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可担心若曦崩溃的日子里，曹子悦新开的公司已经开业了。方可隐约听说，曹子悦招了几位丁达尔的骨干设计师，连人带订单都接了过去。她把这些消息说给若曦听，她竟然毫无反应，像是事不关己。

这几个月，除了处理丁达尔的善后事宜，若曦平静得让人琢磨不透。方可猜想是不是打击太大，一直压抑着情绪？若曦素来沉静，但方可想，这么大的事，不仅是丁达尔关门，若曦还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景明，结婚告吹，房子被收走——只要不是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会面不改色。

其实若曦早在看到房子被拍卖那天就做出了决定，只是她还没有告诉方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是十年来，若曦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从前的她实在太天真了，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在这城市站稳脚跟，可是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已经崩塌，房子、车子、公司，通通消失了。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她相信过的人，热爱过的事业，都崩塌了。

她要离开北京。

方可还不知道，她依然为火灾事故感到蹊跷，——即便是曾柳和景明有秘密交易，但为什么内幕那么快就能传到网上？这背后是不是还有人在搞鬼？她联系了章海飞数次。直到上周，他才有了回复。这几个月，章海飞的日子比若曦更难过，丁达尔只是乙方公司，并不涉及太多欠款。但曾柳的公司不一样，章海飞左腾右挪，才把各方欠款和合同搞定。业内恨曾柳的人太多，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只有在处理这些事情时，章海飞才意识到，他不了解曾柳。他原先以为，为了赚到钱，耍些手段必不可少。可是此刻他明白，一旦人尝到了耍手段的甜头，几乎不可能收手。曾柳原本只是处事霸道，习惯行贿，可是后来，她连建筑材料都敢作假。章海飞真的不明白，难道曾柳赚得还不够多吗？为了这一单，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生意，这划算吗？

要是他早点知道，肯定会阻止曾柳，可是眼下，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章海飞甚至觉得有些愧疚，不仅是对曾柳，也是对若曦，要是他那几个月不离开，是不是可以及时察觉这件事。他去探望过曾柳几次，每次他都会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曾柳总是不说话。这些日子她像是突然老了，那个永远雷厉风行，笑语盈盈的精致女人，像是一夜间变成普通的中年妇女，露出疲态。章海飞有些恐惧，这十几年来，他一直以为曾柳不会垮掉，虽然她会失败，会发火，但是此刻这种颓丧，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更可怕的是，她变得有些平和。章海飞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拿着电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问多了，只是说：“我太大意了。”

章海飞不懂，她的大意指的是什么，是材料作假被发现吗？可是这件事说来也是罕见，如果不是除夕放烟花，如果不是恰好烟花射入了没有封闭的大楼，这件事可能过很多年，都不会有人发现。毕竟建筑着火这样小概率的事件，确实是太罕见了。

那她说的大意是什么呢？章海飞不明白，曾柳自己却很清楚。

她在收到周景明发来新闻的时候，就明白自己被曹子悦算计了。当时她假意帮忙，隐约透露了不少丁达尔的消息，例如若曦为人正直，周景明则有些轻浮，买过豪车，却又卖掉，住着豪宅，但没钱装修。这些信息对曾柳来说格外宝贵，她经商多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比谁都清楚。她原本只打算向曹子悦打听些周景明的信息，知道他要什么，喜欢什么，后来她才发现，当时盯着万成新天地的供应商太多，丁达尔不收回扣的名声又在外。为了竞争，大家把报价做得极低。最后曾柳拿下订单，按照正常材料，几乎没有利润空间。

那时曹子悦又约她吃饭，说自己知道一款新型材料，性能几乎相同，但造价低很多。曾柳半信半疑，这种材料她不是没听说过，用不防火材料替代阻燃材料的事，她也见过。只是价格如此低廉，却是第一次听说。曹子悦介绍了一位原料商，说是极其可靠，供应这种材料多年，从未被发现造假，要是曾柳有意，她能把价格压到全国最低。

曾柳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贪恋，而不是曹子悦，让她走到了今天这步。她同意了曹子悦的提议。曾柳告诉景明的，还是曹子悦的那套鬼话，材料替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发现，性能几乎相同……为了让他同意，曾柳出价500万，恰好就是他的房贷。

那时景明正在策划求婚，他犹豫许久，明知若曦会反对，但是他想，这是一次还完房贷的最好机会，有了这笔钱，就真的不用再担心了。虽然丁达尔此刻势头良好，但是一次收到500万，也不是常有的机会。

这可是500万。在北京，500万并非一笔巨款，可是对普通人来说，一夜之间多了500万，一夕之间还清房贷，一辈子里，这种机会肯定也不太多——景明和所有犯错的人一样心存侥幸，心想就一次，一次还完房贷就结束。况且窗间墙和窗槛墙里的填充物，谁会注意到呢？只要大楼其他部分的防火材料到位，这么隐秘又小的部分的填充材料不防火也无关紧要。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楼居然会着火。

其实曹子悦也没想过大楼会着火。但是按照她的计划，在万成新天地落成时，她会把曾柳和周景明的交易内幕发给褚永成和媒体。这样一来，周景明会被调查，若曦也会惹上丑闻，丁达尔想要成为著名设计公司的美梦就此落空，曹子悦也算报了仇。至于那个她介绍给曾柳的材料商，其实是她找了很久才找到的。曹子悦保证材料商赚钱，拿到钱，他早已跑路。临走前，曹子悦还给了他一笔钱，拿到了交易的证据。

万成新天地着火——实在烧得太及时，把她所有的计划都提前了。只是她也会想起，这场大火里，有两个人意外丧生。曹子悦在丁达尔时见过这两个人，尤其是工长张海，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好人。她也会有些不安，但是毕竟这只是意外，不是吗？在她的计划里，只有举报丁达尔，并没有害人的意愿。做错事的是曾柳和周景明，如果不是他们那么贪婪，怎么会害死人？

何况大火只是意外，曹子悦如此说服自己。

她终于如愿以偿，离开海伦，开建自己的公司，以前在丁达尔相熟的设计师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招过来。丁达尔虽然倒台，那些客户依然还在，此刻是最好的机会。她在那里努力过，付出过，没有理由不捡现成的便宜再捞回来。

曾柳说的大意，就是指自己一时疏忽，默认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理性，行事动机就是为钱。她没想到曹子悦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斗垮丁达尔。她看着玻璃之外的章海飞，总是有些命运弄人之感。以前她拼命想把他留在身边，不惜撒一切的谎，他却忍不住要走。此刻她连话都懒得说，他却定期来看她。

只是曾柳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虽然她做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但是被曹子悦耍，确实让她觉得羞耻，不是因为坐牢，而是因为失败。她和章海飞分享过所有的东西，但从未分享过失败。此刻她也不想，在她心里，此刻自己只是输了一次，但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再来，而曹子悦，曾柳不会放过她，她心中奔涌的恨意，却不露在面色上，只有平静。章海飞看不懂这种平静，只觉得她老了，心里无尽的悲伤。他的人生的某一部分，随着曾柳入狱结束了，此刻他能做的，不过来看看她，隔着玻璃，陪她沉默地坐上一会。

这几个月里，他不时想起若曦，她的生活此刻应该跟自己一样狼狈，章海飞觉得有些愧疚，他到底应该如何跟若曦解释这一切。直到方可几次试图联系他，章海飞才回了电话。这一次，章海飞决定，帮曾柳承担所有的后果，像是赎罪，而若曦是他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部分。

他拨通了电话，方可尖叫了一声，说：“烦死了，你怎么才联系我们。”

章海飞听到方可的声音，心里有些安慰，还好，言语间只有朋友的担忧，没有责怪。方可依然生机勃勃，还陪在若曦身边，起码她们会共渡难关。他问了问若曦的近况，方可模棱两可，约了他吃饭面谈。章海飞想，是时候了，他要去见见若曦。

三人再次坐在一次，现在已是盛夏。若曦看章海飞有些憔悴，心想这几个月他肯定过得很艰难，心里反而有种笃定。是啊，此刻已经不能再糟了，悬在大家头上的巨石已经落下，还能怎么样呢？她们在日料馆里吃饭，依然是那间熟悉的餐馆，可是此刻物是人非，三人各怀心事。章海飞见若曦神色自若，不像是备受打击的模样，反而不敢开口问，谁都没有提起那场大火，也默契地忽略了曾柳和周景明。

方可此刻却像是长大了许多，在这场意外里，罗品言也受到影响，他的公司丢了这个监理项目。虽然他们并没有做错，但是事情发生了，总有些人要受牵连。在业务上，罗品言倒还好，只是自觉愧对朋友，也辜负了褚永成的信任，但是方可安慰他，此刻不是心烦的时候，若曦的麻烦比他大多了，他只需要重新开始一个新项目。罗品言知道方可说得对，但是他也讶异，这个平时看起来不太靠谱的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扛得住。

她确实沉稳了许多，此刻若曦和章海飞对坐，谁都没说话，有些尴尬。方可不管不顾，直接点菜，招呼两人喝酒吃饭，像是没事人一样，若曦和章海飞心里都很感激，方可如此平静，没有任何同情和安抚，其实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天塌了，也得吃饭。

方可问章海飞之后的打算，他停下筷子，说：“其实我还好，无非是再做点小生意，没什么影响。”他早在大半年前，就退出了曾柳的公司，钱财已经交割，那时只是为了分手，此刻却把他从这场事故里划清，也算是意外之喜。

若曦见章海飞故作轻松，听起来并没事，但是实际上，他还没有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自己就要离开北京，正好三人聚在一起，不如借机和朋友道别。没有人问她，若曦自己说：“我打算离开北京了。”她借住方可家也快有半年，手头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牵挂，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方可这才扭头盯着她，她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才反应过来，原来若曦早已打定主意，她看似平静，其实是做好了准备，把这一切都丢开。她认识若曦十年了，她一直是要留在北京生根发芽的，从来没听说过她想走。此刻她说要走，看来是真的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方可才真正理解，这场大火对若曦来说是什么，是彻底的毁灭，让她主动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任何扎挣只显得多余。方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心疼自己的朋友，但是她也明白，无论多深厚的情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她只能帮若曦到这里。

若曦见方可愣住，眼圈发红，她说：“你干什么，只是离开北京而已，你不是经常说要走嘛，怎么我说要走就不行啦？”

方可不答，章海飞却有些着急，问：“那你去哪？”

若曦想了想，对啊，自己能去哪呢？来北京十多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离开，此刻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她想了几个月的念头，轻轻说出来：“回家啊。”

方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有些赌气，说：“你回家能干什么？”

若曦吃了口菜，说：“还是设计房子啊，老家也有人要装修呀。”

方可心里像是被揪过一样，像若曦这样的设计师，回家帮人装修房子，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故作轻松，其实心里肯定也很绝望。

章海飞坐在对面，看着若曦。他最不想面对的事就在眼前。无论如何，曾柳和周景明都毁掉了若曦的生活。他叹了口气，说：“若曦，你再想想，回老家并不是个好主意。”

若曦反倒安慰起他们来，说：“你们不用担心啦，总会有办法。”

这顿饭，没有人一个人吃得愉快。

这几天若曦收拾好行李，她东西不多，借住半年，也只有几件衣服，以前的东西都在旧房子里，本就没有带过来，此刻要走，也只有一只行李箱。她偶尔坐在床边失神，自己来北京的时候，也就是一只箱子，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一只箱子。这十多年里，自己创造的生活，购买的物品，一瞬间就消失了。

可是时间真的过去了，这十多年在北京，像是一场梦。她努力过，拥有过，爱过，此刻梦醒，身边竟然也只有一只箱子，还有一个她最不想提到的人，景明。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见见他，这半年，去见他的念头不时冒出来，可是她一拖再拖，下周就要离开北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否认，这场关于北京的梦里，周景明是不可分割的部分，于情于理，自己要去跟他道别。

可是说什么呢？

若曦坐在玻璃外，见到景明，他像是瘦多了，原本催促他减肥，此刻却瘦得有些脱相。他拿起电话，说不出话来。若曦先开口，跟他交代了这半年里发生的事，丁达尔遣散了，房子拍卖了，钱已经赔偿了，自己要走。

景明静静听着，他想过无数次，自己见到若曦，应该说什么，起码应该说句对不起，而此刻他看到若曦，虽然她没有责怪，但是语气里，已经是个陌生人了，像是谈论别人的事一样谈起他们曾经共有的生活。不，甚至比谈论起别人的生活还要冷漠。

他打断她的话，说：“若曦，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家。”

若曦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已经尽力平静了，让自己不要责怪，尝试接受，可是此刻周景明竟然说，是为了他们的家？

景明见若曦不说话，急忙说道：“我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

若曦耳朵里响起他的声音，这么多年，他曾无数次说过这句话，我是为了我们好，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只是一句谎话。人们总是习惯为自己找个理由，掩饰所有的目的。她有些不可思议，此刻他竟然说，为了他们好？

她口中呐呐重复道：“为了我们好？”

景明见若曦一时恍惚，说：“我只是不想你那么辛苦，不想……”

若曦此刻才真的觉得愤怒，那股她曾经努力冲淡的愤怒全部涌上来，她说：“你只是自私。”

相处了十多年，景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若曦，如此冷漠，如此愤怒。

若曦接着说：“你一直说为了我们才买房，为了我们才开公司，为了我们才留在北京。可是你只是自私，你想做个有房有家有事业的人。”

景明不知如何辩解，她说得没错。

若曦说了句：“不要再说你是为了我们了，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她说完这句，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放下电话。

景明虽然想过无数次，他们再见面时会说什么，但是他此刻也说不出任何话，若曦说的没错，他只是为了自己。这十多年前，他所努力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家庭、事业，都只是为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狱警示意时间到了，景明如梦初醒，人为了自己，并不是多大的错，不是吗？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指着电话，让若曦拿起，他还有话要说。

若曦没有拿起电话，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景明被带走。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北京的一切都结束了。这十多年的光景，就在现在，彻彻底底完结。眼前这个人，和自己再无瓜葛，而她和这个城市，也结束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心痛，但是若曦想，这十多年里，并不是只有噩梦，北京和景明带给她的，不只是痛苦，还有希望和爱，此刻彻彻底底地结束了。走出探访室，若曦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哭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这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