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飞不再去酒馆了，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又回了公司上班，只是整个人再无生气。原本在饭局上能言善道，现在却很少说话，只是酒量变得更好了，一杯一杯接着喝。早前的客户都有些纳闷，以为他有了烦心事。

更奇怪的是，大家一直以为他是黄金单身汉，现在却和曾柳出双入对。外面有些流言蜚语，有的说他高攀自己老板，也有的说曾柳包养下属。章海飞也不解释，根本不在乎。曾柳倒是乐见其成，她也不在乎外人怎么说，重要的是现在大家知道，他们才是一对。

只是曾柳并没有怀孕，不到三个月，在章海飞出差的时候，就说自己滑倒流产，把这件事轻松地盖了过去。她知道现在两人已成定局，他虽然颓丧，但是此刻要走，已是不可能。只要再过些日子，等他心情开朗些，两人又可以回到以前的日子。

只是在章海飞面前，她还需要再演一段日子，偶尔对着婴儿衣服呆坐，作出对流产的伤感和很难再有孩子的悲痛……曾柳知道，想要控制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愧疚。留住他一时简单，但要留住一世，却还需要更多办法。

对曾柳来说，所有人和事都只需要解决办法。

北京的冬天又到了，景明和若曦终于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吃饭，年末的时候，他们回看了工作室一年的收入，账上现金充足，员工的年终奖和提成都能及时发放，两人清闲了许多。这一年，是他们来北京后最有钱的一年了。两人突然闲了下来，有了更多时间相处，若曦带着景明一同逛菜市场，两人周末总在家里做饭。

在北京，对年轻人来说，买菜做饭是个奢侈的习惯。外卖太过方便和便宜，自己做饭实在奢侈，对上班族来说，每天7点下班，挤公交回到家里，还要打起精神买菜，确实不太现实。买菜做饭，是真正有闲有钱的人才可以有的习惯。

若曦想，他们之前确实太忙乱了，没有时间好好生活过。她逐渐真正喜欢上了做饭这件事，在繁重的案头工作结束后，去菜场和小贩讨价还价，买到新鲜的食材，把它们变成食物，等着景明一起吃饭，几乎是她感觉最幸福的时刻。

她也知道，这种幸福来之不易。

一起吃饭很简单，重复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爱。景明也喜欢上了回家吃饭。他从前总在不同的饭局，和朋友客户喝酒。坦白说，酒桌上谈成的生意并不多，但是一个男人要是没有饭局，会显得很失败。可是现在他能心安理得地拒绝饭局，像是完全放松下来——口袋里有钱，公司里有订单，家里有爱人，没什么比此刻更好了。

周末的时候，若曦要去万成新天地的工地，景明就开着车陪她去。现在副楼结构已经完工，正准备安装外墙，这是曾柳公司负责的部分，景明也时常过来监工，施工有条不紊。偶尔在工地上还能遇到罗品言，他作为项目监理，确实勤恳负责。

一切如常，明年夏天即将完工。

现在景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和若曦应该结婚了。他想在夏天之前举行婚礼，那么今年冬天的时候就应该求婚。他还记得上大学那会，自己表白时的情形，后来两人笑过很多次，那么仓促和紧张。这一次，景明想自己应该做得更好点。

他本想向方可求助，出点主意什么的。可是从去年起，方可就没有再理过他。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少，但方可每一次都当他是空气，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跟她说话。景明知道若曦的个性，从前的事决定不再提，就绝对不会再提，就算两人吵架，她也不会翻旧账。方可就不一样了，景明对她有些发憷，她可不好惹，要是把她惹急了，大骂自己一通都有可能，还是不要随便招惹。罗品言就更帮不上忙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找公司的设计师帮忙，秘密开了几次会，终于有了想法。若曦注意到景明最近确实有些神秘兮兮，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景明即便不回家吃饭，也会提前打电话告诉她，不会让她像从前那样空等。若曦知道，一段好的关系是，即便不在一起，也能让对方安心。此刻她就很安心。

有几次景明回家时脸上有藏不住的欣喜，若曦有些好奇，问了几次也不说。有天睡觉的时候，若曦发觉景明在用绳子量自己的手指，心里就猜到了三分，她假装没醒。对于结婚这件事，他们向来都很有默契。两人都知道，在一起太久了，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反而没有格外在意。结不结婚，两人都还是一起工作，一起睡觉。只是若曦的妈妈倒是反复催过好多次，她每次都说不急。那天发现景明量自己的手指，她脑袋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可以安心了。

是该结婚了，说不出来为什么。两人在一起太久，如果不结婚，反而像是没有诚意。那天若曦有些睡不着，倒不是期待求婚，而是琢磨，婚姻对他们来说，到底是什么呢？要是方可在，肯定会跳出来说，烦死了，结婚就是放弃自由。

若曦知道方可说的不是约会别人的自由，而是另外的东西。结婚是向对方承诺，从我变成我们，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要为“我们”着想，而不是从心所欲。对方可来说，确实是件麻烦事，可是若曦不这么想。

她个性算不上坚毅，身边有个人总让她安心。她和方可不一样，若曦很清楚这点。方可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主动构建了自己的生活。而若曦除了做设计师，在生活上并没有太多打算。即便住在北京多年，她也不觉得自己勇敢，可以像方可那样独自承担起完整的人生。

她偶尔会羡慕方可，但也模糊地感觉到，正是这种不安全感，让自己喜欢设计建筑，喜欢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若曦承认自己确实有些软弱，她需要景明，也需要婚姻。特别是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到底有谁能一直坚强呢？

若曦有些丧气，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求婚，自己心里有了答案。不管在任何场合，任何地点，任何时间，自己都会说Yes。可是她还是有些期待，如果你爱一个人，对方也爱你，那么结婚无论如何都是应该高兴的事，不是吗？

直到这天晚上景明说去公园玩，若曦心想，就是今天了。她倒不紧张，但是有些好奇。到了公园，景明让她闭眼，拉着她的手，叮嘱千万不要把眼睛睁开。她闭上眼，在黑暗中任由景明拉住自己的手，脚下的草地有些柔软不平，走得小心翼翼。景明握紧她的手，走得很慢。

若曦虽然看不见，心里却很安心。

她突然想到，婚姻就是黑暗中的紧握的手，在崎岖的路上，相互扶持，相互帮助，不管有多少险阻，只要这双手不松开，那么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若曦不用睁眼，也能感受到此刻是北京的隆冬，公园里的树是灰色，草地也已枯萎，但是因为有牵着爱人的手，所以任何时候都不惊忧。

景明说：“睁开眼。”

若曦看到远处有一串椭圆形的白色气泡建筑，像是横卧在草地上的蒙古包，气球里透出温暖的黄色光芒。虽然已经做好了被求婚的准备，但是看到这个建筑，若曦依然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会在餐厅或者什么地方，于是问：“这是什么呀？”

景明笑了笑，说：“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把若曦带到门口，让她自己走进去。此刻若曦确实有些好奇，这个气泡建筑太有趣了，搭建起来方便，拆除起来也不费力。就在她走进的那一瞬间，灯光突然全黑了，此刻她在黑暗的气泡里，摸着气泡柔软的墙壁，慢慢挪进去。

昏暗中，若曦见到有几盏灯亮了起来。她慢慢望过去，不由得有些震惊。这间气泡房间里，布置着十几个展台，每个展台上，放着若曦大学时期画的手稿，她画的第一张图、设计的第一间房子，构思的第一所建筑，这些没有实现的草图，一张张都被框起来，放在展台上。

这些原本收在杂物间里的手稿，竟然都被景明翻了出来。他选的每一张图，若曦都记得。最让她感动的是，他明白这些设计对她的意义。曾经那些珍贵的瞬间又在脑子里活起来了，这一张张的图，就是若曦作为设计师的过往，她如何一步步成为现在的自己。

看完第一间气泡室，她走到第二间去。这间更大，展台也更多，这里呈现的并不是手稿，而是模型，各种各样的乐高模型，小的只有手机大小，大的足有半人高。若曦发现，这些模型是若曦工作后，设计得各种建筑，当然有私宅、有酒店，还有正在修建的万成新天地，此刻作为模型，它们显得可爱又笨拙，配上乐高的的颜色，实在过于让人惊喜。

若曦已经不能想象下一个房间里有什么了，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

让她意外的是，第三间气泡房间里，只有一条桌子，上面摆满了食物和酒，她有些不解。这时音乐响了起来，若曦转身发现，景明带着大帮人涌了进来。她突然发现，这帮人就是自己大学时候的同学。认真看了看，就是当初景明带来宿舍跟自己表白时候的那帮人，只是多了方可和罗品言。

她突然明白了这间空房间，是旧时光的重现。

若曦有些发愣，鼻子里酸酸的，此刻她确实很想哭，竟然已经十年过去了，这帮人还能聚在一起。这十年里，大家都去了不同的城市，有了不同的工作，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重现。可是这帮人又聚在了一起。

那是他们生活开始的时刻，是爱情和梦想的开端。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曦想，不知道大家过得还好不好，生活有没有善待他们。有些人离开了北京，有些人留在了这里，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时间虽然逝去，但是他们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景明为了求婚筹备了几个月，原本写好的求婚说辞此刻堵在喉头，他和若曦一样，此刻千头万绪，又像是回到了大学时光。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也是隆冬的一天，他思虑再三，决定带着同学到宿舍去表白。那场慌乱不已的表白，在起哄声中结束，也开始他们最重要的人生。

此刻景明几乎和十年前一样紧张，甚至更紧张。“十年前，我想和你在一起，十年后，我想和你共度余生。”这句话卡在嘴里，他有些发抖……

房间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景明开口，只有音乐声响起。

几分钟过去了，景明依然说不出来，若曦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方可机灵，一把抢过景明手上的戒指，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嫁给你啦。”

大家哄笑，景明和若曦的紧张和尴尬一扫而空。景明对方可笑了笑，拿回戒指，一言不发，单膝跪地，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若曦就伸出了手指。

所有人开始欢呼，方可打开香槟，给所有人倒酒。这个晚上，是属于成年人的童话，大家都像是忘记时间已经过去，一段恋爱把他们带回了学校，恢复了青春。所有人开始跳舞，大家排成长队在房间里转圈。似乎没什么可以打扰他们的快乐。

人世间纯粹的快乐那么少，每个人都在抓紧时间，这是他们最好的夜晚。即便房间外是零下十几度，可是里面温暖如春，每个人跳得大汗淋漓，喝不完的酒，叙不完的旧，若曦和景明躲在角落，他们真切地感到幸福。若曦想，人生好奇怪呀，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可是当快乐到来的时候，人们还是会微笑，她握紧景明的手，暗想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牢记此刻的幸福，可以让他们在未来，坚强很久，很久。

没人记得那天他们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连若曦也破例喝多了，她只记得最后是方可把她和景明塞进了出租车里，北京的清晨冷得吓人，她好像有些感冒，车窗外灰暗的枝桠和灰暗的天空，北京的冬天是纯粹的灰色，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若曦和景明各自跟家人汇报了要结婚的事，若曦的妈妈很安慰，景明的父母异常高兴，两老催了几年，终于有了结果，已经忙着在老家定酒席，选日子，每日电话打来，询问细节。他们都没想到，原来结婚是这样开始的，两人和家人商量，既然过几个月就要回家办酒，结了婚每年要轮流回老家，今年就两人在北京过年。

若曦还记得去年过年时的场景，自己在方可家昏睡不已。没想到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回想今年发生的事，简直不可思议，她想着既然是结婚前的最后一年，那就要和朋友一起过。去年四人没吃上的那顿饭，今年要补上。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亏欠方可太多，想为她做些事。方可父母早逝，从前过年都是一个人。既然她和方可是最好的朋友，现在罗品言和她在一起。四人就要像家人一样团聚，让方可知道朋友会一直在她身边。

方可却烦躁不已，她往常过年都去海外度假，去年为了若曦留在北京，罗品言跑上门来做饭做菜。今年倒好，罗品言已经住来，若曦还要带着景明来一起包饺子。她想，这是不是罗品言的阴谋？看到若曦和景明就要结婚了，想着把自己也拖下水？

她嘴上抱怨，却也在除夕前几天陪着若曦去了几趟菜市场。她们俩大包小包，买得后备厢都塞不下，只能放在后排座位上。方可抱怨：“烦死了啊，你买这么多菜干什么……”若曦不理她，这都是些家里要常备的菜品，加上水果，其实也没多少。路上畅通无阻，此时的北京已经差不多是座空城了，一年也只有这几天才不堵车。

到了除夕那天，若曦和景明早早就来到了方可家，四人挤在厨房里，方可不停抱怨，说他们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地上全是垃圾。他们吵吵闹闹，手忙脚乱地准备年夜饭。当然，大部分菜是罗品言和若曦做的，他们才是真正会做饭的人。方可只是负责和面，把饺子面和好就行，可是即便这么简单的活，她也做不好，最后揉出的面团，实在没法用。

罗品言让她出去倒饮料，方可还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对年夜饭贡献很大呢。等她前脚走出厨房，罗品言和若曦对望了一眼，就很有默契地迅速把面团扔到了垃圾桶。景明强忍着不笑，端着碗筷出去了。

之所以在方可家过年，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这里离万成新天地的工地很近。三幢大楼里，已有一幢修好了玻璃幕墙。褚永成早在一个月前就告诉了若曦和景明，为了庆贺新天地如期完工，除夕晚上特意申请了放烟花，叫他们12点准时看看烟花秀。

四人把菜全端到桌上时，已经过了11点，方可猛催他快些下饺子。他们忙了一天，才凑出12个菜，此时桌上满满当当，肚子饿得咕咕叫。方可最心急，胡乱夹了几筷子。若曦看着她笑，问她：“你们吃年夜饭没有顺序的吗？”

方可满嘴是饭，问：“什么顺序？”

若曦说：“我们老家过年，第一筷子要吃青菜，第二筷子要吃芋头……”

方可打断她说，根本没听说过。罗品言和景明互敬了一杯酒，也拿起筷子吃起来。方可家没有电视，罗品言本说要装一台，她也不许。此刻窗外已有了烟花爆竹的声音，屋子里倒是很安静，连方可都埋头吃饭，只有锅里冒出的嘟嘟声。还有什么比此刻更好？朋友在身上，桌上有食物，若曦望着他们，觉得在此刻，人生真的没有遗憾。

景明看了看表，12点到了，说：“烟花就要放了吧？”

他们放下筷子，走到客厅的窗边，几公里外黑暗的夜空里，果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烟火。方可不禁感叹：“竟然放这么多……有钱真好啊。”

四人都觉得有些骄傲，这是属于他们的光荣时刻，若曦设计的、景明参与的、罗品言监工的建筑工地上，放出了最大的烟火。他们沉默地看着，虽然他们没有一个是北京人，但此刻的北京，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们。

不到一会方可有些看厌了，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她挑了对窗的座位，还能继续看着烟花。四人心情都很好，有说有笑。没过一会，方可盯着窗外，放下了碗。

她说：“那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其余几人看她一脸惊愕，都转头望着窗外——就在万成新天地，有幢楼冒出浓烟，着了火。火光大得让烟花黯然失色。