有些好奇,名校生,设计师,后来逐渐发现她并不光鲜亮丽,还不如本地女孩出彩,谁要给她介绍对象呢,想想都是老大难。
她胡思乱想,把进度报告写稿发送出去,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实在太累了,写报告比画图难多了,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写完,终于可以陪妈妈过年了。若曦这才发现妈妈不在家里,她打了电话,妈妈说正在街上买年货,让她出门接自己。
若曦换了衣服出门,发现街上已经完全换了模样,简直车水马龙,走都走不通了。她住的镇上是附近各村的商业中心,还有几间大型工厂,平时街上就热闹。现在公路已经完全被摊贩占领了,灌香肠的、卖烟花鞭炮的、写对联的、卖年货的,全都搬到大马路上来做生意。四车道的公路完全被堵死,车不停地按喇叭。若曦挤了很久才挤进去,人和车完全混在一起,竟然没有任何意外,这简直像个奇迹。
她满处找,在街头摊贩那找到了妈妈。她推着手推车,上面码着几箱水果,把手上挂着几挂香肠,还在和小贩讨价还价,买些腊肉,若曦吃了一惊,就两个人过年,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她走过去问妈妈怎么买这么多。
妈妈没回话,只是让她把推车拉上,等下还要去超市买饮料和糖果。若曦有些高兴,但她走在妈妈身后,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觉得很安心。这就是过年呀,所有离开家的人都回到了家里,她也回到了妈妈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她身后上街买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过年的氛围依然如此浓重,大家都像不要钱似的置办年货,是啊,很多东西确实变了,但是有些东西又如此顽强。
她想着自己终于好像是到家了,浑身松快,手上推着几十斤货物也不累,使劲跟上妈妈的脚步,那种对生活最原始的热情和活力,在这种习俗里得到了最大的释放,人人都争先恐后,不问缘由地费力向前。生活没有目的,只是此时此刻。要过年了,所以开心,就这么简单。
此刻若曦觉得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