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明亮那方·第7节·住在豪宅里的穷人


文/苏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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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若曦和景明真的把那套梦中豪宅拿到手时,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几个月前交付定金时的激动已经荡然无存,当时房价依然在涨,2015年,北京的房价上涨了50%,他们就在这个猛涨的风口买下了房子。比起看房的时候,房价又涨了近百万。他们需要凑出450多万的首付,加上税费和中介费,要准备出500万的现金。

 

若曦几次劝周景明算了,但是他不肯。景明像是被不断上涨的房价逼疯了一样,说现在不买,以后一辈子都买不起,有时候若曦觉得,虽然是她提出的买房,但是景明现在已经比她更迫切,更渴望住进一套新房里。

 

除了向真真的设计费,周景明把银行里所有的钱凑在一起,这是丁达尔设计工作室4年内赚到的所有钱,不到100万。他第一次打电话向爸爸借钱,他18岁离开家读书,到30岁买房的12年里,他第一次问父亲要钱,父亲把所有亲戚借了个遍,首付依然不够。最后是若曦在银行里贷了几十万的信用贷,才把钱凑满。

 

两人拿到钥匙那天,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新家,不是因为喜欢新房子,而是工作室里住了两个新来的绘图员,四个人挤了两个月了,实在没地方住,又没钱再租另外一处房子。

 

房子和看的那天没差别,阳光充沛,依然是毛坯。两人用了两周时间,自己带着工人把水电通好,装上了灯具和马桶,所有的电线都没有开凿埋线,走的都是明线,这样省钱。房子保留了水泥毛坯的模样,把原先的几张桌椅和电器带了过来,床是没法买了,景明在正在动工的其他工地,拿了十几个木箱,放上床垫,就是新床。两人唯一新买的电器就是热水器,这个真的没法省,毕竟要洗澡。

 

让若曦感到好笑的是,在这么简陋的房子里,最值钱的是一只巨大的浴缸,好几万的四脚铸铁浴缸,真正的西班牙进口货。这是合作了几年的供应商章海飞送的,原本是商场展品,摆了几年。总经理曾柳知道两人最近装修,做个顺水人情。

 

这天晚上,若曦和景明把床单铺好,新家算是装修好了。在这个200多平的毛坯里,两人躺在床上,彼此对看,只觉得好笑,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外卖送到时,景明开了门,若曦也爬起来开酒,这是方可快递送来的,两支香槟。

 

两人坐在地上,还是用着宜家的方桌,吃的依然是黄焖鸡米饭。只是今晚景明叫了两份,他们实在太饿了,这两周像劳工一样干活,确实得多吃点。若曦开了酒,她提前冰好了。两人干了一杯——他们真的得好好喝上一杯。

 

他们毕业四年多了,若曦27岁,景明30岁,两人同年毕业,一个是本科生,一个是研究生。算上读书,若曦来北京8年,景明12年,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饭,正式在北京有了落脚地。在往后每个出门的早上,都不会担心自己未来要去哪——他们哪都不用去,只需要回到自己家里,这就是他们的家。恋爱的时候,景明向若曦保证过,他们赚钱就是要让若曦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他们真的做到了。

 

这些年在北京,因为看房遇过的白眼怄过的气,为了猛涨的房价遭受的打击,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值得,他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确实是好酒,凌冽又顺滑,若曦喝了一大口。北京的夏天说不上多热,但是暑气依然很重,两人在没有空调的毛坯房里,喝着冰过的酒,很痛快,若曦还破天荒地买了个西瓜回来,此刻端出来给景明吃,他大呼过瘾。

 

两人回想起大学那会,每次到了夏天,景明都会隔三差五拎着半边西瓜送到若曦宿舍,她的室友足足吃了四年免费西瓜,都说周景明是难得的好男朋友。两人毕业后,为了省钱,西瓜都没吃过几回,此刻天色将暗,两人没有开灯,打开所有落地窗,让风吹进来。

 

他们聊起从前的事,笑个不停,周景明突然想起,问若曦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好喝。他掏出手机查了查,这只香槟叫Krug,接近2000块一支。他喊若曦看,若曦也吓了一跳。方可竟然花了这么多钱,景明立即把冰箱里的另外一支也拿了出来,说今天要喝个高兴,反正没有别人,这么好的酒,自己喝不算浪费。

 

若曦笑着任由他开酒,他们见过电视里的人喝香槟,都是使劲摇啊摇,再掀开瓶盖,砰的一声响,让泡沫冲出来,洒得遍地都是。景明舍不得,他不敢摇,这么好的酒,撒了多可惜。他给若曦和自己都倒上,端着酒杯,拉着若曦在屋子里转圈。

 

两人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在空旷的毛坯房里旋转着跳舞。若曦大笑,其实她明白,这点酒对景明和她来说,喝到微醺都不至于,他是高兴,多年的辛苦得到了回报。景明转着转着,拉若曦一起坐进浴缸里。

 

景明坐在若曦身后抱住她,说:“若曦,你看,这真的是我们的房子。”

 

若曦笑,说:“是啊。”

 

她靠在景明身上,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但是都没有松开。这是属于他们的好时光,盛夏时分,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眼前的房子虽然是毛坯,但是可是200多平的真豪宅。景明说,再接几单,就可以把家里装修好了。

 

他说起若曦喜欢的家具,喜欢的颜色,该推掉哪一堵墙,又该买上什么家具,若曦没有说话,听着他规划将来的装修,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眼前的粗糙的水泥墙上立即有了光彩。若曦听到身后没有声音了,回头看了景明一眼,说着说着,他竟然睡着了。

 

这两周,景明又当电工,又当瓦工,还要做搬运,累瘦了一圈,五官更深邃了些,依然帅气。若曦看着他长出胡子的脸,深感幸运,她真的是个幸运的人,完美的工作,完美的男朋友,还有即将完美的房子。她轻手轻脚爬出浴缸,不打算叫醒景明,自己回到客厅里,拧开灯,窗外夜色已浓,她独自坐在地上,喝完那支已温的酒。

 

两人自从搬到新家后,每个月5万的房贷就会准时出现在短信的提醒里。每次若曦收到,就会叹口气,为了买这套房子,两人真是精疲力竭,一个月五万的现金,让她焦虑。

 

景明却好像没当回事,他有几张信用卡,算准日期提现,每个月都能把房贷还上,再加上信用卡账单分期,两三个月下来竟然也勉强对付得去。

 

只是若曦觉得这样太危险了,万一断供呢?

 

她早就做好了买房后更节省的生活,吃穿用度,过得比之前更省。以前还叫外卖,现在她打算自己做饭,只是附近的生活超市卖的都是有机蔬菜之类,她看了看价格,令人咂舌。每隔几天,若曦会走更远的路去菜市场买菜,买上一周的蔬菜和肉,每天在家里简单做两个菜,算下来,比吃外卖便宜。

 

其实若曦不擅长做饭,这也是她第一次去菜市场买菜,只是她自幼在市场大楼里生活,对菜市场格外有亲切感,只是对饭菜的分量掌握得很差,有次肉买多了,她担心坏掉,一顿炒了一斤多肉,两人连着吃了三天剩菜,景明笑她,房贷又不是自己做饭省钱就能还上的。若曦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看着景明依然和从前一样,出去见客户,每回都掏钱请人吃饭,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过她想,景明也是为了丁达尔能接更多单子。

 

她隐约感觉到,买了房后,景明有些变了,虽然工作依然勤奋,但就是有某个地方——若曦说不上来的地方,有些让人别扭。有次她听到景明和父母打电话,说北京的房子好着呢,回头把家里的亲戚都接到北京来玩一圈。她想,或许男人都是这样,买了大房子,就忍不住炫耀。她知道景明已经通知了以前的同学,说要开暖房Party,只是眼下房子还是毛坯,根本没法招待客人。景明心里也清楚,只是在电话里和家人朋友张罗,并不真的请人来玩。

 

自从买房后,景明不是在外见客户,就是在工地监工赶进度,接更多客户收预付款,尽早完工收尾款,两个新来的绘图员每天也是不停画图,原本若曦看不上的单子,景明也背着她偷偷让绘图员画出来。

 

更让若曦不解的是,景明似乎不为房贷担忧,也丝毫不见省钱。他对北京的好餐厅简直了如指掌,日料、西餐和中餐各大菜系,只要是时下热门的餐厅,就带着客户去。若曦看到丁达尔最近的订单量多了一倍,也不方便说什么,只是埋头画图。

 

只是当景明提出想要扩建公司时,她是着实吓了一跳,眼下虽然单子多了,但是增加了人力成本,收入和支出勉强维持平衡。但景明却不以为然,说想要赚更多钱,丁达尔不能只有一个设计师,绘图员只能在执行层面工作,丁达尔除了若曦,还需要不同风格的设计师,这样出去提案时,让客户多个选择,成单率肯定会提高。

 

有了单子,才会有钱,这个道理若曦不会不懂,只是她隐隐有些担忧,万一呢?要是账上的钱有一个月转不过来怎么办?有天晚上,她专门等景明回家,到了凌晨两点,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若曦和他商量,先不扩建公司,在订单真的多起来,再考虑多请一个设计师。这样的话,等着公司的项目回款,可是留十几万现金,算是在任何时候都留三个月房贷,不会出现断供的情况。

 

景明躺在床上,喝多了头晕,他听完若曦的话,哈哈大笑,她不懂他在笑什么,景明说:“放心吧,笨笨,就算我们真的断供,银行也要24个月后才拍卖房子呢。”说完就扭头睡了。

 

笨笨是景明给若曦取的外号,每次她有什么孩子气想法的时候,景明就这么叫她。

 

她心里不是滋味,这几乎是景明第一次在公司的事上没有与她商量就做了决定。若曦躺在他身边,却没有睡着。

 

其实景明也没有睡着。

 

他今天去见了老同学,就是上次装修房子的那几位。几位老同学请他吃饭,谢谢他把房子弄得这么好。酒局上,他们管景明叫周总,说自己是些小职员,比不上老同学创业发财,最近听说还买了豪宅。景明打哈哈,说感谢老同学支持自己的事业,也不好意思说,其实自己连装修的钱都没有。

 

几轮酒下去,老同学们说起当年在学校的事,景明不愧是学生会主席,果然是混得最有出息的,自己当老总。眼下大家都快30岁了,也算事业有成,到了该改善生活的时候。有位喝多了,伸出手臂,晃了晃手腕上的表,说:“劳力士。”

 

大家围上去看,嚯,果然是劳力士的黑水鬼。有个同学打趣,这可是潜水表,你天天搁北京住着,带块潜水的表干什么?大家哄笑。戴表的同学说,我媳妇说,男人到了30岁总不能连块表都没有,就给我买了一块,说起来是劳力士,其实是最便宜的劳力士了,入门款。

 

大家聊起房价,说起眼下都是有房的人了。车呢,也是有了,代步工具,暂时也换不上豪车。30岁给自己买块表不算过分。

 

景明搭不上话,上学那会大家都差不多,家里有钱的同学,也就是多买些球鞋。毕业三五年下来,虽然都留在北京工作,收入差不太多,但是同学间的区别就展露出来了。家里能支援买房的,工资就是零花钱,而景明这种,无疑是最差的。他不仅没有表,连穿的都比这些同学差挺多的,他只在优衣库买衣服,进无印良品都舍不得,看着同学的劳力士,心里不是滋味。虽然也跟着他们笑,但又闷头喝了几杯酒。聚会散的时候,景明提前把单买了,又把老同学一个个送上了车,才走回自己的大众宝来边上。

 

他叫了代驾把车开回地库,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在地库绕了两圈找电梯,走错了路,转头看到自己的宝莱。在这个满是玛莎拉蒂、保时捷、路虎,最差也是沃尔沃的suv的地库里,这台白色大众太刺眼了。

 

他第一次明白男人喜欢车,不是喜欢车本身。车就是男人的名片,开什么车,就是什么样的人。他打心底里觉得宝莱是款小家子气的车,他不应该开这样的车,不是身价配不配的问题,而是气质问题,开着宝莱,感觉一辈子都混不出头。

 

下周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原本还想跟若曦商量,眼下换车不太可能,但是买块表还是不错的。但是若曦开口就提议要存钱,他也没好意思再提表。

 

两人各自躺着,各怀心事。

 

直到景明生日那天晚上,若曦还没想透,这周景明时不时跟她提起劳力士是什么意思?两人恋爱至今,还没有互送过任何奢侈品。若曦俭省,不是舍不得买奢侈品,而是在她的世界里,奢侈品是件不合理的东西。

 

作为设计师,她想买的是某个大师设计的椅子或灯,几万块钱,眼下虽然买不起,但她想着以后存了钱,还是应该添置。但是包包和衣服,她不太理解,简单的衣服已经足够,香奈儿不属于她的审美范畴。不止是她,方可也是这样。她花钱大手大脚,租房吃喝玩乐不皱眉,出国旅行每年不落,完全的体验享乐主义者,但为一个皮包花上几万块钱,她不会。在她们的世界里,精神的体验比拎任何品牌的包都有意思。

 

若曦根本没想到,景明是在暗示自己的生日礼物想收到一块劳力士手表。虽然这种暗示已经非常明确,不仅说起了谁谁买了这块表,还在电脑页面上留下了劳力士的官网,但若曦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做了一大桌菜,准备的礼物,是景明一直很喜欢的一款AJ鞋。

 

这天晚上,景明也特意提前回家,看到若曦在厨房里忙碌,他赶紧上前帮手,两人笑着把饭菜摆上桌,若曦拿出礼物,景明意识到,这不是劳力士,看着女朋友依然亲切的笑容,他也不好意思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了谢谢,却没有再说话。

 

这顿饭若曦格外卖力,不仅做了景明爱吃的酱肉和饺子,还特意准备一肚子话。她说着说着,发现景明兴致不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若曦给他夹菜,故意逗他笑。景明见若曦此状,还以为是她故意没买劳力士,做了桌饭菜来补偿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但又挑不出哪里的错。干脆放下筷子,自己回了卧室。

 

若曦不是个急性子,她仔细回想,看着桌上景明未拆封的图册,突然想到,景明是不满意收到的礼物,她不恼,只是觉得他孩子气,竟然对生日礼物这么期待,要是她买错了,再买一份就是。若曦走到卧室,看景明躺在床上,轻声问他:“你不喜欢生日礼物呀?”

 

景明一听,更是火大,他坐起身来,说:“哪个三十岁的男人喜欢这样的生日礼物?”

 

若曦转念明白他想要的是劳力士,难怪这些天明着暗着提那块手表,她不禁有些生气,故意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是说了,那些同学说了,男人30岁,要有块劳力士吗?”景明像是在赌气一般。

 

若曦反而气笑了,说:“我们哪里有钱买劳力士?”

 

景明越发以为若曦是故意的,知道他想要手表,却送了双鞋,一时气急了,说:“最近不是又多接了几单吗?买块表怎么了?我天天加班,房子也买了,现在买块表怎么了?”

 

若曦第一次见景明发这么大的火,有些不知所措,没接话。

 

景明干脆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若曦愣愣坐在卧室里,听到大门砰的摔紧,景明出去了,她不明白,现在的情况景明不是不知道,即便丁达尔有收入,每个月还房贷也是吃力。上周景明就开始招聘,公司要留出现金流多请位设计师。

 

这时买劳力士?若曦不懂——其实任何时候买劳力士,若曦都不懂。

 

只是此刻她有些难受,客厅里灯依然亮着,桌上有吃了一半的饭菜,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这几乎是她和景明第一次吵架,一向温驯的男友,事事以她为重的男友,究竟是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就为了一块手表吗?若曦意识到,是不是太久没有沟通了?因为太忙,彼此不知道对方有了什么变化。

 

她第一次觉得恐慌。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两人总是有商有量,不管是开公司还是买房,都是手拉手一起前进,而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若曦以前想,人住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远离家人和朋友,恋人几乎就是一切。两个人恋爱,不仅是恋爱,还是依偎在一起取暖。可是此刻若曦才体会到,取暖当然好,可是一旦恋爱有了什么问题的时候,你会比任何时候都恐慌,都害怕。

 

景明是她在北京唯一的盔甲,要是这盔甲破了,就再也没有任何保护了。

责任编辑:专三千 zengkaimiao@wufazhuce.com

作者


苏更生
苏更生  @假苏更生
「ONE·一个」常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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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洛丽塔
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虚荣。比房比车比女人。
勿念
我懂得这种,因为某个重大的事件,人会突然变了的感觉。就突然变了,变了那么一点点,但也说不上来变了很多,但就是变了,直到那些变化发了芽开了花才知道当时变的是什么。
Jasmine🍒
或许别人根本不会去关注你穿什么衣服带什么表开什么车 或许因为他骨子里觉得卑微 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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