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若曦来得及反应，办公室门口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工人。周景明回身一看，看到盖茨比项目的工人全都来了办公室。他突然意识到，原本答应给张海打过去的60万费用，并没有打过来，这两天自己大部分时候没看手机，估计催了好几次。

景明没看到张海，他似乎没跟工人一起过来。他高声说：“我知道大家今天都是为了薪水过来的，但是目前我们这边遇到了一点困难……”

还不等他说完，有个瘦瘦的瓦工问：“现在房子被查封了，说是老板被抓，你们这边没个通知，我们就问什么时候可以拿钱？”

这倒是让景明惊讶，原来事情发展得这么迅速，连房子都被查封了，他说：“目前是这个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个业主也还欠着我钱……”

这时工人低声窸窣，还是那个瘦瓦工说：“老板，你和业主之间的事，是你们的事，我们的合同是我们和你签的，我们只跟你要钱。”工人们附和，说没错。

景明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眼下他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而工人丝毫不理解他的状况，他说：“大家的钱，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找业主要回来。张海呢？”

瘦瓦工似乎有些恼火了：“想什么办法？是你欠我们的钱，不是业主欠我们的钱。现在我们打算回家过年了，张海总让我们再等等，你找他是什么意思？”

曹子悦看到工人叫嚣，一时气不过，说：“现在业主没给钱，我们哪里有钱给你们？你们把公司堵起来，更别想拿钱了。”

工人们又冲曹子悦说：“说了是你们欠我们的钱，跟业主没关系。不给钱，我们就不走。”说完大家就纷纷在门口的走廊上一坐，有几个还进了办公室。

若曦没时间多想景明和曹子悦的态度，她走了出去，看到了瓦工，若曦认识他，叫陈桥，是张海的老乡，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小陈，我们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真欠过你们薪水。”

陈桥也认识若曦，在几个装修项目里都见过她，只是此时不是谈交情的时候，他说：“若曦姐，如果不是要回家过年，谁也不愿意在这坐着。”

若曦说：“现在是25号，过年还有一个月，你们给我们一点时间，不管业主结不结尾款，你们的钱，我保证打过去。”

工人们一听，终于有人说了句靠谱的话，有几个问：“是不是真的啊？”

陈桥倒是没表态，低着头，也不看若曦，问：”若曦姐，这是你一个人表态吗？周总怎么不出来跟我们说？“

若曦没有生气，说：“小陈，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没有说话不算话过？”

陈桥想了一会，说：“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再等半个月，要是半个月后还没钱，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他招呼工人们下楼，几分钟的工夫，人就走光了。

周景明在茶水间里给工长打电话，张海对工人们堵门讨薪也不知情，说自己让他们再等等，谁知道工人跑到办公室闹事去了。景明说，业主这个情况，就算能拿到钱，也要上法庭打官司，现在公司账上全是空的，怎么付钱？大家都有难处。

张海是个老实人，他说：“周总，你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工人要薪水，我拦不住，你的困难我理解，我的困难你也要理解。”

曹子悦走进来，示意他出门看看，景明挂了电话，出门看到工人已经走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子悦说：“若曦刚刚说，过年前一定把钱给齐。” 他见若曦依然站在门口，有些恼火，盖茨比还欠着他们一大笔钱，怎么能随便答应工人付钱，她是脑子坏掉了吗？

他走到电梯间，问若曦：“你是答应过年前给钱了吗?”

若曦说：“是。”

周景明恼火，拉着若曦到了楼梯间，问：“我们哪里有钱付工人钱？”

若曦心里千头万绪，强忍着情绪，说：“我刚对了账，这个月还是有进账的，有几个合同的尾款马上就要收了。”

周景明说：“那公司员工也要发薪水啊，给了工人钱，员工的薪水就没有了。你就不能拖一拖吗？我又没说不给。”

若曦问：“那你打算怎么给呢？拖到什么时候？”

周景明气得转身，用手捶了消防门，大吼：“我不是在想办法吗？”

若曦见他失态，说：“景明，把车卖了吧。”

周景明愣住，没一口回绝，也没有说话。

若曦知道他不愿意，说：“车卖掉了可以买新的，但是丁达尔的招牌砸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完走了出去。

景明在卖车的时候，看着车被过户，拉走，心里总是憋着口气。曹子悦说了几次，自己可以借钱给丁达尔付工人的薪水，但他没有同意。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若曦不会接受。他知道若曦是对的，只有卖车及时付掉工人薪水，才能让丁达尔理直气壮地活下来。

只是他心里依然有气，这台梦寐以求的车和大半年的努力，都填进了盖茨比的口袋，他甚至找不到理由反驳若曦，这是最让他生气的。等付完工人薪水，账上的钱，就只剩给员工发年终奖的钱了。

这一年，算是白干了。

在大半个月里，景明都在等若曦开口问，他和曹子悦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想了几百次，如果一旦若曦问了，他就应该说实话，然后提出分手。事情到了这一步，分手是迟早的事，可是若曦偏偏没有来问。曹子悦倒是懂事，这半个月忙着提交贝格丽酒店的竞标资质，也不来打扰他。两人都收敛了许多，下了班也不约会，各自回家。

景明之所以愿意回家，是因为若曦最近反而回家很迟。两人像是默契地避免在家里见到彼此，对于若曦一反常态的失踪，景明拿不定注意，如果她要吵架或干脆提分手，事情反而好办，但她现在几乎每天都凌晨回家。白天在公司的时候，两人照旧客客气气，今晚丁达尔年会，全办公室的人去吃了火锅，若曦甚至还拉了下景明的手。

这天晚上，景明独自在家，琢磨若曦到底在做什么，去了哪里。

其实若曦只是去了居酒屋喝酒，这半个月，她几乎天天来这，马上就要过年，方可倒是空了许多，每天一起喝。自从那晚若曦和景明大吵后，方可就找借口去过丁达尔两次，终于摸清楚了在地库牵手的女孩就是曹子悦。她向若曦暗示过两次，说你们公司的小姑娘觉得景明和曹子悦很奇怪，你可得看紧点。

以前提的时候，若曦都不说话，今天她却是开口了，说：“是吧，我也觉得他们很奇怪。”

方可问怎么回事？若曦说，今天年会聚餐的时候，丁达尔本来没几个人，就选了张圆桌，曹子悦坐在景明身边。若曦留了心眼，曹子悦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继续坐着吃饭，若曦说她也得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拉了拉景明的手——他的手心是潮湿的、微凉的，这不应该是正在吃火锅的人的手。

若曦知道自己猜对了，曹子悦上了洗手间，刚洗过手，水是凉的，手是湿的，他们俩刚刚趁着若曦不在，就在桌子下牵了手。景明不懂若曦在做什么，她看着眼前热气蒸腾，大家吃得高兴，而她心里却在不停地巨响，那块石头终于砸了下来，若曦脑子里轰隆有声，脸上却不露声色。终于挨到吃完，她迫不及待地走了。

方可听完，松了口气，这并不多难堪的场面，让若曦自己发现，比谁告诉她都好。只是她见若曦神色实在过于平静，有些担心，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若曦看了她一会，原本还只是大概肯定，现在却是板上钉钉，她说：“原来你比我先知道。”

方可关心则乱，忘记自己应当假装不知，需要演一下吃惊的样子。现在被看穿，也只能点头说是。

若曦笑了笑，说：“我猜了很久，你竟然也不来告诉我。”

方可觉得她实在太平静，平静得有些吓人。

两人都没有开口，等着对方说话。这时服务员送烤串上桌，边摆边说：“今天抱歉，你们点的鸡翅已经卖完了，能不能给你们换成别的？”

方可本想说没问题，若曦却回说：“不行，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其他的菜都上了，没有鸡翅怎么办？”

服务员一时不知所措，方可和若曦是这里的常客，来这里吃饭已经几年了，换菜这种事，也是常有，他笑着说：“小姐，真的是我不好，没早点来说，要不这样，我让老板给你们打折……”还不等他说完，若曦把酒杯啪的一声搁在桌子上，说：“我不要打折，我就是想吃鸡翅。”

方可见事态不对，赶紧拦在若曦和服务员中间，让他先走。她没想到是，若曦站起来，甚至没穿鞋，拉着服务员继续大声说：“你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服务员吓了一跳，餐馆里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吵闹。

若曦不依不饶，拉着服务员说：“你怎么做事的？没有菜了不及时说，今天这鸡翅我就是要吃定了。”方可赶紧出来拉着她，说：“若曦你小声点，我们去别的地方吃。”

若曦甩开方可，说：“不要你管，我问他呢。”

三人在走廊里推搡，有其他客人围了过来，若曦虽然喝了几杯，但她并没有醉，她心里知道自己太可笑了，太丢脸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说着说着，声音里有了哭腔，推搡着服务员，疯了一样大吼：“你为什么不上鸡翅，啊，为什么？”

服务员身高一米八，体格壮实，现在被若曦推得站都站不稳。

四周的人都惊呆了，这个瘦瘦的女孩怎么力气这么大，为了鸡翅打人。

若曦慢慢停了下来，跌坐在地，哭着说：“为什么不上鸡翅？为什么？”

方可抓起包和衣服，跟围观的人道歉，说喝多了。服务员见若曦一哭，立即明白她只是情绪不好，帮着方可把若曦架了出去。方可架着若曦，慢慢走了几百米，她现在不哭了，也不说话，又恢复了那种看起来吓人的平静。

她们路过了一家必胜客，里面灯火通明，方可一想，拉着若曦进去，点了几客鸡翅，说：“你不是要吃吗？这里有。”若曦也不说话，等鸡翅上来，沉默地吃着，方可觉得可怕，面前四客鸡翅，十六根，若曦一口一口全吃完了，又点了四客。

看着若曦眼神空洞，怔怔望着前方，方可心里几乎像在被狠狠揪住，她太了解若曦，认识快十年，这个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女孩，从来没跟谁发过火，从来没跟人大声嚷嚷过，是个最有礼貌不过的人。刚才如此失态，只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

方可试图去理解若曦的感受，她从大学起就看着两人在一起，公认的完美情侣，彼此陪伴支持，一起走过大学、工作、创业，熬过了最穷的日子。谁都可以分手，可是若曦和景明不会的，难道这不就是真爱吗？——可是眼前一个在出轨，一个像疯子。

方可想不清楚，又不敢说话。

时间已经很晚了，必胜客灯火通明，客人陆续吃饭买单，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方可第一次意识到，北京这种地方真好啊，谁也不认识谁，不管做了什么，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城市太大了，没人知道眼前这个吃鸡翅的女孩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她受到了伤害，遭人背叛，还是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人，相爱了8年的人。

而这城市里，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心碎，她也有点想哭。

若曦吃完了，擦了擦嘴，说：“方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方可一时不知怎么说，买了单陪着她走了出去。若曦依然呆呆的不说话，走了几步，突然跑到路边，吐了起来。方可知道她吃撑了，买了水，轻拍她的背，说：“人是会变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她让若曦今天跟着自己回去，先不要回家，若曦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问：“方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他在怪我，方可，他在怪我，不应该买房，不应该省钱……”还没有说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涌了出来。

方可拉着若曦往家里走去，若曦又安静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方可不看也知道，她一直在哭，只是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方可安顿好若曦上床，正准备关灯，她突然说：“可可，我真的想不明白。”方可没有回头，她不想看到朋友哭泣的脸。

她说：“没关系，很多事不用一夜之间想明白。”

方可走到阳台抽了根烟，北京已经很冷了，窗外的大风呼啸而过，想到自己和若曦一样，来北京八九年了，一直嚷嚷着要走，竟然还留在这里。阳台上的窗户封得不够紧，有风漏了进来，方可感到一阵寒意。

一个人要拥有多少东西，才能在北京睡得安稳？一千万够吗？一个爱人够吗？一个朋友够吗？在城市里，钱、爱情和友谊都是稀缺品。她不太相信爱情，也不太喜欢城市，可是她很清楚，是因为若曦，她才熬过了毕业那段时间。当时她和男友分手，人不人鬼不鬼，若曦闷声不响陪她在出租房里住了一个多月。当时她们好穷啊，10平米的单间，她们只能坐在床上抱着电脑看片，饿了就打电话叫桂林米粉。方可明白自己心里依然有坚固的部分，是若曦的陪伴帮着她若无其事地活在这里。

那时候没有人把没钱当成耻辱，当成缺点，当成应该低下头的事。

当时她们身边有爱人，有朋友，钱算什么呢？可是转眼房价高涨，身边总有人叫几辈子都买不起房，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凑出首付。周围的人迅速走入正轨，方可一直觉得自己还留在原地。

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若曦才是那个留在原地的人。

方可打了个寒颤，转身进了客厅。她刚才想得入神，转身才发现若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水。她问：“你怎么又起来了？”

若曦说：“躺了一会很渴。”

方可盯着若曦看，她像是累极了，没有力气再情绪激动。

若曦说：“我不会再哭了，你放心吧。”

方可反而紧张起来，她知道此刻若曦要是哭闹，反而是正常，保持冷静才是疯子。她说：“哭也没什么，挺好的呀。”

若曦苦笑，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方可坐到她身边，说：“那又有什么用呢？”

若曦想了想，她说得没错，她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方可想都没想，说：“那当然是分手啊！”

若曦愣了一会，从怀疑到确认，她似乎还在震惊里，但是不管两人如何冷战和吵架，甚至到发现景明出轨，她从来都没想过分手，怔怔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方可被她吓了一跳，这有什么为什么，出轨分手各自重新开始，最合理的解决办法，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她看若曦依然一副呆呆的样子，以为她还没回过神来，不想说得太直白，只说：“若曦，人是会变的……”

若曦看了她一眼，想起前阵子她在电话里也这么说，问她：“难道一段感情出了问题就要丢掉吗？人是会变的，但是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吗？”若曦不信，但是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方可见她反驳自己，又像是有了点活人的气息，但是她也明白，若曦是真的不懂，她在过于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景明。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她在自己还不明白想要什么的时候便贸然决定了一生。

可时间太长了，幸运却很短，有时候时间会让幸运变成不幸。

她叹了口气，问：“若曦，我们不着急，没有必要今天晚上就想明白，还记得盖茨比吗？”

若曦点头，她当然记得。方可说不是那个盖茨比，是真正的盖茨比，上大学的时候读过的那本书。若曦点点头，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把头靠在方可身上，想要紧紧地抱着她。人类好像天然对拥抱有着强烈的兴趣，似乎只要抱紧一个人，就会安全和温暖。

方可说：“当时我在书里看到，那人说，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刚毕业那会，我就想，如果跟着前男友回了老家，那我就放弃了自由，我不愿意……这是我选的。”

她说：“因为你从来没有选过，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若曦听到这句话，怔怔想了半天，脑袋像是被劈开一般，她发现眼前的老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方可说得没错，她没有选择过，只是走着一条看上去只要努力，就能获得幸福的路，却忘了路边的凶险。

她一时气急，眼泪差点又涌了出来，说：“我是没选过，可能是我太懦弱了……也太天真了，我以为他永远不会背叛我……”若曦说不下去，方可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搂紧了若曦，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