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是晚上到北京的,她坐了快20小时的长途火车,一路摇晃,慢慢回到了这个城市。这次回来,果然还是应了褚永成那句话,她是不会真的离开北京的。想起十几个月前失落地离京,这次回来,竟然没有踌躇满志。虽然她拿了国际大奖,褚永成又邀她来参加“理想化”社区的竞标,但是若曦心里依然空落落的。
下火车时,天已经很黑了,她排队打车,火车站里灯火通明,人流穿行不息。没人注意到这个瘦弱的短发女孩拖着个大箱子,站在回形铁栏杆里跟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每走一步,就是离北京越近一步。
这一次,她真的一个人要在北京生活了呢。
现在的北京虽然是夏天,但晚上依然有些凉,风很大,刮得路边的树叶唰唰作响。若曦坐在出租车里,看两旁高大的树木,路灯在树叶间投下温柔的黄光,马路宽阔无人,竟然有些静谧,这和她以前住的北京,真是两样。或许北京并没有变,变的是她。
她犹豫了半个月,答应了褚永成参与新项目竞标,方可知道后,高兴得不行,连忙让罗品言帮忙,为若曦注册公司,恨不得马上就让若曦回来干活,让她继续住在自己家里。若曦反而没她那么兴奋,她也不想再麻烦方可,自己在顺义租下了一个小Loft,给中介汇去了费用和租金,在网上签好了合同。中介跟她说,随时拎包入住,钥匙就在门垫下面。方可问她为什么要住那么偏,住在城里不是更方便吗?她现在又不是租不起市内的房子。
其实若曦是故意避开以前住的地段,都过去了,就彻底的过去吧。和十年前自己搭火车来北京时相比,此刻她感受复杂,那时北京是陌生的,崭新的,像初恋情人,即便和这个城市有摩擦,她也依然对这里的生活充满希望。可是此刻她却是那么疲惫,北京的深夜竟然也温柔起来,但她高兴不起来。人生啊,真的是充满戏剧化的转化,瞬间予取予夺,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就要面临什么。
她打开自己新租的公寓大门,中介说得没错,确实是拎包入住,电器家具一应俱全,Wifi网络都已开通,只有床上是空的,没有床单被罩。若曦打开箱子,出发之前,妈妈去裁缝铺买了布,帮若曦做了套床品,白色亚麻,洗得干干净净。妈妈知道她在北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起码带个床单被套吧。若曦把它铺在床上。她租的这间房很小,是个开间,室内30多平,挑空搭出了二楼,仅能放下一张床。若曦觉得已经足够,楼上睡人,楼下办公。她摸着亚麻床单,触感粗粝,又像有点绒毛,几乎有点想哭。她又回来了,跟走的时候相比,依然是那几身旧衣服,只是多了一套新床单。
或许她已经不那么需要更多东西了,一间可以容身的屋子,一张可以安睡的床和一台可以工作的电脑,除此之外,她还要什么呢?作为设计师,她已经足够幸运,拿过国际大奖,虽然没有奖金,但是这个名头能帮她赚钱,找上门来的合作五花八门,不止有私宅、商场和美术馆,竟然还有设计蛋糕的。若曦知道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只要她愿意,每年赚笔钱,已经不是难事。
可是她此刻真的不想再拥有更多了。临走时,她去看了眼那间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偷偷去了,在建筑外转了一圈,多漂亮的青砖建筑,优美的回形走廊,她在走廊的光影中走了一路,若曦已经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不是获奖,而是内心的宁静。因为有着结实的水泥建筑、因为有着跳动斑驳的光影,因为所有愿望都被实现的宁静,她不想要更多了。
那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或许是人生很漫长,她想继续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有更多的建筑想要设计。那为什么要回北京呢?若曦说不清楚,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她和妈妈都清楚,若曦她不能长久地留在小镇上,这对她的工作有很多限制,而其他的大城市,上海、广州和深圳,去哪都差不多,为什么不是她最熟悉的北京呢?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有故乡了。即便她再怎么努力适应,告诉自己在镇上有家,有妈妈,但她还是没有故乡可回的人。若曦看着窗外,黑暗中亮起的点点灯火,这个城市里住了2000多万人,有多少人像她这样,漂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故乡可回。
何况她和北京的羁绊,并不只是曾经住过,而是爱过,恨过,她最好的朋友,最优的工作机会,都在这里。前几天褚永成告诉她,自己在万城地产负责的新项目已经开始招标了,叫“理想化”社区,这间楼盘和普通的小区不同,它只有小户型,专为买不起大房子的人而设计的社区。若曦笑了笑,问褚永成:“难道人们住在北京最大的问题是买不起大房子?”
褚永成听出了她的讽刺,对,人们最大的问题不是买不起大房子,而是根本买不起房。他叹了口气,说:“你不要这么悲观,凡事都有开头,小户型也贵,但它不是豪宅,不是有钱人的金融游戏,是实实在在卖给想要在北京安顿下来的人,这肯定是好事。”
若曦确实有些心动,对啊,要是当初她只买了一套很小的房子,那人生是不是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年轻人望房兴叹,如果有个社区只做80平以下的户型,那些在北京漂泊多年的人多了种选择,这确实是好事。褚永成管它叫“理想化”社区,是因在他设想中,这是对年轻人、手头不那么宽裕的人亲切友好的地方——这才是他的理想,即便不是豪宅,即便再小,人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家。
此刻若曦在六环外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发呆,生活又有剧变,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想起方可说的那句话,在北京生活,人人都带着自己的刀子,不是真的刀子,是自己最厉害的武器,人们要去战斗,要去生存,要与生活狠狠搏斗才能留在此刻。当时若曦还笑她夸张,什么刀子不刀子,自己想要什么就行了呗。现在她才觉得,方可是对的,每个留在异乡的人,想必都是费尽全力。
她也想全力以赴,只是此时她有些难过。躺在妈妈给的新床单上,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她从来就不是个勇敢的人,上学恋爱留京工作,都有景明在旁,此刻真的只剩她自己,她要怎么去搏斗呢?
若曦闻到幽幽的香味,像是床单上散出来的,她爬起来看了看,果然在床脚看到散开的行李箱里有一把栀子花。肯定是妈妈临行前塞进来的。若曦这才有些缓过劲来,夏天的栀子花,就是她家里的味道,此刻妈妈仿佛就在隔壁房间,她还在家里。若曦知道这次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勇敢起来。
第二天若曦刚醒,睡眼朦胧,打算做杯咖啡,意识到这是新租的房子,没有咖啡机,想叫外卖,发现这里是郊区,竟然没有咖啡可送。不过离城区十多公里,竟然是这番景象。她去楼下小超市买了速溶,兑了点热水,总算是把咖啡喝上了。
还没等喝完,房门就敲得砰砰响。若曦知道是方可来了,她们说好今天见面,罗品言正在帮她的公司办些手续,今天要签几份文件。方可那个急性子,一大早就忍不住来了。若曦打开门,真的吓了一跳,方可挺着个大肚子,罗品言跟在身后。见到若曦,方可张口就说:“烦死了,你干嘛租这么远。”
她径直走进来,也不客气,自己找沙发坐下。罗品言手中大包小包,又是雨伞,又是文件袋,还拎着咖啡,他把东西放在门口,拆了咖啡递给若曦。看来是方可知道若曦的习惯,每天要喝,但是刚到这里,肯定买不到,就让罗品言带过来了。
若曦还有些震惊,怎么从没听方可说过怀孕,也没见她在朋友圈发过,此刻她的肚子看起来,起码有六七个月了。方可见她看着自己,问:“看什么?没见过孕妇?”她回过神来,问她怎么没说过自己怀孕的事。对了,两人结婚了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来就是过年前,方可发现自己怀孕,罗品言高兴得不行,两人就回他老家领证办了婚礼,那几天方可忙得要命,在婚礼上收到若曦的微信,回了两句,没再多说。当时若曦浑然不觉,以为她有事,结果竟然是在结婚。
方可说:“有什么好说的,怀孕烦都烦死了,干嘛要告诉别人。”她怀孕这么久,一直还在工作,对外丝毫没透露口风。她本就没多少朋友,结婚也只是请罗品言的同事们简单吃了饭。若曦心里清楚,可能是方可觉得自己当时一无所有,男朋友也没了,工作也没有,不想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她,无形中给给她压力。
其实方可多虑了,无论什么时候,若曦都不会如此狷介。她真心为自己的好朋友感到高兴。看到若曦一脸幸福的表情,方可说:“你是不是疯了,简直不知道怀孕有多麻烦,哎,你千万不要哭啊。”若曦哭笑不得,她只是感动,没有夸张到要哭,方可又开始絮叨,罗品言说自己下楼买些水果和饮料上来。
屋子里只剩她们俩,一年不见,彼此都有了变化,方可说个不停,像是攒了一年的话,恨不得全说给若曦听,说着说着还掏出水杯喝了口水。若曦看得直笑,真的是快做妈妈的人了,竟然自己随身带水杯。
方可翻她一个白眼,嘴却不停下来,又抱怨起来,她就是这样,什么小事都要拿出来说一番,以前嘲笑若曦买房,吐槽北京的环境,现在就抱怨怀孕,说:“真的烦死了,罗品言买了好多本早教书,还让我也看,你说有什么可教育的……现在他就是个文盲……”若曦听她说胎儿是个文盲,不禁笑出声。
罗品言提着水果上来,还买了把小刀,自己默默在厨房把水果洗净切好,放在茶几上,说自己还要去工地,方可就留在这,自己傍晚再过来接。他嘱咐若曦把文件签好,晚上他拿走,很快公司就能注册好。若曦道谢,罗品言憨笑说不用,没说几句就走了。若曦看到罗品言如此照顾方可,心里得到安慰,自己的朋友得到幸福了,的确值得高兴。
她把罗品言送到电梯门,回来见方可依然坐在沙发上,专心吃水果。若曦愣了会,感觉时间好像被重叠了,她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换了住处,方可和她也没有分开过,随意地约在一起聊天吃东西。其实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两人的生活都有了不同的轨迹,还好她们是老朋友,没有生疏,时间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作用。
但时间确实过去了,不知道景明如何,还有章海飞呢?方可见她在门口发呆,招呼她过来快吃啊,今天肯定还没吃过东西。她自己拿出手机,叫了外卖,说今天就呆在家里好好吃东西,哪都不想去。方可边刷手机边说:“哎,你知道景明出来了吧?”
若曦有些吃惊,竟然出狱了吗?方可没有看她,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人,说:“现在正在假释期呢……罗品言去找过他几次。”她其实也紧张,但既然若曦回来了,这些事还是提前知道为好。若曦早晚会问,不如她主动说出来。上个月,她和罗品言一道去看了景明,但她也不敢多说,想慢慢告诉若曦,不能今天一口气劝说。若曦想问景明现在还好吗,但到嘴边又有些犹豫,这是她应该关心的事吗?去年在狱中见面,当时对他发了火,此后再无联系。
她还是问了句:“那他现在怎么样?”
方可像是漫不经心,看若曦神色如常,她松了口气。或许是时间长了,事情也过去了,就说:“那能好吗?想找工作找不到,他又不愿意回老家,就混着呗。”
实际上景明比她说的严重多了,出来两个月,开始还算振作,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再来,他虽然知道求职不会顺利,薪水不会高,但没想到每间公司都直接拒绝他,连原先的合作方也对他避退三舍。他现在租个小房子,房租是罗品言帮他付的,自己每天在家喝酒,有时候喝得烂醉。上次罗品言打电话给他,几天没接,他和方可才上门找人,发现他醉了几天,方可虽然不喜欢景明,但眼见他如此颓丧,也不好再说什么。罗品言是想帮他,可实际情况是,他可以出点钱,但是在工作上,他帮不上。且不说在假期时,即便是释放后,想要再次融入社会,也难如登天。
这时门铃响起,若曦起身收了几个外卖。她把餐盒拆开,让方可吃饭,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方可胃口不好,东西倒是点了很多,每样都只试了几口,若曦也吃不下,两人略有些沉默。方可聊起若曦的新工作,她简单说了几句,她突然像想起什么,说:“哎,你知道吧?我听人说,曹子悦也参加了这个项目的竞标。她现在公司做的得可好……褚永成跟你说了吗?”
若曦停下筷子,这她倒没听说,不过毕竟是公开竞标,谁来参加都是合理的,何况是曹子悦,本就对万成地产的项目虎视眈眈,上次丢掉了贝格丽酒店,这次想要拿下理想化社区,也理所当然。她跟方可说,其实在她离开北京前,褚永成跟她说起过,万成新天地大火后,媒体之所以那么快收到爆料,背后放消息的人就是曹子悦。
那时若曦心灰意冷,只说没紧要,谁放消息都不重要,毕竟是景明做错事在先,这是事实。褚永成也没多说,只说曹子悦是个好苗子,可惜屡次心术不正。现在她再次听到曹子悦的名字,心情竟然意外的平静。是啊,狭路相逢,除了做好自己的事,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方可见若曦如此冷静,也放下心来。她原本猜测若曦回京,要么是为了重振旗鼓,丁达尔也是她的公司,就此败落,若曦不甘心;要么就是百般无奈,作为设计师,她的选择有限。可是眼下若曦不是这样,她既没有勃勃雄心,也没有触景伤情,方可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的朋友真的长大了,眼前的若曦黑了,瘦了,头发比自己还要短。真不知道这一年多她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方可看过那间医院的设计图和照片,确实是若曦的设计,可有些东西让她很陌生,一时也不知该为朋友开心还是难过。
但是她相信,这种变化是好的,人生起落,只要若曦有了收获,就是好事。明天是新的一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方可暗自回想两三年前,他们深夜在丁达尔办公室吃炸鸡喝啤酒的时候,她觉得此刻坐在面前的若曦,和那时已判若两人。
那时候她有爱情,有事业,有了自己的房子,以为自己会在北京安定下来,以为未来会一片大好。可是命运并不如愿,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可是还好,她没有倒下,甚至都没有悲伤,只是静静地忍受,并慢慢地成长。方可意识到,若曦虽然没说,但是她确实勇敢多了。她独自回到北京,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但是她依然来了。
两人躺在地毯上,茶几上摆满了食物。她们盯着天花板,时不时聊上几句。方可觉得若曦回来实在太好了,她已经太久没有和朋友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傍晚罗品言来接她回家,他替若曦代办了注册公司的手续,拿走了她签好的几份文件。他知道若曦是方可最好的朋友,为此对她的事也格外上心。临走前,罗品言交代若曦,外出千万记得要把门锁好,回家后最好反锁,他想着若曦一个女孩独居在六环外,担心她不安全。若曦嗯嗯点头,多谢罗的好意。
方可听着两人说话,朝门外走去,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独自来北京的女孩啦。”
罗品言挥手再见,跟着方可走去,若曦站在门口,看着两人走进了楼梯间,她笑了笑,知道方可那句话不是说给罗品言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若曦听懂了,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独自来北京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