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的新设计图展示时,褚永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才是他期待的建筑,三幢白色的弧形大厦,拱顶结构,360度全采光,部分玻璃幕墙是气泡形状,建筑错落有致,园区内道路井然。白天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圆形乐园,到了晚上,像是黑暗银河里的三颗行星。
好的建筑,除了功能性,最重要的无非是让人印象深刻,并且喜欢,给人亲切感,这才是北京缺少的建筑。高耸挺拔又简洁的现代建筑确实让人感受到钢筋水泥的力量,但这种建筑太多了,多得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只有温柔的建筑,轻浮的安慰,才能身处其中或者远看的人都得到安慰。
几层审批后,建筑方案确定下来,若曦和结构工程师在完善最后的施工细节图。万成地产买下这块地已经有许多年,一直没有开发,此刻项目动工,又一举打破行业规则,起用国内不知名设计师,在业内已是轰动。为了及时开业,万成日夜赶工,并同时招商,有意将万成新天地作为国内最高端的商业中心和写字楼。
若曦揽下了这个项目,偶尔下班时故意绕道新天地的工地。作为建筑师,这无疑是她最出色,最满足的作品,此刻基础建设已在进行,大楼外观还未呈现,但是在她脑海里,这里无疑是最美的,即便满地都是水泥和沙子,她也能站在门口看上半个小时。
这是她的作品,如果运气够好,100年后还会有人路过此地。那时候她已烟消云散,而建筑会记住她。那时候还会有人路过此地,谈论起这幢建筑,即便没有人会记得苏若曦的名字,这也会让她安慰。人类的生命过于短暂,死亡的恐惧如此强烈,一切的艺术创作,都是为了抵抗死亡的阴影。此刻若曦才明白。比生命漫长的东西太多了,而生命又是如此短暂和了不起,让人奋不顾身,留下活着的证据。
尽管建筑还没完工,但是业内找上丁达尔的地产公司已经大排长龙。这几个月里,周景明不得不再次扩招,丁达尔早就搬离了原来的办公室,租了正规的商用办公室。公司扩大,市场和设计部门加起来已有70多人,再加上承建部门的同事,竟然快有百来号员工。
若曦有几次到丁达尔的办公室,眼前都是新的面孔,她看到偌大的办公室里,几十号人来回走动,讨论工作,都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她觉得此刻真好,景明作为合伙人,无疑正在让公司蒸蒸日上。丁达尔成为国际知名设计事务所,以前只是他们两人的白日梦,而此刻,梦想正在进行,不用再过几年,只要等新天地建成,丁达尔就能跻身国内最优秀的设计公司。
景明每个月把财务报表拿给若曦看,让她过目入账和支出,工作经营状况良好,现金流充足,没有欠款,没有坏账。她相信景明经过盖茨比的教训,不会让公司再入险境。
一切都很好,只是景明有些太忙了。光承建万成新天地的玻璃幕墙就已经让景明忙了几个月,由于用量过大,不得不将每幢建筑的幕墙分摊给了不同的供应商,其中副楼是曾柳的公司负责,这笔订单签订后,曾柳一定要请景明和若曦吃饭,若曦推辞不过,两人去吃了饭。丁达尔的规矩没有变,不要回扣,曾柳席间百般恭维。
景明倒是受用,若曦却有些难受。她话不多,来回几句不过是要求建筑材料审核必须严格,曾柳不停敬酒,景明喝多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席间只有曾柳来回走动,笑靥如花,若曦感觉有些奇怪。
她和曾柳见过几次,知道是章海飞的老板,但是对于这人却不太清楚,只知道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因为章海飞帮过丁达尔不少忙,若曦对曾柳自然是很客气,只是让她奇怪的是,曾柳好像太了解丁达尔了。言辞间,连丁达尔的琐事都清清楚楚。除了请吃饭,曾柳还有各种礼物送到家和公司,无非是些小礼物,时令水果和几张购物卡,远谈不上回扣。若曦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不要回扣,曾柳赚了钱,总想意思意思。
若曦在景明扩建公司时,极力强调过,不管丁达尔做多大,招进来的设计师多资深,但是不拿回扣这件事,必须补充在劳动合同里。景明也认同,在设计和建筑行业,回扣几乎成了行业规则,但是丁达尔不能这么做。公司可以有提成机制,回扣绝对不行。
她清楚景明和自己一样,既然做了公司,就不会在这点事上犯糊涂。但是若曦还是留了个心眼,将几份合同和账目认真过了几遍,清清楚楚,没有漏洞,这才放下心来。
想到章海飞,她还以为在今天的饭局上能见到他。不料曾柳带的却是别的同事,几个面生的小姑娘。她想,或许是章海飞并不负责这块业务。回想上次见到他,还是夏天,眼下已经入冬了,时间过得好快。这几个月,除了工作,若曦几乎无暇他顾,只是和方可吃了几顿饭,听她提起了章海飞几次,其余的时候,她很少想起他。
想起来,只觉怅然。在夏夜酒馆里,她见过章海飞的眼神,那么炙热而明亮,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回头想来,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如此仗义,动辄打来几十万的借款,又对丁达尔的项目这么上心。若曦也后悔自己有些迟钝,这两年,她过得太辛苦,竟然没注意到身边章海飞的心意。只是注意到了又如何?她已经做了选择,继续爱周景明,这次是她选的。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奇怪,爱只能发生在某个巧妙的时刻,要让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问题,余下的都是错过。
错过就错过,若曦想得明白。
这几个月里,她知道自己是有意在回避章海飞,和方可吃饭也不会主动提出叫上他。只是若曦自觉有些不合适,他在丁达尔最难的时候帮过忙,此刻公司好了,自然也要多照顾他的生意。还好这次景明把订单签给曾柳。虽然这都是商业合作,交情并不是最首要考虑的东西,但是看到他能受益,若曦心里才觉得好受点。
只是她不知道,章海飞已经离开了曾柳的公司,把账目和资源结交清楚后,他提出要休假。曾柳欣然同意,她心知肚明,章海飞下一步就是要搬家,离开她。两人早就分房而睡,曾柳接过他的公司,重新安排了人手,反而没和章海飞摊牌。
她还没想好。
就在一个月前,章海飞旅行回来,曾柳已经签订了丁达尔的合同。这两个月,章海飞在外,曾柳从不主动问,除非有工作上的事,才会发个微信。章海飞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她说要搬出去。其实章海飞也在犹豫,倒不是分手这件事,分手是早就下定决心,而是搬走,就代表了两人自此决裂,再无交集。
对章海飞来说,不管曾柳做了什么,她对自己从未有过亏欠,他很难想象,自己的决定是不是会伤害到曾柳。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即便两人同床共枕十几年,章海飞也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他见过她哭过,崩溃过,为了钱欣喜若狂过,就是没有看她伤心过。可是即便如此,章海飞依然觉得,自己很难说出搬走这两个字。他们的关系是狼和狈,骤然分离,并不是没有痛苦。
曾柳却比章海飞想得简单得多,她想做一件事,只会想如何达到目的。至于会不会痛苦,有没有伤心,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眼下她要做的,无非就是让章海飞留下来,既然如此,就不能撕破脸。
在他回来那天,曾柳订了餐馆,两人单独喝了不少酒,曾柳不问他去了哪里,只是把公司的好消息告诉他,又聊起之前生意上的老朋友。章海飞见她如此,心情也很不错,两人像是老友,有一搭没一搭,亲密地叙旧。不经意间喝得太多了。这就是曾柳想要的,她带着章海飞回家,一同进了卧室。
一个月后,曾柳告诉章海飞怀孕了。
有时候要做成一件事,想得太多毫无用处。目的只有一个,手段也很简单,可是在曾柳的人生里,这种简单的手段往往很有用。
章海飞果然再也没有提出过要搬走。只是他也不说回公司上班,既然如此,曾柳也不着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做,部署了几个月,眼见就要收网,她不能因为他而坏了自己的事。章海飞像是换了个人,沉默寡言,每天在家喝酒追剧。曾柳也不恼他,她认识章海飞太久了,她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既然结局已定,何必在意细节。
这些事若曦都不清楚,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曾柳兴高采烈,她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也没有多想。回去的路上,若曦开车,景明在副驾上睡着了。路上的车很少,四环路上畅通无阻。她踩了踩油门,想要把这顿憋闷的饭局、对章海飞的愧疚甩在身后。
人生就是如此,做出了选择,必然会有代价。章海飞莫名其妙成为了她选择的代价,这或许是命运,它不会满足任何人。若曦努力不去想,扭头看着打鼾的景明,最近他有些胖了,或许是应酬太多的缘故,是时候催他减肥。他最近也像是放松了,再也不提买车买表的事,甚至对穿衣打扮都不太上心。
若曦做完万成新天地的项目,设计费汇入了丁达尔的账户。作为合伙人,他们留下了大部分的钱作为公司发展的资金,但是两人商量后,决定给彼此涨薪水。他们每个月拿的薪水早就够还房贷,若曦再也没为此费心。景明每月按时交钱给银行,她的薪水留着日常开支,省着点花,每个月还能存上不少。
若曦终于放下心来,再也不用为房贷发愁。要是这两三年丁达尔有了盈利,拿到年底分红,两三年的工夫就能把500多万房贷还清。有次她下班回家,中介站在小区门口发传单,若曦接过来看一下,简直吓一跳,房价涨得离谱,这才不到两年的工夫,几乎涨了一半。她也有些后怕,即便现在丁达尔这么好,要是两年前不买房,现在要买,连首付都凑不齐。
她回想起来,这番波折因为买房而起,不买房,她和景明不用拼命存钱和工作,不会扩招工作室,不会遇到曹子悦。她也想过要是当初没有买房,是不是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可是她否定了这个念头。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轻率是错,谨慎也是错,只能边走边看。
方可这几个月忙得要命,从认识她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勤奋过。原先的小生意做大了,开了网店,不仅要定期卖货,现在还要做大,固定货源,稳定供应链。生意是越来越好,有天她跟若曦抱怨,现在一个月赚的比来北京十年存的钱还多,可是根本没时间花呀。她又不买房,要么在市场上跑,要么在家写稿,以前还梳洗干净去咖啡馆工作,现在连出门的时间也省了,更别说消费。
还好有罗品言看着她,他自从接下万成新天地的监理项目,收入稳定,时间自由,有空照顾方可。两人最近搬到一起住了。那天方可抱怨家里被样品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抱枕、四件套、窗帘布……罗品言帮着收拾了半天,怎么也清不出一块能坐的地方。
方可当机立断,说要搬家,她想反正赚了钱也没地方花,不如租个好点的房子,隔天拉着罗品言去看房。方可看的都是大房子,可房子虽大,依然是一室一厅,只是客厅有100平而已。罗品言问她要这么大的客厅干什么?方可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地方大,好放东西。罗品言帮她另外选了几套大房子,标准的四房两厅,方可看不上,她说:“我一个人要这么多卧室干什么,只需要客厅当做工作间就好了嘛。”
罗品言想了会,说:“因为我要住啊。”
方可盯着他足足看了两三分钟,罗品言心里发毛,他立即补充道:“我可以住在其他房间,这样你也看不到我,而我每天可以做早饭……”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太合适,他早在北京买了一套小公寓,怎么着也不用搬到方可家来。
没想到的是,方可竟然租下了这套大房子,也就是默认了他可以搬过来。罗品言二话不说,包揽了打扫和搬家,没到三天工夫,新家收拾完毕,网络畅通。罗品言知道,他和方可算是真的在一起了。方可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也明白,她最怕安稳,人一旦稳定下来,就等于拥有。拥有了,就有机会失去。每次罗品言在方可家过夜,后半夜里,方可总要一个人睡在沙发上。罗品言开始觉得奇怪,也问过两次,方可不太愿意说,但他认识方可这么多年,知道她害怕失去,但他想,时间还长,总有办法。
若曦去过方可的新家一次,她和罗品言各有一间卧室和书房,四个房间利用得满满当当,她心里觉得好笑,这确实是方可的风格,只有罗品言受得了她。若曦心里还有些诧异,一直叫嚷着要离开北京的方可,眼下竟然真的接受了罗品言,两个风格迥异的人,到底是怎么相处?她相信罗品言可以照顾好方可,但她更清楚,即便没人照顾,方可也可以过得很好。
眼下若曦的工作、生活和朋友都顺当,一切都到了最好的时候,只等万成新天地完工,她就可以放下心来,装修自己的房子。两人住在毛坯里实在太久了,之前匆忙铺的电线和水管都在出毛病,时不时就漏水断电。每到这种时候,景明和她就相视一笑。
这个毛坯豪宅是他们共同的秘密笑点,此刻不断提醒他们曾经的狼狈,还好都过去了。是时候好好装修这个家。若曦闲下来的时候,拿着户型图反复看,她到底要什么样的家呢?虽然她设计过很多人的房子,对各种风格和需求熟稔在心,但是给自己设计房子时却很为难。
设计师要洞察业主的需求,可是人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她竟然一笔都画不出来。
只有对自己诚实的人,才会承认自己迷茫,像若曦,她不懂就是不懂,在她的生活里,每个难题,每个烦恼,甚至是每个设计,都要费尽心思去弄清楚想明白。可是此刻她最不懂的,竟然是自己。来到北京快有十年,她想要一个家,于是有了一个家,她想要做设计,于是做了设计师,可是人生到底要什么呢?她想要的家是什么样子,她却不清楚。
曹子悦和她截然不同,她是目标导向的性格,她要钱、要被爱、要活得风生水起,她目标明确,手段利落。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曾柳真的很像,于是两人迅速成了朋友,曹子悦明里暗里帮着曾柳拿下了丁达尔的订单,也多亏她帮忙,曾柳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两人每月见面,曾柳从不空手,名牌包袋和化妆品,曹子悦收得理直气壮,不是因为她帮了忙,而是这些都不重要,她更要紧的目的,曾柳却不得而知,只以为她想要些好处。比起曹子悦来,曾柳简单得多,她要的无非是更多钱,她觉得每个人都是如此。即便是不收回扣的周景明,也不例外。
她原本无从下手,还好曹子悦无意间提了个建议。那天曾柳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不简单,她要的不仅仅是钱而已。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办法能让她多赚上千万,管她什么目的。两人合计一番,愉快地吃完了饭。
曾柳确实想留章海飞在身边,可她不笨,知道想要留住男人,不能靠打压他喜欢的女人。她对若曦并无恨意,而曹子悦不同,她要将丁达尔置于死地,苏若曦一无所有。现在若曦拥有的一切,都要让她输光。
那天从若曦家楼上匆忙搬走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为什么她得逃跑?后来若曦拿下贝格丽酒店,更是让曹子悦气得发狂。海伦公司因为贝格丽酒店在业内灰头土脸,曹子悦的日子也不好过。对她来说,失败固然可怕,但若曦的成功更让人揪心。
她们笑意盈盈地喝完下午茶,此刻是北京秋天最后的好日子,阳光和树叶都是金色的,街道上落满啤酒般的光芒。曹子悦从曾柳方才发光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一定要让丁达尔死。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